第20章 東風一諾
東風一諾
房津及其姊妹一行正打此處過,與太子殿下照面揖禮,女眷則欠身示禮。
略年長些的女子曰房婉,房氏長女,端莊美麗,有名門閨秀之氣派,身着繁瑣華服,然行走間環钏無聲、欠禮時珠釵輕顫,足可見其禮儀風範。
略青春些的女子曰房慧,房氏幺女,青春靈動,衣着花樣雖然簡約,然用料名貴。她正盯着太子殿下所題的詩,悠悠念了一遍,笑道,“殿下果然如兄長所言,才華橫溢。”
房婉輕聲提醒,“慧兒,不可無禮。”
鐘離遙回以笑容,“無妨,素聞上城房氏,生子勇武有謀,生女蕙質蘭心。今日一見,果然玉器天成。”
房津因笑道,“殿下謬贊,我等愧不敢當,今我也有一首,題與殿下旁邊可好。”
“想來非凡。”鐘離遙笑道,“澤元公子但題無妨。”
房津因上前題詩,房婉及幾位女眷便與殿下一同等候,也恰逢了時機談笑。房惠因年紀青春,聰慧有餘,然穩重不足,倒是房婉進退有度,言談舉止間,其才華、見識絕不遜色于房氏男兒,鐘離遙頗為欣賞,便出言贊了一句,“有美之肆志。”
房婉微笑,“殿下折煞小女。”
此句原出自詩三百,乃贊女子美貌不在外表,而在才華。因着一句,德安在身後一番細細動作,奉出一柄雙層小巧漆紅木盒子,道,“殿下與房家小姐相談甚歡,何不以禮相贈,以示君子之交。”
鐘離遙沉默一晌,竟被将了一軍。
房允畢竟與殿下共治太學,因而琢磨出幾番滋味兒,故笑道,“如此一看,殿下尚不能以謀自居,允只覺德安更勝一籌。”
鐘離遙聽出了對方調侃之意,意味深長的笑道,“既是如此,現今腹背受敵,卻也不得不降了。”
房婉受了禮,方欠身道謝。這邊房津題罷詩,回轉身來請大家評判,幾人又相談論品一番。鐘離遙方才借故先行,避過人群,尋個了清淨的亭子。
他将德安喚道眼前,想要開口,德安便跪在他眼前兒,告罪道,“殿下饒了奴才這回罷,奴才因着前日女官的事兒,為殿下擔憂。今日若不送去幾份禮去,想他日宮牆內外,止不住的人心揣摩呀。”
Advertisement
鐘離遙只好嘆道,“你可知群臣畢至,此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無人得賞,以年齡搪塞一番倒也罷了,如今既已贈出,又是房氏長女,焉知不為有心人作文章?”
德安笑眯眯的磕了個頭,道,“主子爺寬心,奴才準備了許多。”
鐘離遙看了他一眼,自氣笑了,“犬奴有深謀,實在難防。”
二人正言說此事,頗為無奈,便聞得旁邊有哭聲,鐘離遙循聲望過去,見一少女躲在樹後抽泣,甚是傷心,不由得止了聲,令德安先去查看。
沒大會兒,德安便領着人過來複命,“因受了委屈,故而傷心,一時躲出來,又找不回路,故而羞憤交加,落淚不止。”
少女正是豆蔻年華,約莫十二三歲,雙目含淚、衫裙若雪,見亭中人風姿玉立,好看異常,便一時止了哭聲,因而好奇問道,“你是何人?”
“這是當朝太子殿下,小姐不可失禮。”德安提醒道,又言,“此女乃律司府章明達章大人之女,芳名繡兒。”
“原來這便是太子殿下。”章繡兒暗自驚詫,卻不畏懼。
只見她上前兩步,又一時頓住腳步,再度打量起人來。因她本就生的明媚,睫上淚光襯得雙眸光影流轉,這會露出笑來,更顯讨喜動人,“繡兒聽人說過。”
鐘離遙一時只得問,“聽過何言?”
“聽過殿下有一個指環,正是為此,繡兒才受的委屈。”章繡兒行事做派與閨門女子大為不同,反倒有純真自然之态。
因其說話的敬語并不熟練,那雙明亮雙眸和盯着人歡喜的樣子,不由得令鐘離遙想起來謝祯的模樣兒,一時覺得有趣,便笑了笑,“你可知那指環有何用處?”
“不知。”章繡兒坦然答道,“園子裏好多姐姐,私下正講說,向殿下尋指環。我因問了一句,竟得了句‘頑劣勝過男子,卻盡想女子之事’的責難,一時怄氣不過,故而躲到這裏來。”說着她伸出手來,“殿下可否将指環予我?”
鐘離遙看了德安一眼,德安忙從袖中獻出一個漆黃木首飾盒,哪知她卻只搖搖頭,毫不退縮,“若是殿下能應允,讓繡兒在人前風光一回,報了這羞辱,繡兒可願拿別的物什來換。”
“不過一枚指環,何必大費周折。”鐘離遙見她兩頰還挂着幾顆淚,懸而未落,便遞上一條帕子,“繡兒小姐可需羅帕?”
章繡兒接過帕子,咯咯笑了起來,“如此說來,殿下可是應了?”
“本宮雖有心相贈,奈何并未帶在身上……”
謝祯跟上來尋殿下時,正瞧着這一對璧人站在東風亭中。一個居高臨下,遞出手帕;一個笑靥如花,明媚動人。
鐘離遙正尋着借口想要搪塞一番,便見謝祯并與一個少年過來。他胸中坦蕩,無需避諱,就喚了聲“祯兒過來”。
趙建州先行禮,又轉過臉來瞧着章繡兒,好心問道,“繡兒為何在此?竟還這般狼狽。”
章繡兒正用帕子拭淚,聽見“狼狽”一詞,剛要開口,便又聽他道,“章兄正着急尋你,聞說你姨娘姐姐未免少不了抱怨,你還是快些回去吧,稍遲些,必少不了禁足。”
趙建州與章家子弟平日關系甚好,與繡兒也是舊相識,甚至可稱作關系熟稔。繡兒平日頑劣如男子,少不了天天翻牆換衣,攏發束髻,随他們騎馬野獵,一二來往,別的不說,對她的禁足倒是清楚得很。
章繡兒這下才驚道,“怪哉!今日糊塗,忘了這茬,建州哥哥,快帶我回去。”
趙建州忙行禮告罪,帶章繡兒穿過園子抄了近道兒,這女兒相貌嬌柔,跑起來卻不輸男兒,竟覺羅裙帶風、英姿飒爽。
德安愣了片刻,終于回過神來,“殿下……”
鐘離遙嘆了口氣,“指環之事人盡可知,父皇為難本宮太甚。德安,你且去将那數百簪環一一贈出,若剩一件,便罰你不得回宮。此事若是辦的漂亮,本宮便算你将功折罪,如何?”
德安高興不及,問道,“主子爺,這秦女飒爽、衛女嬌柔,高門善詩賦,名氏多風流,不知您心儀什麽類型呢?”
“不患寡,而患不均;你只管往外送便是了,千萬莫要多嘴。”鐘離遙提醒一句,便擺擺手由他去了。
眼下亭中僅剩他二人,見謝祯望着小徑愣神,鐘離遙便側過頭來調侃他,“怎的這般失神?莫非是佳人明媚,觀之不忘?”
謝祯聽了,只好傷感點頭。
“本宮不過與你開玩笑,為何瞧着傷心?”鐘離遙笑着看他,“反倒像受了欺負。”
謝祯忙擺擺手,問道,“祯兒只是困惑,兄長與她不過初相識,為何最喜歡她?”
“喜歡繡兒小姐?為兄何時說過這話,”鐘離遙因道,“不過是見她哭泣,怕女兒家失了儀态,方才遞了條羅帕。”
“那兄長的指環可在?”
鐘離遙從袖中拿出指環給他看,“此物雖小,卻牽系衆多人的心,竟連祯兒業已知曉。”
謝祯先是低頭看,又好似看不清楚似的,把臉頰湊近手心,左右打量。半晌,又看起頭來看指環的主人,眼中的期盼呼之欲出。
鐘離遙被他緊緊盯住,一時有些好笑,便問,“祯兒看的倒是仔細,可是有什麽話想說?”
謝祯又看了他一會兒,終于問出聲,“兄長可否贈與我?”
“贈與祯兒?”罕見一日三折全出乎料想,鐘離遙不由得挑了挑眉,終于問出了同樣的問題,“你可知,此物——有何用處?”
謝祯猶豫道,“知道……正是兄長最喜歡的人。”
鐘離遙一時收了聲,“那……”
“難道兄長最喜歡的人,不是祯兒嗎?”謝祯神情困惑,又添了失落,“今日園中之人,遠比不得我和兄長親近,為何……兄長更喜歡他人?”
“兄長自然喜歡祯兒。”鐘離遙望着這定定目光,一時頓住,“但你可知,這喜歡當分許多……”
謝祯因迫切,而及時的打斷了對方,“是喜歡,還是最喜歡?”
鐘離遙沉默一會兒,故作認真思考狀。見他神情中竟立即添了落寞,垂眸下去,便忙笑道,“何苦——祯兒今日變臉甚快,可是忘了前日的‘喜怒不形于色’之語?”
謝祯只好再次擡頭,露出一個委屈的笑容。
鐘離遙并未回答喜歡“最”否,只笑着拉起他的手,将指環輕輕放在謝祯掌心,“罷了,贈與祯兒便是。”
“但祯兒卻無可相贈。”謝祯緊盯着那枚指環,思考了片刻,“祯兒願許一諾與兄長。”
鐘離遙笑吟吟的打趣道,“甚好,正所謂君子一諾,天地可鑒,若是他日難以兌現,本宮定是要狠狠罰你一番了。”
謝祯不為所動,神情認真,“根生一脈,棠棣連枝,此物為證,以表衷心,此後言必随,行必至。”
鐘離遙愣了一下,不自在避過少年的目光,将那話鋒一轉,“雖說如此,可這喜歡到底分許多種。祯兒年紀尚小,不知情意也實屬正常。但此物有文章,切莫讓他人知曉。”
謝祯握緊指環,心悅之際,耳邊竟不曾聽進一言半語。
“祯兒森*晚*整*理?”
謝祯擡頭望他,不知所以盯着那吐字如珠玑的薄唇兩瓣,自顧自的咽口水,“兄長,不知為何,祯兒覺得心如鼓擂,有些……歡喜,卻又覺緩不過氣來。”
鐘離遙把手放在他的胸口,又擡起來貼在他的額頭,不見異常。
他正疑惑間,忽然又對上那雙執著而堅貞的明目,只覺得避無可避,似乎有某種濃烈而醇厚的情緒在流動着。
因而一時無言,半晌,只聽得東宮殿下尴尬的說了句,“大約……是天氣漸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