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前情三:天命難違
前情三:天命難違
終黎國有一相三尊四府,一相乃為丞相,主管朝廷諸事、百官升遷,以輔佐帝王。
除此外,群臣皆以三尊是瞻。太史主管禮儀宗法;太傅則主管育才選拔,并轄太學寺,上至皇子公爵、官員子弟,及鮮少的鄉野士子,各依此治學;另有太保,主管吏政、 田地戶籍等。
再有四府,責權分明。一為天司府,仰觀星辰、修整歷法,并占蔔推演,觀象授時一應事務俱為其轄管;二為少司府,主管皇帝親身事務;三為政司府,轄管各國外交、往來貿易、進貢獻禮諸事;四為律司府,則專以律法、刑訟、上下稽查為要務,其轄管範圍廣泛,受命于天子。
此刻,鐘離遙正瞧着記載百官職務權責的花名冊,頗有興致的嘆道,“這個天司府懷令之,此人頗有意思。朕曾在太學寺同他有過幾面之緣,未曾想年輕輕輕,如今已官居二品。”
德安在一旁候着,笑道,“聽聞天司府多異才,乃修奇學,擅天象推演、吉兇蔔筮,想必懷天司定有過人之處。”
“德安可記得太學寺曾有一子,天生異瞳,見朕第一面,便叩首不起?”
“奴才記得,主子爺問其何意,但奈何此人跪地不語。”德安略一回憶,驚詫道,“莫非此人便是懷天司?”
“正是。”鐘離遙笑道,“先皇入陵及各項奠儀尚未定下時辰,朕倒是該見他一見。”
德安問,“主子爺先見,是否即刻傳谕召見?”
“不必,此人行事怪異,先皇傳召尚有托病之時,亦不着朝服、不行大禮,朕略有耳聞。”鐘離遙道,“備轎,朕要親去天司府。”
德安應旨,轎攆過三殿,侍從十數,過午。
天司府內,各項儀器機械精密運轉,正中渾儀篆刻精致,三層金屬制圈層疊相交,上有密集線度标注,內圈兩層依序緩慢轉動。
庭中左右懸置日晷、漏刻,以作日夜時序記錄,穿越此庭,中有一水運渾象儀,以水流為動力,渾儀、渾象、報時機構一體天成。龐然巨物各有妙用,觀之頗感震撼。
“朕幼時到過此地,當年尚未有如此氣派,”鐘離遙略一環顧,道,“先皇在位期間,曾三次下令修繕督造此府,如今果然更為可觀。”
“先皇聖明,”德安在一旁候着,“奴才聽聞天寶七年洪澇之災、天寶十年地動之害,皆是由天司府預先推演而出,方才能未雨綢缪、保重生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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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離遙點頭,道一聲,“正是。”
正說着,懷令之已得了接駕的聲令,匆匆前來迎接。只見他身着間色私服,青帶紫衣,腰頸銀鈴兩道,異瞳雪肌,相貌過人。
原道是此人不行大禮,卻未曾想他踏出殿門,尚隔五步之遙,便立即恭敬叩首在地。俯身之間,衣帶翩然,銀鈴微弱響動,頗有幾分玄風道采。
鐘離遙負手站立,瞧着遠遠跪着的人,卻微笑問道,“此非休沐之日,懷卿為何不着官服?”
懷令之似有不解,擡頭望着鐘離遙。
旁邊接駕的弟子忙道,“新君恕罪,先皇憐惜天府,故特此恩典。”
“既如此,”鐘離遙笑道,“懷卿倒不必多禮,請起吧。”
“天人親臨,臣正有要事禀告,”懷令之起身,側身引道,“此刻已将蔔箋演略已布置妥當,請您随臣入內庭來。”
“哦?”鐘離遙微笑,“懷卿知朕要來?”
“天子聖光俯照,尚待今日,不瞞陛下,臣候守已久。”懷令之請他入幕,左右屏退。
德安欲言,鐘離遙擺擺手,令衆人退了。
霎時,幕簾之後唯有二人相對,待鐘離遙入座後,懷令之跪坐面前,僅一桌之隔,桌臺五色沙土積疊隆陷,蔔筮卦盤已現吉象。
懷令之說道,“您可知‘三元劫’?”
“略有耳聞,乃至三年一劫,或天災或人害。”
“天寶十三帝崩,向前推之,天寶十年地動,天寶七年洪澇,天寶四年蝗災,此為先皇三次修繕天司府之因果。”懷令之正襟危坐,擡眼看向皇帝,“天寶一年大旱,此三元劫,無不印證。”
鐘離遙略是一頓,“改元之年,卻只間隔一年。”
“宏治十一年,敬貞皇後薨,先皇深感悲痛,故改年號為天寶,自此為天寶元年,”懷令之忽止了聲。
原來這敬貞皇後,正是鐘離遙生母,先皇憐惜當年太子喪母,遂立張氏為後,在其養下,宮中上下噤聲,鮮少提及此般傷心往事。
“無妨。”鐘離遙道,“如此說來,可推至宏治九年。”
“是。”懷令之道,“宏治九年西域來犯,宏治六年邊疆苦戰,宏治三年山火接連,宏治元年則是匪徒猖獗起了兵,此為先皇登基第二年,亦是陛下出生之年,自此異象頻顯、吉兆影随。”
“如何?”
“據天辰薄記載,此年北辰輝盛,并有七星移位,此後每年軌跡環并,直至如今。”
懷令之示意鐘離遙去看桌臺,遂撫袍挽袖,躬身以星盤卦象推演之,手上行雲流水,口中方說道,“星海連珠,劍指北辰,七子拱月,巨日歸位,主富貴鼎盛。此子出,則天下昌,拓疆土、行歷法,農耕水利,律法革新,諸事百順,無往不勝。”
鐘離遙俯身靠近,凝眉問道,“此子何在?”
懷令之忽吞聲不語,只是用一種莊重嚴肅而沉迷的目光緊盯着這位新皇。良久,方道,“三百年局勢洶湧,此子乃砥柱中流。”
鐘離遙輕笑一聲,方回身依座,垂眼森*晚*整*理沉思。
懷令之擡手蓋住正中八卦蓮花印,身後正在旋轉的儀器戛然止住,他往前探身,迫切而神秘的看着新皇,“一朝乾坤落定,百年河山不改。此中命定,唯一人爾。”
鐘離遙緊盯着面前這張蒼白漂亮的面孔,一雙異色瞳孔略顯詭異,此刻二人之間,竟有一種對峙的潮流湧動。
懷令之唇色寡淡而吐字堅決,“唯此子,擔此天命。”
“三百年後,何如?”
懷令之拂袖一推,“如煙塵泯滅,蕩然無存。”
鐘離遙面色平靜,“此子何為?”
“七子拱月,俱有星位,四方來賀,天下臣服。”懷令之重新布演,身子也退回原處,恢複原來冷淡面目。
鐘離遙含笑,不接此語,卻轉而說道,“幾年前太學寺內,朕與你尚有幾面之緣,你可記得?”
“臣一時驚懼失态,望您恕罪。此後便朝暮盼守,唯有再見天人,”懷令之道。
“果真如此,倒也罷了。”鐘離遙輕輕撥動八卦蓮花印,身後的儀器随即恢複轉動,齒輪金屬形制發出恢宏而沉悶的聲響,“先皇賓天,舉國悲恸,懷卿此刻當核準時辰、做好分內之事,唯一喪一典,俱尊天命,如此而已。”
懷令之知他所說是國喪與登基大典,便垂首收聲,一言不辯,只低低的跪了下去。
鐘離遙起身罷,拂袖往外走去,至幕簾門口卻又頓住腳步,回首看了他一眼,方才離開。
懷令之始終俯身跪地,兩道目光追随着皇帝那雙繡着九龍吐珠的靴子,絲線似乎閃爍着金光,影影綽綽映襯着他異色瞳孔中的熱切,這樣炙熱的目光如此隐秘而低伏,直至消失在幕簾處。
天司府外,有身影一躍而下,回身遇見正巡邏的侍衛。
只見對方擡頭略望了一眼檐角,拱手問道,“謝将軍,您在頂上幹什麽?”
謝祯面無表情的回道,“巡查。”
時逢九月初七,天司府觀仰星辰,依時上報丞相,核準了日子遞了箋子定下時辰,鐘離遙親批,定于初九辰時下葬。
是夜,近郊,距皇陵約二十裏路。
一間民房中,燈影綽約,有私語竊竊。
“我兒,明日可是最後一擊,務必功成。”
“舅舅大可放心,宮中已傳來密信,城中侍從兵士千餘,骁将百騎,并設轎攆三尊以混淆視聽,”說話者似勝券在握,“騎射弓箭、滾石火引均已齊備,此行寧可錯殺,定不留情。”
“萬不可輕敵,你可知那鎮疆小兒絕非善茬。”
“憑他是個煞星,也得與閻王低頭。”
正言語間,飛鴿落了窗柩,咕咕一聲,說話人便止了聲,半晌,又劇烈咳嗽起來,直至平息,方道,“計劃有變,明日的入葬行軍将分付兩撥前往,若是打掃驚蛇,縱有百般本領,取他性命卻也難如登天,舅舅可有他法?”
“事到如今,卻也得賭一把了。”
兩人不語,唯有目光遙望皇城宮殿方向。
那燈火通明、宮殿林立之處,侍從衛兵正步履匆匆、加緊巡察,各事務總管均是面容緊繃、行事謹慎,數百人來往間置辦清點器具,香燭銀蠟、火紙萬封,特制葬物千數,琉璃寶珠、翡翠如意百柄,林林總總,驕奢不已。
鐘離遙伫立亭中,望夜色燈影,心中慨嘆。
“天下疆土四裂,東西蠻夷虎視,國家連年天災人禍,百姓安身立命尚且艱難。縱有富餘,卻也不該如此驕奢浪費。”
“主子爺憐憫蒼生,實乃仁德。”德安低着身子,勸慰道,“先皇身後大事,想必丞相不敢怠慢,若依祖制,卻正是如此。”
鐘離遙靜思不語,德安不敢打擾,便退到一旁去了。
約莫半柱香的功夫,有人來報,原是張皇後傳來口谕,道是:今日宮中沉寂,觸景不勝悲恸,願與陛下共乘一銮,随行入陵,望陛下垂憐撫育之恩,予以首肯。
鐘離遙仍望着這寂寥夜色,卻是頭也不回,含笑道,“母後有心,朕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