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一片死寂的夜裏,風聲格外喧嚣。
冷飕飕的穿透胸膛,陸崇心都涼了半截。
“如果我沒有猜錯,你來這裏的目的是取消婚約。”林氏家主說。
原本是這樣……但他現在有更想知道的事。
陸崇問,“雙生子究竟是怎麽回事?”
陸家每一代都要和血族聯姻。身為其中一員,他對血族的了解未免也太少了。
這也難怪。火沒有燒到自己身上時,都是心存僥幸的。
在人口基數龐大的陸家,被挑去聯姻的有可能是任何人。他并不是特殊的,也不是必須的。只是概率問題,他才不幸地從分母變成了分子。
林氏家主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道,“跟我來。”
莊園占地數百畝,每個家族成員都擁有自己獨立的建築。每一任家主都固定地住在議事樓,連通着秘密的地下空間。
陸崇八歲時曾經誤打誤撞接近過,只走到了廢棄的小門,就被當時侍宴的血仆帶了出來。
狹小的入口僅容一人通過,陸崇彎着腰走了好幾米,眼前的空間才豁然開朗。
說是豁然開朗也不準确。空間雖大,但充滿綜合交錯的小道,蜘蛛織網似的迷宮。沒有引路人,不知道得繞上多久。
家主領着他往裏走。終于到了最後的獨立空間,像是走入黑龍的洞窟,廣闊得如同置身溶洞深淵。視野極暗,只有四面八方的牆壁上,晃動的燭火提供了基本的照明。
走得更近些,他才發現那并不是蠟燭,而是被封在牆壁裏成千上萬的幽微火種。鮮紅地閃爍着,如同一顆顆跳動的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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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譜。”家主簡短地介紹,“出生時點亮,熄滅就代表死亡。”
“一個月前,林流的火種熄滅了。林雪河從沒有見過她,但身為雙生子之一,同一天也失去了對她的感應。”
在血族中,過于強大的伴生能力是單一肉.體無法承受的,于是往往以雙生子的形式降臨。
雙生子存在獨特的感應。天賦卓越,聯系緊密的雙生子之間甚至能夠分享彼此的情緒和傷痛,如同分享同一個靈魂。
“那詛咒和祝福又是什麽?”陸崇問。
“[神谕]的天平兩端。”林氏家主說。“對林雪河而言,就是一種心源性的詛咒,使用條件完全取決于他的自我認知。”
作為雙生子之一,他擁有的[神谕]并不完整,因此能力受到限制,僅能使用負面力量。
“打個比方。他可以把你變成一只蝴蝶,因為他很讨厭蝴蝶這種蟲子,在他眼裏,變成蝴蝶是種詛咒。但他無法把你變成一頭狼,因為他覺得狼很帥,變成狼不是詛咒,[神谕]也就不會生效。”
陸崇聽完的第一反應:“他真的覺得狼很帥嗎?”
“……”
他腦子裏裝的什麽。
林氏家主懶得理會,只盡自己的職責,把話說完,“詛咒能夠無視空間距離,只看他的心情。”
“他甚至可以随口一句就讓地球上的一個種族消失。任何人都可能死于他的一句氣話,哪怕他剛說完就立刻後悔了,也沒有用。”
“為什麽?”陸崇感到不合理。“如果他後悔了,那詛咒也應該消失才對吧?”
“有誰能撤回自己說過的話?”林氏家主反問。
“只要說出口的那個時刻是真心的,詛咒就會立刻應驗,連他自己也無法撤銷。因為想撤銷的意願已經不再屬于詛咒了,他的伴生能力無法生效。”
陸崇聽到這,忽然明白,“所以……只有祝福能夠抵消詛咒?這就是你們把林流藏起來的原因?”
家主沒有回答,目光深沉地看着他,也算是種默認。
身處潮濕陰暗的洞穴,陸崇遍體生寒。
雙生子的伴生能力互相克制。林流的存在,就像是一道天然的保險栓。只要有她的[祝福]抵消,林雪河即使說出再多再惡毒的詛咒也沒有用。
陸崇望着滿牆的火種,晦暗不明的光點遍布視野,連正上方也鑲嵌得滿滿當當,如同頭頂閃爍的群星。
他不知道哪一顆是已經熄滅的林流,又是哪一顆代表了林雪河。
“你們不敢把他和林流養在一起。”
陸崇說,“是怕他哪天一氣之下殺了自己的親妹妹。”
他語氣篤定。因為從林氏家主的态度就完全可以篤定,這個家對林雪河的态度是什麽樣的。
誰敢接近[詛咒]?誰願意時刻提心吊膽,和随口就能引爆的死亡炸彈待在一起。
難怪林雪河沒有朋友,沒有家人。難怪要被永久禁足。難怪他寧可頂替死去的妹妹,也要不顧一切地走出家門。
“防患于未然。”林氏家主理所應當地說,“林流的體質比他還要虛弱,隔離是對她的保護。”
“保護?那你們是怎麽保護她的?”陸崇氣笑了,“什麽防患于未然,你說過林雪河從沒見過她!她并沒有死于詛咒!可她還是死了。”
“林流的情況我們還在查。但林雪河的親生父親就死于他童年的一句詛咒,是已經發生的事實。”
家主奇怪地看着他,“你這麽維護林雪河,難道跟他關系很好嗎?”
“……”
“不要以為自己是多特別的一個。”家主嚴厲地說,“詛咒就是詛咒,沒有誰能心存僥幸。”
他看着林雪河長大,知道那是個多麽可怕,心性不定的孩子。
林雪河的父親擁有卓越的才能,原本該成為這任家主,卻死于一句童言無忌。
甚至連剛發生不久的秦氏家主暴斃事件,也有可能是他逃出去之後,故意殺了秦半山轉移血族視線。只是為了給自己打掩護。
所有找不出線索的案子都會懷疑到[神谕]身上。說出口的話瞬間就會消散在空氣裏,只有他擁有這種幹完壞事後完全不留痕跡的能力。
“林流的伴生火種熄滅之時,這樁聯姻就已經名存實亡。”
他看着陸崇說,“我不知道他找你究竟想要幹什麽,但你最好為自己着想。”
“離[神谕]遠一點。”
**
血族的大族長游歷海外,至今已有很多年沒有現身。在他們生活的這個國度,血族的話語權目前掌握在秦氏的手裏。
這一代選擇林家去聯姻,也是秦半山的裁決。或許這會是林雪河打擊報複的原因。
但都不重要了。
他只是一個沒落的純血貴族中,勉強上位承擔責任的家主,沒有能力左右聯姻的對象,甚至不一定能接着把[神谕]保管好。
這個姓陸的年輕人類,只能自求多福。
陸崇沉默很久才開口,“如果你們真覺得他那麽可怕,為什麽不趁他長大之前,就先殺了他。”
林氏家主露出意外的神色。
“是不舍得嗎?”他繼續道,“[神谕]雖然危險,但實在好用。說出口就立刻達成,沒有任何不确定因素可以中途阻礙,再也找不到這麽幹脆好用的儈子手了,你們不舍得就這樣放棄,對吧。”
“……”
“果然,”陸崇說,“我從小讨厭血族不是沒有原因的。”
“你是在打抱不平嗎?”家主覺得他好笑。
“享受到家族的資源,就要用自己的能力給予家族回報。這麽簡單的道理,你們這些孩子怎麽就是不能接受。”
“嗯嗯嗯,跟那群大爹說話一個腔調。”陸崇揉耳朵,像是要把剛剛不小心聽到的廢話倒出去。“更讨厭了。”
“……”
傲慢的年輕人。
林氏家主冷冷地盯着他,“天亮時會有人來接你,不要再來這裏。”
“如果你不姓陸,現在已經是具屍體了,這就是家族給你的恩惠。你最好對得起自己的姓氏。”
原本還只是口頭讨厭,陸崇一聽這話,莫名惱火起來。
還當誰願意來這種地方似的。
要不是因為姓陸,他犯得着攪合到這些事情裏來嗎?
很輕的叩擊聲響起。他們同時望向上層,書房門的位置。
陸崇轉頭的動作甚至更快一些。
林氏家主心底略微訝異。
不只是為聽力和反應速度。他第一次來地下空間,毫無參照物地走了這麽長一段,還能準确地記住地面上的書房門口在哪個位置,空間能力和方向感也都超出普通人的水準。
“是林雪河。”家主說。
這個時間,沒有血仆敢來書房一帶。即使是林雪河,也從來不會主動來書房,畢竟見他就等于給自己找任務。
“找你的,上去吧。”
陸崇望他一眼,自顧自轉頭順着來時的通道走。
家主沒有跟着來,不知道下面還有沒有其他出口。反正他是不想再和老吸血鬼待在一起了,不愛受教育。自家長輩的說教他都不愛聽,更別說旁人。
但他也沒想好怎麽面對林雪河。
站在書房門前,他不自覺地摸了一下挨打的那半邊臉頰。
狼族基因還真讓他皮糙肉厚的,林雪河用盡全身力氣打他也不過是留一點紅印。說了一會兒話,連這點淺淺的痕跡都消失了。
隔着一道陳年老木板,兩邊呼吸聲都能聽到。
門外面的那道呼吸更輕,也更低。陸崇垂落視線,在小孩子的身高處定格。
到底是聽了太多亂七八糟的話,他腦袋裏很複雜。
“陸崇。”門外傳來幾近呢喃的聲音,“聊完了沒有啊?不許講我壞話。”
“……”
陸崇有點想笑,但心裏兜着事沒能笑得出來,把門打開說,“你來晚了。壞話都已經講完了。”
門外站着天使般的孩童。林雪河換了一身純白的睡袍,小小的身體從頭罩到腳。他低頭看下去,像深色的地毯上浮着一團柔軟雲朵。
林雪河啊了一聲,聲音也軟軟的,“講了什麽?”
“當然是講詛咒有多恐怖。我能活到現在算是命大。”他從書房出來,反手關上門。
沒有商量,他們同時沿着往走廊外面走。
片刻後,林雪河小聲說,“我從沒有想過要殺你。”
“我知道。”
配合他的小短腿,陸崇故意走得很慢,“我可不是那種會內耗個沒完的人,擔驚受怕一點用都沒有。主意在你腦子裏,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不過反正你都見過我了,以後哪天想殺我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提前說啊我喜歡那種能留全屍的傳統死法,你到時候參考一下。”
“……”
“我開玩笑的。”
可惜他自己都沒能笑得出來。
他停住腳步,深吸一口氣,認真地說,“抱歉,沒跟你商量就來這了。”
嗯?
林雪河顯然沒料到他會主動道歉,人偶般澄澈的圓眼睛睜得更大。
“我沒提前告訴你要來這,其實就是心裏知道你不願意回家。但我還是把你帶回來了。因為覺得家裏更安全,在外面我事太多了,忙起來也顧不上你。”
他索性蹲下來,在平行的視線中說,“但是……還是抱歉。我不該自作主張,代替你做決定。”
夜色暧昧不明。林雪河長久地凝視他,心底念頭幽暗地滋生。
他可以抓住這個機會訴苦。利用一些個悲慘身世,想盡辦法地博取陸崇的同情心,來為自己争取再次逃離的可能性。
但如果只是這樣,還不夠。遠遠不夠。
他應該更了解陸崇一些的。
不是現在。還不到時候。
林雪河不動聲色地露出微笑,搖了搖頭說,“謝謝你送我回家。天亮你就會走嗎?”
“……嗯。”
“那你能再送我回房間嗎?”
他指了一下不遠處的高塔,“我住在那上面。”
那是一座專門為他而存在的黑色高塔,中央天梯螺旋而上。除了他居住的高空平層,沒有多餘的房間。
陸崇自然地答應了,走着走着突然說,“我以前說不定見過你。”
“小時候跟着我爸來這赴宴,因為一個什麽家主即位儀式,應該就是現在的家主吧,我沒記住臉。反正自己跑到那邊玩,看到窗戶旁邊有個小孩,就在那上面。”
他走到童年時徘徊過的位置,短暫地悼念了一下自己童真的初戀,“那天看到的也是銀白色的長發。還有只蝴蝶飛出來,吓我一跳。”
林雪河跟着他一起往上看,聲音平淡,“那不是我。”
“血族裏銀發并不罕見。而且,我是長大之後才搬到上面去住的。”
陸崇點了點頭,進去想跟他一起爬臺階,送到卧室門口再走。
“就送到這裏吧。”林雪河卻拒絕了。
“明天你走的時候我不知道有沒有起床。下來一趟太累了,到時候也去窗戶邊看看,說不定還能看到你的車呢。我住得高,能看得很遠。”
他把睡袍往上提了提,雙手攥着,剛上了幾個臺階,聽見身後的人說等一等,“怎麽了?”
“今天是愚人節……”
他轉頭對陸崇笑了一下,“那是要說愚人節快樂嗎?”
“……嗯。”陸崇說,“其實偶爾開玩笑,惡作劇也沒關系,只要不是真心的,就不會傷害到任何人。”
他一路過來總想到林氏家主說的,林雪河父親的死亡。
如果是童言無忌導致的悲劇,林雪河也一定很後悔。那時候林流還活着,他們為什麽不用[祝福]去解除呢?反而把一切怪罪在一個尚未懂事的孩子身上。
此後只要提起[神谕],大家就都會想到,那是個殺害了自己父親的血族,當然都會畏懼他,遠離他。
那一次童言無忌,變成了林雪河餘生都要背負的代價。
陸崇覺得這樣太不公平。
但又或許,是他還不知道全部的真相。
“我只是想說,別因為你的伴生能力過得不快樂。那又不是你的全部。”他也對林雪河笑了一下,帶着有些刻意的安慰。
“反正跟你待在一起的時候,我沒有害怕過。”
林雪河攥着睡袍的手放開了,然後一級一級地下來,站在能和他平視的臺階上說,“如果我沒有[神谕],也不存在和你的婚約,只是想和這裏斷絕關系,離開血族自由生活。你會帶我走嗎?”
陸崇怔住。可并沒有留給他回答的時間,林雪河接着又說,“我只是随便問問。”
“家主是很通情達理的。只要我聽他的話,他就不會對我做什麽過分的事。”
他望着面前的人類,用稚嫩的手心輕輕撫摸他的臉頰。
“陸崇。”像是最後一次說這兩個字,他念得很慢。
“很高興見過你。”
**
整個夜晚,陸崇坐在臺階上,腦內沸騰的思緒沒有片刻停息。
他在單親家庭裏長大,小時候性格內向,長大了才好一點,內心正義感和邊界感同樣強烈,遇到這種時刻就更加難以抉擇。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并沒有資格随便插手別人的生活。更何況他自我要求還是挺高的,什麽時間只要插手了就要負責到底。
可他又能怎麽負責呢?以他的年紀閱歷,不見得有那個本事。偏偏打心底裏,他覺得不能就這樣離開。很難受,總還想做點什麽。
林雪河并沒有要求他做任何事。可他就是會忍不住地想,那笑容是不是很勉強?如果真的可以忍受留下的生活,那一開始就不會想盡辦法地離家出走了吧。
聽話才會被通情達理地對待。那要是不聽話呢?會有什麽過分的事發生嗎?
林雪河那些模棱兩可的話,比簡單直白的訴苦更能在人心裏留下痕跡。
他就這麽坐到天亮,毫無困意,像座無法停止思考的雕像。一直到林卡西走進塔裏,才擡起頭來。
“你還不走。”林卡西說。
她年紀不大,臉盤還帶着點圓潤的嬰兒肥,語氣倒是很老練。
整棟建築裏只住着一位,她過來必定是找林雪河的,看上去神色還有些匆忙。陸崇問,“出什麽事了?”
她說,“秦宴來了。”
“姓秦?誰啊,血族嗎?”他昨晚聽林氏家主提了兩句秦半山的事,短時間內對這個姓氏都沒有正面印象,“來找林雪河嗎?找他幹什麽?”
“……”
多管閑事。林卡西無語地扁嘴。
“來求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