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章
第 42 章
任遜此番上京賀壽只帶了幾名随從并一位心腹參将, 他們不願招搖，因此一路上只做尋常武人打扮，任煙煙與崔硯池出得長亭相迎, 任遜闊步走到兩人跟前，帶着笑爽朗打量了眼任煙煙。
“小十一, 長大了。”
任遜姿貌偉岸, 氣度除開老練穩重，更有種獨屬武将的雄豪慷慨。任煙煙記憶裏的任遜是個跳脫飛揚的少年人, 面前這個将軍高大英武，風儀方正嚴峻，她覺得陌生，便有些怯。
“二哥。”她望着任遜怯生生地喊道。
崔硯池不意任煙煙高興期待了這麽久, 真與任遜重逢的時候卻如此拘謹客氣。他以為她是怕羞，便溫文笑着向任遜行過一禮，幫她解圍道：“仲圭兄，你我神交日久，終是能見面敘個暢快了。”
任遜慣聞崔硯池才名，雖聽人講過此人姿容俊美, 行動朗逸從容，但向來以為這不過是時人愛其才而生的附會。
可今日得見，傳言非虛。
崔硯池斯文沉穩，任煙煙明豔嬌柔，兩人站在一處萬分養眼，似對天造地設的璧人。
“你叫我什麽？”
任遜心情大好，半是揶揄半是玩笑地反問崔硯池, 崔硯池啞然失笑，無奈一禮, 算是遂了任遜的意。
“二哥。”
任遜朗聲一笑，上前親稔一拍崔硯池肩膀，不無感慨。
“萬不想當初一句玩笑話，如今你我真成了一家人。”
玩笑話……
什麽玩笑話？
任煙煙敏感地捉住了任遜的字眼。
崔硯池想起當初任遜信中的“玩笑”一時心情有些複雜，他不置可否地一颔首，轉過頭看到任煙煙安靜而略帶迷茫的臉，微微一笑。
他想，不管這玩笑話是如何成真的，總歸老天爺是待他不薄。
任煙煙小巧精致的鼻頭被寒風吹得發紅，崔硯池知她身子骨弱，便向任遜提議道：“二哥，這麽冷的天，我們還是別站在風地裏說話了。煙煙把家裏都布置好了，我們回去慢聊。”
這是崔硯池第一次叫任煙煙的閨名。當着旁人的面，崔硯池卻沒有覺得別扭和困難，任煙煙注意到崔硯池的自然而然的親昵，心不禁輕輕一顫。
得了安平王，得了任家，就可以志得意滿地将她視為再不可能逃脫的掌中之物了嗎？
她如斯想着，當着任遜的面卻沒現出任何情緒，只是溫婉一笑。
“瞧我這粗心大意的！”任遜懊惱一拍自己額頭，見任煙煙一直沒怎麽說話，像有幾分緊張的樣子，不由笑道：“小十一，二哥在軍營裏粗慣了，你看，還是你夫君曉得心疼你。”
“二哥還是那麽風趣。”任煙煙淺淺笑着垂下眼睫，遮住了沒有絲毫笑意的眼睛。
任遜與崔硯池和任煙煙同承馬車回崔府，任遜性子爽闊，一路問起京城舊友故事。任煙煙一一相答，可因着先前的猜疑，總覺得和任遜有層淡淡的隔膜，心怎樣都熱不起來。
任遜雖為武将，但心思向來細密，任煙煙性子天真，沒經歷過多少事兒，所以在任遜面前其實掩飾得并不好。
任遜不知其中原委，又不好妄加揣測，任煙煙腕兒上的銀鈴随着她動作空靈輕響，他微一思索，向她笑道：
“小十一，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喜歡戴這些叮鈴鈴的東西。你記不記得隆安三年我來京城看你，給你帶了個從外族傳過來的手搖鈴，你喜歡得不得了，天天拿着鈴铛搖，弄得王府一府人煩得要死？”
任遜此言一出，任煙煙即意識到他注意到了自己戴的銀镯子。她不及多想，慌張捂住手腕将鈴铛捏在手心，又後知後覺不該反應這麽大，當即勉強笑着找補道：“小時候不懂事的事情，二哥還記得呢。”
若說之前任遜或許覺得任煙煙是女大十八變，變得內秀了些，那這一刻，他篤定了任煙煙心裏的确裝着事情。
崔硯池想起前幾日任煙煙在家裏翻箱倒櫃找東西的事情，醒悟笑道：“原來那個手搖鈴是二哥送的。二哥你莫說，前幾日我還看她把那東西翻出來玩了會兒。”
崔硯池自在放松，似是不察任煙煙懷有心事，任遜心生疑惑，但想或許只是小姑娘發了小性兒，同自家夫君生悶氣而已，便暫且按捺了下了心中不解。
回到崔宅，已是華燈初上的時辰。
任煙煙提前命人在映碧館備好了酒菜給任遜接風洗塵，吃過晚飯，她想将任遜帶去專給他收拾出來的蓼荻院看看可有什麽要增添的，任遜在軍中待慣了，對飲食起居不大在意，只是笑着擺了一擺手。
“小十一置辦的自然樣樣都好，我在京城留不過十日，勞慰你如此費心。”
任遜婉拒過任煙煙，瞧向崔硯池又道：
“景初，我久居北境，對京城之事多有生疏，還要請你提點一番，免得明日我觐見聖上時說出些什麽不合時宜的話來。”
任遜上京所為何事崔硯池心知肚明，崔硯池心領神會，當即應道：“那二哥，我們且去書樓一敘。”
話說到這分上，任煙煙自然明白兩人接下來要商量正事，她識趣笑道：“那等下我着人送去份好茶，你們且聊。”
“多謝。”
任遜與崔硯池相視一笑，同出了映碧館。
秋風飒飒，吹得館外枯荷似有悲哭之聲，任遜與崔硯池走後，任煙煙慢步走回桌前，拿起還有八分滿的酒甕輕輕晃了一下。
酒液在甕中晃動的聲音微湧低沉，任煙煙聽着，自嘲地勾起了唇角。
難怪他們今夜只在席前飲了一杯酒。
想是早想好了晚上要留着清醒商量籌謀吧？
“婉兒，着人取點徑山茶葉送去書樓。”
任煙煙将酒甕放回桌上，意興闌珊地吩咐婉兒，婉兒答聲是，她心念一轉，又喚住了已經轉過了身的婉兒，改口向她道：“叫廚房做幾樣精致清淡的點心，等下我和茶葉一起親自送過去。”
茶點要些時候還能做好，婉兒離去，任煙煙推開映碧管的窗戶，屋外風清月白，星星爍熠，她抱臂倚在了窗邊。
窗口灌入的秋風須臾吹涼了室內的溫暖，阿碧瞧着任煙煙一言不發地靠在風口裏，關切提醒道：“姑娘，那兒冷，小心吹病了。”
任煙煙淡淡一笑，關上窗戶坐回桌邊，腕上銀镯上的小鈴铛随着她動作輕響，她低頭褪下镯子，将之放在了一旁。
镯上嵌着的紅寶石在屋內明亮的燭影下漫漫凝着溫柔華貴的光，任煙煙眉眼沉靜地看着那镯子，想起今早自己的歡喜與羞意，隐約覺得恨。
怎麽就能那麽傻呢？
怎麽就能信他呢？
怎麽就能動了心呢？
她反複诘問自己。
任煙煙出神半晌，驟然聽到耳旁婉兒的喚聲，她驀地擡頭，婉兒手裏端着茶點，看到她眼裏凝着清光，一時怔住了。
“姑娘，都……備好了。”
任煙煙後知後覺到眼睛熱熱的，立時皺起眉頭避開了婉兒探究的眼神。
“走吧，去書樓。”
她起身冷靜吩咐，婉兒觑一眼她的臉色，輕聲答了聲是。
及至書樓門前，她接過婉兒手裏的食盒，将婉兒打發回了卧雲閣。
竹聲潇潇，燈影昏黃灑地，沐風守在書樓前見她獨自來了，忙迎了上去。
“郡主。”他恭敬一禮。
書樓小徑兩邊的竹籬裏栽着前些日子新換上的各色秋菊，野逸寧靜。書樓西室的燭火亮着，任煙煙向那邊投去一眼，問沐風道：“大人和二哥在西室說話？”
“是。”沐風點頭應承，看到任煙煙手裏的食盒，猜她是來看望二人的，便笑說：“我這就去向大人通傳，說您帶着好吃的來看他們了。”
任煙煙聞言在心底冷冷一笑，輕描淡寫道：“一家人說什麽通傳，不勞你多跑一趟，我直接送去就好。”
“這……”
果不其然，沐風臉上露了難色。
“怎麽？不方便嗎？”
任煙煙含譏帶诮地反問一句，沐風不說話了。
任煙煙不理沐風，繞過他徑自走向了西室，還未走到屋下，就見門邊守着任遜從營州帶來的心腹參将。
商量的可真是機密之事啊。
任煙煙環視眼黑影重重的寂然庭院，感到了些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迫。
“郡主。”
任煙煙走近，參将隔着七八步的距離向她肅然一禮，她心知他這是為了提醒裏面的人，走到了門前便自覺停下，娓娓向他道：“我來給他們送些茶點……”
話音t未落，裏面的人推開了房門，任煙煙看到崔硯池清俊的臉，心緒複雜地向他微微一笑。
“外面冷，快進來。”
崔硯池側過身子給任煙煙讓出門口，任煙煙走進房中，見任遜坐在幾前，幾上随意放着幾本書，并兩盞已經喝光了茶水的茶盞，揚唇淺淺一笑。
“二哥遠道而來，你就這麽招待他呀？”
她嬌俏笑着責備崔硯池，一時也分不清自己是虛情還是實意。
“這是我剛吩咐下人做的茶點，二哥你嘗嘗。”
任煙煙從食盒裏取出茶點擺在案幾上，又拿着油紙包着的茶葉走到房中煮茶的地方，揀了金炭燃了。
任煙煙忙着手中事情，見任遜和崔硯池在幾前相對而坐，皆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的模樣，便對他們說：“你們聊你們的，不必管我。”
任遜哈哈一笑，“講了半天，現下也真覺喉幹口渴，要喝喝茶了。”
任煙煙明知這是任遜的借口，她煮好茶，端着小托走到幾前，跪坐着将茶盞呈到任遜面前，不着意般道：“二哥，我長大了，也能給你們分憂的。”
“你莫小瞧了我，什麽事情都不跟我說。”
任煙煙意有所指，任遜不知她在想什麽，便沒有接話。
任煙煙将另一盞茶放到崔硯池跟前，道：“你們剛才在說些什麽？我也想知道。”
時至此刻，崔硯池終于覺出了任煙煙的異常，不過任煙煙對前朝之事向來漠不關心，而他現下心中正亘着一棘手事情，是以只是笑道：“那些事兒無趣得緊，你不會愛聽的。”
“我要是愛聽呢？”任煙煙輕巧笑着反駁，不肯放松。
崔硯池微微皺起眉頭。
“煙煙……”
“罷了，我的确不耐煩聽。你們慢聊，我這就走了。”
繼續問下去也得不到答案，任煙煙無謂給人難堪，嬌嗔一句，這就起身告辭。
任煙煙從書樓離開之後，任遜将剛剛藏好的書文從身後的書架裏翻出放在幾上，肯定地向崔硯池道：“小十一不對勁。”
崔硯池贊同地點點頭。
任遜謹慎猜測道：“聽她剛才的話，難道她知道了什麽？”
“不可能。”崔硯池立即否認，“這事兒我口風極緊，從未與無關之人提過一句，她絕不可能知道。”
任遜信得過崔硯池的周密，但既不是洩露了天機，那……
任遜為難地摸摸下巴，打趣笑道：“那難不成是你哪兒惹她不高興了？唉，我這個妹妹你是知道的，從小被慣得受不了半點委屈。”
自己又哪兒惹了她？
崔硯池好生想了一想，沒想出個一二三。
他不确定道：“應當沒有吧……”
任遜可沒興趣幫崔硯池處理閨帷內事。
“你自己操心去吧。”
任遜搖頭笑嘆，翻翻手中的紙箋，想起一事，又向崔硯池笑道：“當初聽說阿越給你找了個麻煩，鬧得煙煙聽了不肯嫁你。我還想着這小子慣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但今日看你與煙煙兩相燕好的樣子，想是該說的話都說開了？”
當初的事情說來簡直就是一團亂帳，崔硯池念起此事，煞覺頭疼。
任遜瞧着崔硯池不答言，意外睜圓了雙眼。
“不會吧？不會十一娘還以為你與羅姑娘有舊情吧？！”
崔硯池心煩不已地一擺手。
“別提了！”
“當時我對這樁婚事心有疑慮，以為……以為是你與老王爺背着我做了些什麽，聖上才會賜婚。大婚那夜煙煙對我冷面相待，我又得知世子私下查了我，一時意氣，便與她吵了一架。”
“後來此事略過不提，稀裏糊塗等到我想和她說清楚的時候，卻又……說不了了。”
任遜不以為然地一撇嘴，“怎麽會說不了？”
崔硯池伸指無言點點案幾上的信劄。
“她要是刨根問起，難道要我一五一十跟她說嗎？”
任遜反應過來，理解一笑，“那倒是正事要緊，得再晚些時候。”
“不過煙煙雖然任性，卻也懂事。你到時候跟她說清楚了，她會體諒你的。”
是嗎？她當真有這麽好對付嗎？
崔硯池不置可否地想着，不禁面上苦笑。
任遜不知崔硯池與任煙煙的情況，只當是崔硯池招架不住任煙煙嬌蠻的性子，猶笑說：“夫妻嘛，都是床頭打架床尾和的，你就是挨幾句罵也不怕什麽。”
與任遜能言之事到此為止，崔硯池嘆口氣，語氣有些煩惱：“仲圭，不管是為朝廷、為社稷、為她、為我，我都誠心希望明旭能早些到京城。”
“你不知道，自明旭失了音訊，我無一夜能安眠。”
“若此事因我功虧一篑，而叫前人心血盡付流水，那我豈不是……”
“你也不會是千古罪人。”任遜一言打斷崔硯池。
“今日之謀起于你祖父，就說他老人家當年未能成功，黯然退場，這不二十年後還有個你嗎？”
崔硯池仍是眉頭緊鎖。
“可是這二十年間武家與貴家豪門的又勢大了不少。”
“我着急，着急這次再失敗，再來個二十年，大齊會積重難返，藥石罔效。”
崔硯池飲盡茶盞中澄澈的茶水，任遜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倒沒将事情看得如崔硯池那般嚴重。
“你們文人便是這層層疊疊放不下的心思。”他調侃一笑，起身長長伸臂舒展了下身體，“景初，今日我累了，你也且放下憂慮，好好休息休息吧。”
“畢竟……”
畢竟只怕過了今晚，大夥兒估計是想睡也睡不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