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悲聲在側
悲聲在側
德安引路,正打養心殿過。鐘離伯因舍衛舉止不拘,竟也不悅的皺了皺眉,自問德安,“如此這般,成何體統?”
德安低聲道,“因是殿下功課繁瑣,故而未能肅正,更因一時也不知有何人來頂替”。
皇帝只看了幾人一眼,倒也未曾再多言,便過去了。
一日接連行了兩次禮的舍衛,并不知自己惹了上怒,只不免互相打趣調侃道,今日是何等日子,貴人往複,莫非出頭之日不遠矣。
鐘離伯才過養心殿,複行數十步,便已聞得敬心殿內有鳴琴幽幽。正是號鐘如奏,吟唱如瀉,悲從中來,難以斷絕。
鐘離伯腳步頓在原地,沉默聽着。
“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
顧我複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南山烈烈,飄風發發。民莫不穀,我獨何害。
南山律律,飄風弗弗。民莫不穀,我獨不卒……”
耳邊聽着清脆的嗓音略帶一絲沙啞,悲聲如泣血,鳴琴若裂帛,不由得令人心生悲恸,眼眶酸澀。
曲出《蓼莪》,講自父母辛苦撫育子女,浩蕩恩情無以為報,然則天降此難,終是子欲養,而親不待,衆皆有戚戚之色。天下經賦三千,這字字句句,無一字是孝悌思念,卻又無一字不是。
德安候在一旁,只垂首落淚。
鐘離伯心中感傷無限,一時竟踱步轉了兩圈。回想過去,自己亦是幼年喪母,如今悲聲在側,安能無動無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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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吟唱漸止,鐘離伯方才推門入內,父子二人一時相顧無言,唯有清淚兩行。
鐘離伯看着端坐殿中、散發垂淚的長子。
撫琴如松下清風,高而徐森*晚*整*理引;散發如玉山傾頹,風姿特秀;含淚如春草生露,玉珠流輝。如此姿态——人間哪得風和雨,分明日月造神秀。
再論其天資聰慧,才華雅量,實在令人憐愛異常。
鐘離遙起身見禮,兀自告罪。
鐘離伯慈愛的看着他,發覺他又長高了幾寸。少年更如雨後筍,正是抽條長節的好時光,于是不免嘆了口氣,道,“遙兒作此悲聲,朕好不感傷,何故有此感而發?”
“入夜驚覺風雨,夢醒更無歸處。此身漂泊南北,如不系之舟。唯願天地之間、廣闊之處,殘存一絲不滅之魂靈,以慰生人思念之苦。”鐘離遙道,“這是兒子讀到謝祯所寫的一篇诔文中言,稚嫩乃有真情,一時有感,故作悲聲。”
他沉默了一下,輕撫號鐘弦絲,繼續說道,“想趙氏忠勇,守土戍疆,禦馬揚鞭,寸土不讓。然,英豪折戟于疆場,紅妝香消于內牆,今上下三族,竟不見一人。亡母舍兒去,花落春泥中,遙兒……又怎能不作悲聲。”
鐘離伯當然知曉。
皇後一族,既顯家國之威,又無外戚之患。以身家性命換他一隅太平,其忠義之氣魄,何只他少年心殇?
感念皇後與自己一路相伴,伉俪情深,再看稚子垂淚,作此悲聲,更不由得傷心愧疚,只好上前去,輕輕拍了拍兒子的手背。
半晌,鐘離伯望着一行行牌位,沉聲嘆息道,“吾的兒,為父知你心中悲苦。”他轉過身來,低頭看他,“但你卻錯了。”
鐘離遙啞聲問道,“父親,何處錯了?”
“今上下三族,尚有一人。”鐘離伯道,“趙氏血脈,吾兒身上亦有。為父答應你,今後這皇家尊榮、趙氏褒獎,當歸吾兒一人所有。”他望着那塊新牌,字句頓挫、出聲緩慢有力,“天下始有新君;決不改換名姓。”
鐘離遙似怔怔不語。
半晌,鐘離伯負手而立,幹脆道,“啓兒頑劣,今日于學堂之上竟出手傷人、使弄皇子權柄,吾兒教訓的對。再者貴妃驕縱,不堪教養之才,若非吾兒心悅,朕是不會讓她做你母親的。”
見他仍不語,鐘離伯以為他心中尚有委屈,便頓了頓,繼續說道,“知吾兒心有孝悌,但遙兒有東宮之尊,不可如今日這般忍氣吞聲,可明白?”
鐘離遙方才垂首行禮,神态謙和,“兒子明白。”
鐘離伯憐愛的看了他一眼,滿意微笑。二人剛要再開口,殿外有侍從來報。
細聽下來,皇帝方知今日鬧事,以鐘離啓為首,竟有一二十人。不由怒火中燒,抿唇哼了一聲,“這鐘離啓,好大的膽子。學業不成,倒是給朕惹出這麽大的亂子,若不是遙兒制止,更不知鬧出什麽是非。”
鐘離遙道,“這一二十人,乃是高門士族子弟,遙兒不敢擅作主張,故交由太傅大人處理。”
“吾兒行事謹慎,此事正該如此。”鐘離伯擰眉思量一會道,“他們如今在何處?”
“正在勤政殿外,攜子跪候。”
鐘離伯點點頭,忽突兀的來了一句,“遙兒如今也大了,朕觀舍衛幾人,正不甚如意,今趁此時機,可為你選拔一批。”
鐘離遙垂首謝恩。待鐘離伯踏出門去,他自微微一笑,擡了擡手,“德安。”
德安笑着近身去,帕子輕輕擦拭着他濕潤的眼底,“奴才在。”
“舍衛肅正,你乃頭功。”鐘離遙含淚輕笑,扶住他的手臂,“走罷,本宮想去看看祯兒。”他頓了一下,又道,“其他人,不必跟了。”
德安扶持主子一路往千禧宮去,路上,德安低聲道,“主子爺,奴才有一事不明,想請您點撥。”
“哦?何事?”
“您怎知,聖上一定會肅正舍衛?”
“德安,你幾時變得如此愚鈍?”鐘離遙笑笑,卻也不去看他,“父皇并非為本宮肅正舍衛。不過是高門士族攜子告罪,父皇不得不罰,又不得不賞。
“今日之事雖小,但已推波助瀾,成了人人觀望的笑話。若是不罰,何以懲戒揚威?若是不賞,盤根錯節的高門勢力,雖口中認,然心中怨。”
“故而,聖上先罰後賞,今日依事教訓一番,再自其家族中選一子弟任舍衛職務,以示親近。明罰暗賞,不得不服。”
德安心中折服,連連贊嘆道,“再者,因有推波助瀾,主子爺擔了及時阻攔的名聲,縱是下手重了些,卻也名正言順。此事不但非過,反而是功。主子爺棋高,實乃非凡,是奴才愚笨。”
“你只知其一,卻不知其二。”鐘離遙冷笑一聲,“這謝祯乃本宮之人,此一二十名子弟分明知道,卻敢随啓兒胡作非為。你可知為何?”
德安心驚,不敢答話。
“若非膽大妄為,便是心中自有衡量計算。”
“天下高門數百,名流乃有一十二族,蘭慶張氏可居一流之列,有張愈、貴妃如日中天。而諸子多出自蘭慶張氏。其餘人如樊霄者,其父乃蘭慶督撫、轄管蘭慶全局。由此可見,縱非張氏子弟,家族亦必與張氏有利益往來,一連平日裏勾連成患。”
“本宮也不過趁此時機,讨幾顆棋在身邊罷了。如此一來,他們縱有遐想入那張氏僚帳,也要權衡幾分得失。再者,令那張氏,一時不敢動作。”鐘離遙停下腳步,頗為感傷的笑了一聲,“人道是,天下男子多負心,君王未必例外。今時今日,将門凋零,本宮——不得不,早做打算了。”
“主子爺,若是……”
鐘離遙打斷他,了然輕笑道,“縱是父皇知曉,此棋又安能作他解?”
原來,這一步棋的較量,落子者是誰已然不重要;一旦坐上棋桌,不論是誰,都只能下出這一步來。而聖子要做的,竟是那布局者,翻覆股掌之間,定風波。
想通這一步,德安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只連連叩首。
鐘離遙頗好笑的看着他,“德安,這是作甚。”
“承蒙主子不棄,奴才願意終生侍奉您,鞍前馬後,赴湯蹈火,絕無二言。”
“罷。”鐘離遙喚他起來,只笑着搖搖頭,自顧自嘆息一聲,“若論赴湯蹈火,你當略遜謝祯一籌。”
德安知他不過是心傷,故而作此調侃,為的是刀尖漩渦中的少年,便道,“主子爺寬心,公子的傷,已敷了藥,應無大礙。”
鐘離遙點點頭,兩人一路無話。約莫一刻鐘的功夫,便至千禧宮,鐘離遙還未踏進門去,謝祯便已迎出來,此刻他身着中衣,面頰兩塊雪白布巾,圍繞腦袋纏繞厚厚一圈,手臂也垂吊一根系帶,牢牢挂在脖頸。
他又往前迎了一步,因着瘸腿跛足,踉跄着一頭栽向前去。
鐘離遙忙伸手接住了人,遂輕斥道,“祯兒莽撞,穿着如此單薄,又傷了身子,何苦來迎,豈知孰輕孰重?”
謝祯因這一步撲進懷裏,顯得懊惱尴尬,他慌張想退出來,卻因被人抓住手臂不好動作,便只能傻傻的望向他。
盯着那愠怒而光輝的面容,因着散發更加豐神俊逸、不敢亵渎,不由得結巴了兩聲,連咳帶痛,愣是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鐘離遙松開他的手,一手輕掰過他的面頰仔細檢查一遍,見無大礙,方才勾起嘴角來,順手幫他攏了攏胸前略微扯開的中衣,又摸摸他腦袋,才吩咐德喜,“把人送進去。”
謝祯不讓人送,只肯一瘸一拐回轉房間。
鐘離遙道,“待你恢複幾分,可随本宮入學,便不再回那璞玉了,可好?”
謝祯沉默了一會兒,竟然搖了搖頭。
“為何?”
“今後日夜漫漫,回避總非長策。祯兒不想辜負兄長期望,此事,便由祯兒自己去迎對吧。左右不過是添些傷,祯兒只受着、不理便也罷了。想着日久,待啓殿下自覺無趣,人人便可安生了。”
鐘離遙仍微笑着,卻又問,“若是他幾次三番,仍驕縱如此,祯兒又有幾副身軀來扛?況乎,祯兒既稱本宮兄長,便與本宮同脈相連,卻為何不曾言說與吾,又或者動作分毫?”
謝祯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答,“既是兄長的手足,祯兒便不想兄長為難。”
左右不過是少年青春,縱是因着東宮的面子出手自保,也算不得什麽大罪。鐘離遙心緒複雜,能有幾多手足如他這般心思純淨,堪作如此忍讓?感懷恩情在左,知進退、識局勢在右。
“難得公子有這般見識氣度。”德安輕聲說道,“主子爺該寬心才是。”
鐘離遙因而也沉默了片刻,擡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可惜那塊玉佩,一時半會兒怕找不到這般好料子了。”
謝祯心中失落,卻強裝不在乎道,“兄長不必難過,日後……祯兒若能找到,必将再贈兄長。”
此刻,衆人尚且不知,這番肺腑之言,謝祯竟真真切切銘記于心。想日後,那大漠邊塞之所能見、所能有,一概珠玉寶石、輝煌環佩,凡稀罕之物,未有一件不曾留與鐘離遙。
過了會兒,德安和德喜及一衆伺候的侍女都退了出去,只留二人說說笑笑,漫談無邊。鐘離遙大多只笑着聽他講,那學堂之上的趣聞,那新得的學問,和滿腹困惑不已。
過了一陣兒,鐘離遙見他說累了,便道,“祯兒休息一會兒吧,本宮改日再來看你。”
謝祯張了張口,神情頗為落寞,最後話到嘴邊,卻只剩了一個“好”。
鐘離遙笑着看他,“祯兒何苦,左右不過幾日,你若有事,差人去傳便是。”話及至此,想謝祯性子,絕無此般可能,便又道,“不出三日,本宮必來看你。且,本宮今日可許你個願望當做補償,你看可好?”
謝祯遲疑了一下,問道,“當真?”
鐘離遙便笑,“本宮一言九鼎,決不食言。說罷,你可有什麽想要的?山珍海味,奇玩異物,本宮必會給你尋到。”
“那……”謝祯盯着他,猶豫了半天,才從喉嚨裏擠出幾個字,“祯兒……可以…摸、摸…兄長……”
鐘離遙沒聽清,湊近他幾分,“什麽?”
謝祯咬了咬牙,深呼吸了兩下,終于道,“祯兒可以摸摸兄長的頭發嗎?”
鐘離遙愣了愣,這張慣常波瀾不驚、了然一切的臉上,露出一種可以稱之為驚訝、迷茫又困惑不解的神色。
謝祯忽然紅了臉,“對……對不起,兄長,祯兒不摸了。”
鐘離遙輕咳了一聲,匆匆掩住驚詫之色,複歸平靜的微笑,“無妨,本宮只是一時驚訝。”他坐在謝祯的床邊,輕輕偏過頭來,任烏發散落一側,“本宮既已許諾,又怎會食言。”
謝祯好奇的伸出手去,輕輕撫摸。手中柔軟、堅韌、散發光澤的頭發,一如主人,用一種溫柔優雅的姿态,從指縫裏流瀉開來,殘留一絲淡淡香氣。
終于,謝祯輕輕把頭發替主人挽在耳後,用一種故作鎮定的聲音說道,“謝謝兄長。”
東宮微笑,面色無異。
然而自那之後,東宮殿下再也未曾散發出行了。縱是沐浴後,也會令人在內殿擦拭曬幹,梳理整齊,方才束發出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