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城市林海
城市林海
林海從我的生命裏離開的那一年,我剛剛把戶口遷到城裏。
其實回想起來,那也只是八年前的事而已。可能是城裏的發展太快了,快得短短八年,就像在村子裏的半輩子一樣。我的前半輩子裏到處是林海的身影,後半輩子裏卻一無所有——除了一個小小的出租屋,還有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等我去養活。
十幾年前我在村裏踩縫紉機的時候不會想到有這麽一天。那時候我高中畢業,正是明明日夜踩着縫紉機還要不停做夢的年紀,二十一世紀初的村子裏還沒通網,除了幾乎不怎麽響的幾部電話,唯一能跟外界聯系的就是村委會的那臺老電腦。偶爾閑下來,看看別人幹活兒,看看村裏一群群找不着爹媽的小孩滿地亂跑,看看牆邊長出的一排排山核桃似的老人,覺得眼前的日子好像一眼就能看得到頭。
但是,城裏好像什麽都有。
那會兒我就說,不行還是去城裏打工,掙一點也是掙。
但是林海打死都不同意。山裏潮得厲害,他偏偏不想走,一屁股坐在樹樁上,随手扯着地上的草。我問為什麽,他晃晃腦袋,一個字也沒憋出來。
那麽多人都走了,我們為什麽不走?
林海悶着頭,按自己的手指,指關節噼啪作響。
那時候我跟林海已經在一起了。他不是個能言會道的人,至少那時候不是。那時候的林海是個十足的農村青年,頂一頭沾滿了露水的黑硬頭發,只知道悶頭幹活。
十幾年前的我對村外面的世界有本能的向往,對林海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非常不滿。我賭氣說,你要是不走,那我就自己去,反正都是人生地不熟,幾個人都一樣。
林海還是拗不過我。
十幾年後的今天,我覺得當年的林海還是挺有先見之明的。村裏拆遷改造,一戶一戶的老人孩子日子過得都不錯,當年最早出來打工的那批人也大多回村裏享受生活了,林海當然也有份,我也有,不過被家裏人賣了而已。
如果沒出來呢,我的小孩會不會有爸爸?
誰知道。反正他現在是沒有,而且世上沒有後悔藥。
城裏什麽都有。五彩斑斓的燈光,光彩照人的珠寶,時時刻刻熱鬧着的街頭,只不過都與我無關。生活才有顏色,生存沒有。
Advertisement
我的小孩對這一切感到匪夷所思。他的同學有玩具,有新鞋,但他什麽都沒有。他的媽媽拼死拼活只能讓他倆生活得姑且算滋潤,或者說還不算拮據。我說不是啊,你不是還有城市戶口嗎?
他翻了個白眼,頂個球用,他說。
是啊,戶口頂啥用呢。
我說林海從我的生命裏離開,可能并不貼切。他還活得好好的,也并不是不知道這個孩子存在。他只是不會再出現在我的生活裏,哪怕有一天我橫屍街頭,他也未必會側目。
好吧,聽起來還是挺俗的。
其實林海沒删我微信。他有時候發朋友圈也不會屏蔽我,比如今天,他的寶貝女兒百日宴,他就沒屏蔽我,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刺激我,不過我并沒什麽心情起伏。照片上的林海頭發稀疏,臉上油亮,一點沒有當年農村青年的影子。
不過,孩子很可愛。
我的小孩不知道從哪裏學來的臭毛病,一寫作業就抖腿。實在忍不了了,我說,不給你買個縫紉機踩踩,也算是屈才了。
提起縫紉機,忽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城裏發展得太快了,已經很少有人會踩縫紉機了。那個踩着縫紉機、用着諾基亞、等盜版的Win98系統開機、盼着到城裏打工的時代,已經徹底結束了。那片茂密潮濕的林海,已經被保護起來、不再是随便就能進的地方了。
城裏什麽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