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神意
第40章 神意
剛剛完成的法陣在他們身後閃爍了幾下,光亮迅速變成一種暗沉沉的紅色,就像是被血污染了一樣。
“大聖堂那裏有魔物。”伊蘭沉聲道。他當機立斷抱起真言,從高臺上踩着劍刺一層層躍下。
常春藤廳外的梯臺花園混亂一片,總督跌在廳前花園的地上,一身華服上全是鮮血和髒污,正驚魂未定地喘息着。
風語眼睛仍是紅的,聲音卻已恢複了正常。她握着手上的瑪瑙小旗,指揮那些守廳人把聖水灑在四周。
看見伊蘭和真言,她言簡意赅:“大聖堂抓到了潛入者,幸好有秘門在那裏,才能這麽快轉移過來。已經帶去了接骨木廳。”
話音未落,北邊的夜空倏然升起一道焰火。
“開始攻城了,果然是裏應外合。”詩人道。
“讓傳音去通知各處,守好法陣,必要時把居民引入各處聖堂避難。”風語鎮靜道:“你到北城牆去幫助鐵匠。白星跟我來。”
“那我們呢?”總督身邊的一個官員叫起來:“誰來保護總督大人?我們的總督剛剛差點被刺殺!”
“真言和秘門會留在這裏。”
“一個瞎子和一個侏儒?!”
“畢竟我們只是聖城馬戲團。”風語譏諷道:“安心吧大人,整座城中沒有比這裏更安全的地方了,這兒可是荊棘龍骨的所在。哦,順便說,方才正是侏儒把您從大聖堂帶回這裏的。”
秘門剛剛憑空從一扇灰色的圓門裏走出來,身上仍帶着魔物的氣息,顯然是幫忙轉移俘虜去了。他聞言行了個滑稽的屈膝禮,向總督露出了一嘴豁牙:“萬分榮幸。”随即轉向伊蘭:“團長在等你。”
伊蘭點頭,匆匆跟着風語走進了那扇門:“它們是怎麽進來的……城牆上都是法陣,而且為什麽魔物會出現在聖堂……”
“人帶進來的。”風語言簡意赅:“詩尼薩的大聖堂有通往城外的密道。”
虛空中的臺階連接着無數的門。但只有離他們最近的那扇接骨木大門是打開的。伊蘭跟随風語走了進去。
冷風湧來的那一刻,伊蘭确信他們在地下很深的地方。風語摘下門後的提燈,長廊兩側一座又一座黑鐵栅欄拱門浮現在了燈光之中。門後空蕩幹淨,牆上偶爾能看到些生鏽的鐵環。石頭與腐血的味道隐隐在空氣中飄蕩着。伊蘭立刻明白過來,這裏曾是地牢。
走廊的盡頭是一處平臺。兩道樓梯一上一下。向上的樓梯通往黑暗,而向下的樓梯卻隐隐有光亮。風語提着燈:“我要去安置卵。團長在下面。”伊蘭點頭,與她分道揚镳。
下面一層仍是地牢,但空間要更逼仄,石壁上的一盞黑鐵燈已足夠照亮僅有的幾間囚室。其中一間關了好些俘虜。大部分俘虜瘦骨嶙峋,滿身污穢,眼睛裏有着野獸般的恐懼與憎恨,一望即知是流民之屬。也有幾個身着幹淨些的軟甲,神色警惕,顯然是貴族身邊受訓過的親衛。
有人向伊蘭狠狠地唾了一口帶血的唾沫,似乎想大罵些什麽,可下一秒,他卻突然用拖着鎖鏈的手去抓自己的喉嚨,眼球幾乎要迸出眼眶。
“夠了!”伊蘭低喝道。
陰影裏一個男人輕笑:“小美人總是見不得活物受苦。”
俘虜倒在地上咳嗽。更多憎恨與恐懼的目光投來,與魔物無異。
伊蘭看向那個姿态輕松,倚靠在石牆上的長發男人:“極刑。”
“米提也是這個德行。”極刑不滿道:“啊,要不是我,他連半個字都沒法從那垃圾嘴裏問出來,可他卻不肯讓我陪着他……啧……”他充滿惡意地望着地上俘虜:“真無聊。”
“團長呢?”伊蘭不想和他多說話。
“他快死啦。”極刑快活道:“一想到他咳着血時那漂亮的肌肉會繃得緊緊的,我就好喜歡。faire l'amour一定會tres confortable的……”
伊蘭打斷了他:“我問你團長在哪裏?”
極刑咬着手指,在幻想裏星酚得魂神澶豆:“真不想把他交給聖印師。我才是能好好對待他的人……那閃着星光的灰眼睛,哦……挖下來做項鏈是再合适不過了……”
伊蘭感受着這片沒有出口的空間,終于把目光鎖定在了極刑身上:“讓開。”
極刑擡起了眼睛。那雙眼睛是綠色的豎瞳。即便不喜歡他,伊蘭依舊不得不承認,他有種令人膽寒的好看,就像一條漂亮的毒蛇。眼下這毒蛇正湉着醉角,翠綠的眼睛盯在伊蘭身上:“不。你進去了,米提就不會來求我了。”
“他在任何時候也不會求你的。”伊蘭壓着怒氣:“外面開始攻城了,我們沒有時間了。”
極刑懶洋洋道:“那和我有什麽關系。”看着伊蘭的表情,他眯起眼睛:“你知道你打不過我。”
“神跡者不能彼此攻擊,否則會被送進審判塔的。”伊蘭直視着他:“如果你對隐星還有那麽一點兒在意,就趕緊讓開。”
“我是挺在意他。”極刑收斂笑容,換了個姿勢靠着:“可我不在意他在意的那些東西。”他側過頭,用面頰輕輕蹭着石牆,好像那不是一面牆,而是正與他蟬勉的對象:“除非,你給我好處……”
伊蘭怒目而視。
“不說話就是答應了……”極刑歪了歪頭:“讓我想想,你很漂亮,可一碰就會碎掉,沒有米提那麽強韌……但米提快死了……”他真心實意地煩惱着:“沒有人能代替他……”
片刻後,男人的上半身以一個奇異的角度猛然湊近伊蘭:“對了,代替……”他的豎瞳星酚地張大了:“只要你比米提先一步衰弱,教廷就會讓你先去送死了……”他湊近伊蘭的耳朵,不慌不忙地恬了衣扣,就像在品嘗一塊食物的味道,以此判斷是否能夠入口:“那樣我們的主心骨就能活久一點,風語也不會傷心了……可愛的白星,你會答應的吧?”
伊蘭恍惚了一下。是啊。總要有人犧牲,或早或晚,只是早一步而已……
可當他就要吐出那個“好”字時,極刑卻像被燙到一樣縮了回去。他翠綠的眼睛死死盯着伊蘭:“你身上怎麽有一團毛茸茸的黑東西?”
伊蘭從恍惚中清醒,皺眉道:“什麽?”影子在地上晃動,但地牢裏明明沒有風。
一個含義不明的笑容在極刑臉上緩緩綻開:“原來如此……”他忽然像閹伶般夾起尖細的嗓音:“可憐的白星,你跟從前的寒星一樣,被黑暗裏的玩意兒盯上了……”
“總比被你盯上要好得多。”伊蘭不想再理會他的胡言亂語,光亮在手上凝成銀匕:“話說回來。如果你先瀕死,那我和團長就都能活久一點了。”
“都說了,你殺不了我。”
“是啊。”伊蘭冷冷道:“但我還可以自殺(自戕)嘛。到時候團長第一個殺的就是你。就算他殺不掉你,教廷也會送你去殉道。多一件聖器又不是什麽壞事。搞不好你也能像寒星一樣,成為指星墜呢。”
笑容終于從極刑臉上消失了。他盯着伊蘭,手指卷起發梢,目光漸漸變得陰鸷:“難怪你身上有魔物的氣息……你才是那個真正的瘋子。”
“所以你可以讓開了麽?”伊蘭毫不示弱地與之對視。
極刑向旁邊挪動一步,露出了身後窄小的石門。
伊蘭走過去,推開石門,在他身邊道:“多謝,我一定不會向隐星告狀的。”
說完,他毫無預兆地揮刀,割斷了極刑繞在手指上的發梢。然後在極刑動手前,閃身沖了進去。
石門翻轉,沉重地合上了,把一切聲音都隔絕在了外面。
團長背對陰影,沒有從法陣的光亮裏回頭:“外面怎麽樣了?”
匕首消失在伊蘭掌心,他走了過去:“開始攻城了。”
法陣裏的俘虜笑起來,笑聲有如夜枭:“你們完蛋了。”
“碰觸渎神之物是要付出代價的。它們無法被人類真正驅使。”團長銀灰色的眼睛平和而悲憫:“在詩尼薩毀滅之前,你們會先一步被魔物吞噬。”
“那又怎麽樣!”俘虜面容猙獰:“大人啊,高貴的大人,您見過地獄的模樣麽?我們可是一直都生活在那裏啊!”
伊蘭的心緊了緊。他當然見過,而團長見得更多。
法陣四周的燭焰無風而動。明黃的火焰在地面與牆壁上投下讓人不安的影子。
“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會選擇背叛神。”團長低聲道:“正确的路往往更加艱難。”
回應他的是難以忍受的污言穢語。不過那污言穢語只來得及吐出幾句,接下來就全是尖利不似人聲的慘叫:“殺了我……殺了我……”
是極刑的能力。
伊蘭有些不忍:“他受的苦已經夠多了。”
“總有人比他更多。”明暗不定的燭光之中,團長英俊的面容黯淡而疲憊,他嘆了口氣,擡手在虛空中輕壓。尖叫消失了,俘虜在喘息,喘息中夾雜着輕蔑又惡毒的笑聲:“你們完蛋了。你們以為得到了卵就能阻止孵化麽?不不不,母神的恩賜在降生之前沒有真正的形體。只要獻祭者的意志不曾改變,它就必然會孵化……你們絕不可能在今夜的濃霧到來之前殺死全部的獻祭者……”
伊蘭不明所以地轉過頭:“全部的獻祭者,那是什麽意思……”
“叛軍南行劫掠海濱的村莊時俘虜了許多女人。”團長從來溫和的臉上浮現出了少有的冷酷:“其中一個女人某天突然被黑暗中的存在眷顧了,他們再也不能對她為所欲為。綠灣地的某個巫師認為,這是個與黑暗中的魔神溝通的機會。那家夥成功了,然後他們就把她和其他女人一起獻祭了。從頭到尾,所有參與者都是獻祭者。煙波之卵就是那位魔神的回應。”
伊蘭沉默了。他盯着法陣中的男人。而那男人居然向他露出了笑容:“你那是什麽表情,大人?我們不過是想要在餓死之前找到一條生路……您心中很清楚。那女人是幸運的,她現在是我們的聖母了。等這一切結束,她會在聖堂擁有塑像,享受所有人的膜拜……而你們,高高在上的你們和你們的神,馬上就要完蛋了……”
“你是獻祭者之一麽?”團長突然開口。
“當然。”俘虜狂熱道:“為什麽不呢?那才是唯一的,會回應我們的真神啊……”
伊蘭突然意識到了什麽:“等一下……叛神者應當被送回教廷審判……我們只負責斬殺魔物……”
“樞機院給了敕令。”團長摘下手套,擡起手,銀色的鎖鏈從法陣中湧出,将那俘虜吊在了半空:“我要問的都已經問完,審訊結束了。”
“隐星!”伊蘭語無倫次道:“不要……不要讓自己……”
“以神的名義。”團長目光堅定,直視着俘虜的雙眼,朗聲道:“我,星辰教團團長——隐星米提斯·尤斯提希亞,以強奸罪,殺人罪,叛神罪,在此宣判你死刑。”
鎖鏈收緊,銀光在俘虜胸前炸開,鮮血随之噴出。一息之後,法陣的光芒消失。俘虜墜落在地,瘋狂與得意盡皆不見,唯有極度的恐懼凝固在臉上。
銀色鎖鏈在地上拖動着,發出嘩啦啦的聲音,仿佛來自地獄一般。團長神色灰暗,任憑它纏繞上自己的全身,消隐無蹤。他高大的身軀搖晃了一下。
伊蘭慌忙将手覆上他的額頭。微光籠罩,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團長的衰弱。
身後的門沉重地響了,極刑鑽了進來。看見地上的屍體,他啧了一聲:“幹嘛不讓我來。”
“因為你享受這件事。”團長冷冷道。他輕輕按下伊蘭的手,重新戴好了手套:“我沒有讓你進來。”
“你什麽時候都不許我進來。”極刑撥弄着自己斷了一截的發梢,百無聊賴道:“你死之前能不能讓我進來一次?或者你進來也行,我不介意。”
“安葬好遺體,然後到上面去幫忙。更多的亂軍可能已經偷偷入城了。”團長無動于衷:“現在不是發癫的時候。”他轉向伊蘭,一枚銀鏈拴着的黃金鑰匙滑落:“拿好。法陣撐不住時,用卵将它再次引燃。”
極刑啧了一聲:“交給他還不如交給我呢。白星那點力量,只夠在祭壇上點根蠟燭。”
“我們是在挽救這座城市,不是毀滅它。”團長看都沒看他一眼。
極刑無趣地地聳聳肩,嘀咕道:“反正都是一回事。”
伊蘭怔然道:“我不明白……”
“卵只有這一個,但魔物多得難以想象。”團長沉聲道:“城外眼下已經出現了裂隙,魔物正源源不斷地湧出。只是那些魔物與卵不同,一時間沒辦法突破滿是符文的圍牆。他們想把這卵作為一根引線,讓魔物吞噬整個城市。但反過來,這卵也可以成為我們誅殺所有魔物的關鍵。一切都看今夜了。”
“等一下!”伊蘭急道:“煙波之卵在孵化前是沒有形體的,也就是說它的母體現在只是一個人類啊!如果這場戰争裏有誰是無辜的,那麽那個女人肯定是其中之一……”
“城裏有更多無辜的人,城外也是。”團長道:“你總要學會抉擇。”
“可我們誰都不是神,無權做這樣的抉擇。”伊蘭澀聲道。
“凡事都有代價嘛。”極刑打了個呵欠:“犧牲她一個,拯救千萬個,不是很劃算麽。反正她都已經是個祭品了。”
“那樣的話,我們和那些把無辜之人獻祭的叛神者還有什麽兩樣?”伊蘭咬牙低吼。
“啊。”極刑仰天而嘆,對團長道:“看到了吧,這才是真的在發癫。”
“除非你還有別的辦法。”團長低聲對伊蘭道:“世界本就不是非黑即白的,我們所有人手上都有鮮血。這也是侍奉神的代價。”
伊蘭握緊了拳頭。
“不如這樣吧。”極刑緩緩靠近伊蘭:“我有個解決問題的辦法……”
話音未落,一股看不見的力量襲向伊蘭。空氣中兩道銀色的光亮狠狠撞擊在一起。團長在千鈞一發之際擋在伊蘭身前,而極刑卻露出了興奮的神色:“我可是在幫你啊,米提……”
“恕我眼拙。”團長摘下手套,鎖鏈爬上極刑的脖子。極刑扯了扯那根鎖鏈,看着對方額頭上浮現的銀紋,嘴角向下一撇:“啧,開個玩笑而已,不用這麽認真吧……”
話音未落,空間忽然震動了一下。緊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灰塵和細小的碎石落下,砸滅了法陣邊的一支蠟燭。
“時間不多了。”團長望向伊蘭,銀灰色的眼睛裏有着深重的倦意:“去吧,到上面去,守好卵。法陣撐不住時,做你該做的事。”
伊蘭閉了閉眼睛,猛然轉身沖出了石門。
外面的俘虜已經不見了,地上只有幾灘血跡。灰色的長靴踏過鮮血,聲音好像踏過雨後的積水。鑰匙的光亮在昏暗之中予以指引,向上的路并非來時的路。臺階狹窄陡峭,一側是山體,另一側是深不見底但溝壑。伊蘭跳躍時的每一聲腳步都帶着來自山體深處的回音。
他不知道自己狂奔了多久,直到溝壑消失,狹窄的臺階兩側變成了牆壁。走廊迂回,燈火暗淡。不祥的紅光出現在了道路盡頭。他躍上石階,意識到自己回到了昏暗的白楊木廳。先前繪好法陣仍在那裏,龐大的荊棘龍骨在它背後的拱門中遙遙地露出了一角。
伊蘭奔過去。但這一次,當他穿過拱門,從高臺上踩着劍刺順着龍骨躍下時,發現視野裏多了件東西。
黑色的鐵鏈從荊棘龍骨四方延伸,束縛着一只被深紅帷幔包裹的籠具。有什麽東西在其中窸窣而動,但帷幔的縫隙間卻只能看到黑暗。除此之外,所有裸露之處都華美明亮,因為那黃金的底座上滿是碎光般閃爍的銀色紋印。是聖器金鳥籠和靜息帷幔。
風語正帶着其他幾個神跡者在鳥籠下的祭臺前繪制法陣。那是個更大更複雜的法陣,聖晶早已注入,銀色的光芒之中,每個神跡者臉上都有汗水。尖碑正在繪制最後的部分,離完成僅有一步之遙。
伊蘭嘶聲高叫:“等一下!”
可他還是遲了。最後一筆落下,銀色法陣迸發的光絲一瞬間将鳥籠束縛,整個法陣由銀轉紅,只有邊緣仍是銀色的——它與城中的其他法陣勾連在一起,成為了一個整體。
伊蘭停下了腳步。
尖碑擡起頭,怯生生地遠遠看向伊蘭:“那個……發生什麽事了麽?”
“……不。”良久,伊蘭才啞聲道:“沒事。”
鋒刃顯然是誤會了,她抹去額上的汗水,沖伊蘭毫不客氣道:“我們雖然不是‘星’,但控制這種程度的法陣還是沒什麽問題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伊蘭走過去:“我來吧。”
看見他手中的金鑰匙,大家都松了口氣。
風語簡短道:“團長呢?”
“和極刑在接骨木廳。”伊蘭喃喃道。
花信和尖碑交換了一個不安的目光。鋒刃甩了一下棗紅色的長發,怒罵道:“又是那個瘋子,他根本就是個魔物。”
風語沉默了一下:“神選擇他在人間代行神跡一定是有道理的。他是我們的同懷。”她回頭望了一眼大廳外:“事不宜遲,我們先走一步,這裏交給你了。”
廳外的樂聲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愈演愈烈的混亂人聲。而在這一片雜亂的背景中,隐隐有弩箭劃破夜空的銳嘯,戰號遙遠的尖鳴,還有沉重的,讓空氣微顫的撞擊聲——想必是城外的投石車。
伊蘭默默上前,走入了法陣。銀光從他腳下湧出,流入整個法陣,完全壓制了紅光。一切都比先前更加明亮。鋒刃嫉妒地看了他一眼。神跡者們依次撤開了手,匆匆離去。
只有花信沒有動。按照規定,法陣至少需要兩個人。
偌大的萬船廳中央,伊蘭擡頭看向金鳥籠。聖器安靜,毫無魔物的氣息。
他能感受到附近的法陣正在運轉——緩慢,沉重,為了保護這座城市承受着源源不斷的沖擊。這沖擊也經由腳下的符文傳遞到了伊蘭身上。但他不能退開。因為法陣會在受損時開始釋放力量,并在力量耗盡後失效消失。彼此勾連的法陣中,一旦有部分消失,就好像大壩出現了缺口,魔物便會從那裏進入城市。
這不是伊蘭第一次執行任務,他當然明白團長的意思。在一個正在釋放力量的法陣中擊殺強大的魔物,它的力量可以被法陣轉化和傳遞,最終流入所有與之勾連的法陣。
與一座城市相比,一個女人似乎确實是微不足道的。
“除非你還有別的辦法。”團長的聲音在伊蘭心中回響。
并不是毫無希望。伊蘭想。真正被黑暗中的存在眷顧的是那個女人,不管是誰獻祭,煙波之卵都只與她存在紐帶。卵眼下還沒有形體,那意味着它能否孵化,都只在她的一念之間。
只要能弄清楚她真正的願望是什麽,就有可能讓卵消失。至于維持整個城市的法陣所需要的力量……伊蘭有幾分釋然地想,可以由我來殉道,雖然這樣就不能留下聖器了,但至少團長能活久一點,也算是兩全其美。
“白星,你要幹什麽?”花信不安道。
“多救一個人。”伊蘭握緊鑰匙,毫不猶豫地打開了金鳥籠。帷幔無風而起,露出了囚籠中的祭品。
然而在看清楚那個人時,伊蘭的心卻沉了下去。
那是一個癡笑的女人。
蓬頭垢面,看不出年紀。面對伊蘭的到來,她的眼睛甚至沒有轉動,口水順着她的唇角滑落。她抱着隆起的肚子,颠三倒四地哼起了一支聖歌。
神的憐憫,在此降臨
賜福于我,救贖我心……
伊蘭安靜片刻,慢慢走了進去。失去帷幔與鳥籠的隔絕,他能無比清晰地感受到那個女人的靈魂——沒有任何可以辨認的東西,應當存在的東西已統統不複存在,唯餘一團黑色的混沌。
她被難以想見的殘酷絞殺得粉碎,靈魂已然化作齑粉。
這就是她被眷顧的原因。
一道濕冷滑過伊蘭的面頰,他在逐漸模糊的視線中小心地靠過去,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布滿傷痕,但仍然有着人類的溫度。銀光籠罩了她。她停止了歌唱,然後伸出手,像小孩子一般,去抓那星星點點的銀輝。
希望重新在伊蘭心中燃起。總會有什麽東西留下來的,他想,因為她仍在祈禱。
于是他跪了下來,抱住她,讓自己的意識沉入那龐大的混沌。強烈的痛苦立刻從四面八方包圍了他。他忍耐着,感知着,努力在混沌之中尋找着她那祈禱的來處。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找到了,是在那混沌的漩渦中飄蕩的,一團小小的火苗。一枚透明的卵在火焰之中懸浮着,安詳仿若沉睡。
他讓自己包圍它,把它與那令人痛苦至極的混沌隔絕開來。
大廳外開始隐隐有了火光,鐘聲與嘶喊聲混雜在一起。有誰靠近了法陣,但伊蘭無法回應,因為沉睡的火焰蘇醒過來,開始發出嗡鳴。
“……法陣快要撐不住了……”
“白星……”
來自遙不可及之處的聲音細小而焦急。
沉重的撞擊愈演愈烈,和那混沌中的痛苦一起撕扯着伊蘭。灼熱蔓延,從外至內,從內至外。
“……快啊!”有誰在催促着:“白星!白星!醒一醒!該動手了……”
不,等一等,就差一點了。伊蘭焦急起來。他在火焰的嗡鳴之中已經可以聽到那個靈魂的聲音了……她在說話,是個小女孩的聲音……她說……
銳器的聲音破空而來,一切戛然而止。
銀色的長槍穿過混沌,釘入了那團火焰。無數裂紋浮現,卵碎了。
火焰騰空而起,所有的混沌都被點燃。難以抗拒的力量将伊蘭從意識的世界猛然推出。
金鳥籠四分五裂,法陣已不複存在,烈焰包圍了一切。在火焰的中心,伊蘭低頭,看見一柄銀色的長槍貫穿了自己,同時也穿透了那個女人的肚子。
下一秒,長槍上高高騰起火焰,将那女人徹底吞沒。銀色的旋風席卷着火焰,一股難以描述的強大力量風暴般湧入了他們腳下。
“咦?”極刑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對你居然不起作用。”
花信驚怒交加:“極刑!你在幹什麽!”
伊蘭緩緩起身。整個萬船廳都在燃燒,荊棘龍骨如今已是火焰的龍骨。廳外是全是尖叫和哭喊。但腳下的撞擊感卻不見了。因為法陣,被注入了煙波之卵力量的法陣,正在極其平穩有力地轉動着。在他們腳下,在這座城市中。
他回過頭,在烈焰與銀輝的風暴中看見了極刑那張饒有興味的臉。
“真是遺憾……”他很快換上了一副惋惜的表情:“不過這樣一來,米提就不會生我的氣了……”
“團長……”伊蘭喃喃道。
“不必謝我。”那神跡者臉上浮現出一個惡質的微笑:“順便說,是米提讓我過來的。”說着便轉身向外走去。
花信勉強支撐着身體,跌跌撞撞地奔過來:“你還好麽?”
伊蘭木然地低下頭,他的衣袍上連一絲血跡都沒有留下。
花信神色複雜地看了他片刻:“沒事就好……”她自言自語道:“太可怕了,難怪教廷會廢除他‘極星’的名號……”她搖搖頭,頂着烈焰艱難俯身,開始在火焰之中補繪法陣消失的部分:“別想了,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
“檸檬蛋糕。”伊蘭突然道。
“什麽?”女孩愣了一下。
“她說,檸檬蛋糕。”伊蘭顫聲道:“那個就是她的願望……”
檸檬蛋糕,南方海岸最普通也最廉價的甜點。
花信沉默片刻:“你盡力了。”
烈焰熊熊,荊棘龍骨下的祭臺在燃燒之中不斷破碎坍塌。金鳥籠與靜息帷幔的碎片也在火焰中消失殆盡。
長夜漫漫,火星在火焰中墜落,淚水在焚燒中蒸融,一切微小之物都在龐大的席卷中湮滅無蹤。
黎明來臨前,萬船廳的大火終于熄滅了。詩尼薩歸于一種疲憊的安靜。花信已經精疲力盡地靠在石柱上睡去。伊蘭脫下長袍蓋在她身上,緩緩走出了萬船廳。
劫後餘生的城市彌漫着煙塵的氣味。璀璨的燈火早已熄滅,世界籠罩在模糊的暗紫色之中。
伊蘭擡頭望向天空,那裏仍有幾顆星星,孤零零的,看上去即将與黯淡的天空融為一體。
傳音送來了消息,城外的裂隙已經妥善封印,大聖堂派了人和雇傭兵一同打掃戰場。伊蘭凝目遠眺,能看到緘默之院前的廣場上,一隊細小的人影正在忙碌。那是殓葬人在整理死者的遺體。更多的屍體在不遠處的樹下,一半是趁着城中燃起大火時和魔物一起闖進來的叛軍,另一半是死去的雇傭兵。在繪有法陣的聖像邊上,竟然還有一大堆魔物的殘肢。幾個聖堂的小執事臉上蒙着白色布巾,把聖水和聖油撒在上頭,然後将那些魔物的屍體點燃了。
他開始麻木地祈禱,卻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祈禱些什麽。城外的屍體一定更多。火光之中,一隊醫官擡着不斷哀嚎的傷者走來。伊蘭知道自己應當到那裏去,給予安慰,為他們減輕痛苦。可當他試圖擡起手,那裏卻傳來尖銳的刺痛。除了傷痕和血跡,他的手上空無一物,再無半點微光。
那些不似人聲的詛咒與哀嚎明明遙遠又微弱,此刻卻比任何魔物都難以抵擋。伊蘭站在陰影中,感到自己像那枚卵一樣,在火焰中也化作了碎片。
他低頭看向聖水池,昏暗的池水中只有一團模糊的亮影。一陣狂風吹起,火光熄滅,聖水池泛起陣陣漣漪,那模糊的影子便消失了,而那些聲音消失了。
真言不知何時來到了伊蘭身邊。
“有時我會困惑。”伊蘭沙啞着開口,仿佛自言自語:“我所堅持的一切……是否真的錯了。”
出乎意料,真言這一次回應了他:“你在後悔麽?”
“不。”伊蘭喃喃道:“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即便我的選擇帶來了更大的不幸,我也沒有感到後悔。如果神是對的那一邊,我想……我在另一邊。”
“你的行跡就是神跡,你的意志便是神意。神沒有對錯,只有選擇。”真言輕聲道:“不論你如何選擇,烈火注定在此地燃起。”
“就像她的結局一樣麽……”伊蘭睜大眼睛,克制着不讓眼淚滴落:“說什麽神跡者……我只能那樣看着罷了……”
“你沒有只是看着。”真言的聲音從未如此輕柔。她迷霧般的雙眼望向海平線,諸星隐沒,那裏的天空已經浮起了朝霞的顏色:“你伸出了手。一切與之相連的命運都有了另一種可能。”
太陽躍出了海平線,刺目的晨曦照亮了一切。
伊蘭在那令人目眩的光芒之中扭開頭,淚水未及滑落便已幹涸。他想要擡起手遮擋,一片微涼的影子忽然落了下來。
維赫圖的手落在他額頭上,聲音裏充滿擔憂:“你又夢到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