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舊城
第39章 舊城
“虔誠者萬福號”破開灰紅色的水面,在那些船只之間穿梭向前。白色礁牆在伊蘭的視野中從低矮逐漸高聳,上方的黑鐵弩機像匍匐的蝙蝠般一排排架在那兒,與多年前并無二致。越是靠近港口,那種熾熱帶來的壓迫感就越是強烈。船員們似乎對此毫無所覺。但那些魔物們卻不一樣。
離海港越近,屬于魔物的船反而越少。它們的目光一半貪婪,一半恐懼。貪婪是對于那座城,恐懼也是。
魔聲漸退,人聲漸沸。四桅的帆船很快駛入蜜菇灣,在碼頭靠岸。當船只落入天映火山陰影的剎那,伊蘭感覺整個世界似乎都變紅了。那屬于火焰和鮮血的顏色一瞬間讓他再度感到有些眩暈。
但碼頭上的熱鬧又讓他懷疑這眩暈是否真的源于頭頂那搖搖欲墜的熔岩。繁榮的詩尼薩眼下依然繁榮,碼頭擠滿了各式各樣的船,深窄的水道像樹葉的葉脈一樣順着港口向城市深處延伸。挑工,水手,商販在這裏讨價還價,裝卸貨物,在運河出口處更換更小更輕便的船只,把貨物運往城市中去。
形形色色的衣飾,形形色色的人。一切看上去都那麽忙碌又平常。但伊蘭說不上為什麽,總覺得似乎有哪裏和從前不太一樣了。也許是因為人群裏女人太少的緣故。從前也是如此麽?伊蘭不記得了。他上一次并不是從海上來的。也許碼頭上的活兒向來大都是男人在做,他這樣告訴自己。
船上所有人明顯都松了口氣,臉上滿是劫後餘生的喜悅。許多船員迫不及待地下了船,大副和二副據說是要去向雇主彙報,其餘的人則明顯各有安排。伊蘭看見有人正和碼頭上的散酒販子為了幾瓶茴香酒讨價還價,還有人塞了幾個錢幣給跑腿的少年,大概是拜托對方去向家人報信。而更多的人走到了碼頭一側的聖靈賜福雕像下,在那裏點燃蠟燭,以此感謝神讓自己平安歸來。水波一樣的燭煙不斷上升,消失在天空之中。
“我們要到船塢去,下次出航前得把桅杆修好。”塔甘挽着索具走了過來,他是為數不多仍然留在船上的人:“你們只能在這裏下船了。”
伊蘭看着他,隐約意識到了什麽:“你不下船麽?”
“船就是我的家。”塔甘有些漠然地望了一眼詩尼薩,轉身走了。
維赫圖擔憂的目光在伊蘭臉上停駐了片刻,轉頭望向布滿船只的海港:“這裏也有屬于黑暗之子的船,我們可以去往其他地方……”他的聲音裏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到微光生境去怎麽樣?據說那裏也有不熄之火……或者到寂靜峽灣去,那也是一處黑暗之子們的沉睡之地……這個世界是無限的,你可以去任何地方……”
“不。”伊蘭有些恍惚地望向那城市:“我們下船吧。”
維赫圖的話音戛然而止。
伊蘭回頭,努力讓自己不要回避維赫圖失望的目光:“我只是……想要一個答案。”
“我說過我會陪着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維赫圖忽然笑了,聲音輕柔:“我從不背棄承諾。”
愧意攪動着伊蘭的心。他知道維赫圖在說什麽。但他仍然露出了甜蜜誘惑的微笑:“我知道。走吧,希望我當年吃過的那家檸檬蛋糕店還在。”
一踏上地面,天火帶來的熱浪便有如實質般撲面而來。伊蘭在強烈的不适感中閉了閉眼睛,連維赫圖都皺起了眉頭。盡管如此,伊蘭仍然強自打起精神,憑着記憶,帶維赫圖順着運河走進了城市。
詩尼薩冷眼一看,和伊蘭記憶中的模樣相差不大。這是個極為富庶的南方大城,是南境綠灣地的中心,以其古老與奢華聞名整個大陸。在尤瑪拉特帝國存在之前,它曾是某個舊王朝的都城。海運帶來了財富,這裏的人也很為自己的城市驕傲。
越往深處去,炎熱越是難以忍受。幸而他們很快離開運河,走上了那些長長的階梯和拱頂之上的窄路。高牆之下濃重的陰影總算是帶來了一些清涼。
伊蘭靠在牆壁上,視線越過頭頂的高塔與飛渡的窄橋,看向天空。在這裏,世界如此狹窄,幾乎讓人無法呼吸。這種狹窄并非全然源于石階兩側那高度驚人的山牆,更因為流動的岩漿是那麽近,擡頭仿佛就能感到煙塵落在臉上。
這樣的力量,會不會也是一團不熄之火?他想起在橋港時無意間聽到的話。正因為它太過熾烈,所以那些黑暗之子才不敢靠近這裏,只能懷着貪婪又恐懼的心停留在海港外面。但當伊蘭凝神感受,又覺得無法确定了——他從那烈焰中探知的只有陌生與可怖。
維赫圖顯然聽到了他的心聲:“那可不是什麽不熄之火。”蒼藍色的眼睛注視着天空,被光亮映得有些泛紅:“那只是一團墜落之火,不知道是被哪一顆星辰路過時點燃的……它在這片海岸形成前就存在了,據說最初沒有這樣龐大。後來被黑潮吞噬的黑暗之子們的殘火凝聚于此,讓它成了如今的模樣。高位的黑暗之子們把它稱作“熔漿胎海”。炎塵,火之精和莎拉曼德都是于此降生的,據說盧恩塔瓦曾在重傷時躲避在其中以獲得療愈。眼下已經能看見胎核的存在了……這片胎海未來一定還會誕育某個特殊的黑暗之子,而在那之前與之後,恐怕它會這樣一直燃燒下去……”說着哂笑一聲:“只要黑潮永不止息,熄滅源源不斷,它就會一直存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它也确實算是一團不熄之火了。”
伊蘭的思緒卻短暫地飄離了:“胎核麽?我只能看到岩漿……不過,沒想到能見到空鲵的誕生之地。”沙拉曼德在人間有另一個名字,叫做“空鲵”。沒人見過它的樣子,它是虛空中的邪神。據說以焚燒活物為代價向其獻祭,它便會讓祈禱者希望消失的事物永遠消失。代價有時僅僅是一縷煙塵的氣味,有時卻是祈禱者耳畔永遠回蕩的哭聲。盡管身形從不在人間出現,那也是一位影之主。
維赫圖狀似不經意道:“你很好奇它是什麽樣子對麽?沙拉曼德能在空氣中游動,擅長消失和隐身,所到之處有時候會突然燃燒起來。那家夥很害羞,幾乎不與其他黑暗之子來往,對人類更是毫無興趣。不過它的真身十分美麗。”他輕輕道:“也許有一天你會見到它也說不定。”
維赫圖口中的沙拉曼德顯然與伊蘭印象裏的空鲵全然不同。伊蘭明白這句期望的含義。他的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回避了這個話題:“想想真是奇怪,按照你的說法,很多黑暗之子都不曾去往人間,更與人類毫無聯系。但它們卻能回應人類的祈禱。”
“游祭者曾說過,人間也好,暗界也好,光界也好,都只是世界的一部分。世界的構成不是均質的。足夠強大的意識會穿透光暗與虛無,在某些一切都稀薄的地方投下微弱的倒影。這些倒影與意識的本尊相關聯,而無法影響到本尊,但卻足以影響到那些微小的存在。”維赫圖努力解釋道:“若以不恰當的比方來說……高牆投下的影子會帶來陰涼,我們受到庇護,以為那是高牆的回應,但高牆對此并無所覺。”
伊蘭思索了一下,低聲道:“那麽,想必光界的神明也是一樣了……”只是離得更遠,對外界的一切更無動于衷罷了。
“光界的神。”維赫圖露出了毫不掩飾地譏笑。但當目光落在伊蘭身上時,他的眼睛裏又流露出了溫柔:“并非所有的星辰都僅僅是投下了倒影。何況……對大部分黑暗之子來說,能睜開眼睛,凝望群星的倒影,已經是極大的幸運了。”
伊蘭忽然想起了影蛾所說的話。他回望維赫圖的眼睛,心中有些酸澀。
魔神靠近,泛着涼意的影子小心地蹭着伊蘭的面頰:“你看起來需要休息。”
伊蘭承認維赫圖是對的。他故作輕松地笑了一下:“走吧,我記得越過前面的街心花園,有家旅店。”
坦言說,詩尼薩的路并不好走。處處都是高高的石階。回廊與臺階穿透山體修建,簡直就像迷宮一樣。天火帶來的炎熱似乎并未對這裏的居民造成什麽影響。到處都是幹淨整潔的樣子,空氣中彌漫着焚燒香料的氣味,時不時有歡樂的笑聲傳來。各色玻璃甚至金箔貼片的屋頂在閃閃發光,一切都昭示着此地的富裕。偶爾會有一趟華麗的轎辇隊伍從如織的人流中經過。在明亮的天光下,轎子一角的玻璃挂燈裏仍然點着燃燒的紅燭。綴滿珍珠的繡簾後,半截羽扇微微探出——想必又是哪一家貴人在舉辦宴會了。
伊蘭的目光在那些形狀各異的漂亮燈盞上停留了片刻,他不記得詩尼薩有這種白日燃燈的風俗。不過風俗這種事總是在變化的,他上次來這裏确實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街上的聖像比伊蘭記憶中多出了不少,每座聖像下都有一個水池,池邊同樣點着蠟燭。空氣好像似有若無的水波一樣,在明晃晃的燭光裏晃動着。
“水手長說蠟燭店要倒閉了。”伊蘭若有所思:“可這不是看上去生意還不錯麽。”
維赫圖冷漠地瞥了一眼那些聖像,攬過伊蘭的肩膀,有幾分強硬地帶他走開了。伊蘭沒有再說什麽。魔神對教廷的厭惡顯然也延伸到了一切能讓他聯想到教廷的事物上。
他們沿着萬船廳南側上山,在拱廊,塔橋和屋頂的石階小路上前行。岔路很多,但萬船廳的立柱始終遙遙地占據着一角天空。伊蘭知道那附近有好幾個梯臺花園,花園通常意味着廣場,而廣場附近總歸是會有旅館的。
維赫圖望着伊蘭扶牆的手,低聲道:“我們可以從上面過去……”
伊蘭當然知道他的意思。有一位魔神陪在身畔,當然有一萬種辦法不必辛苦地走路。但他想仔細看一看詩尼薩。“我只是不想承認我迷路了。”伊蘭在疲憊與昏沉中仍然笑了一下:“但願爬上這條臺階後能遇上一家旅館吧。”
維赫圖無奈地看了他片刻,最終還是收回目光,再度審慎地觀察起了詩尼薩:“可惜我對這裏沒有記憶。”
“畢竟我上一次來這裏,是遇到紐赫之前的事了。”伊蘭發現自己已經可以很自然地提起這一切。他打趣道:“別不高興,這是實情。”
維赫圖坦然道:“我恨不得你一出生就在身邊。”他旁若無人地湊近,用鼻尖蹭了蹭伊蘭。路過的行人看見他們的舉動,露出了嫌惡的神色。
伊蘭無奈道:“還想找個人問問路的。”他竭力讓自己聲音聽起來沒有那麽虛弱:“總覺得應當就是這個方向了。”
他是對的,在爬上又一個轉角後,終于有處擠滿了推車,挑擔和轎辇的平臺出現在了他們眼前。從商鋪門前黑鐵杆挂着的許多木頭招牌上,伊蘭差不多一眼就找到了木棍上挑着包袱的圖案——在詩尼薩,這個圖案代表着旅行。
小旅店看上去更像是一家酒館兒,顧客不多也不少。充滿南方風情的輕紗,彩陶和貝殼片裝飾随處可見,樂手在角落裏彈着一支輕快诙諧的本地小曲,人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喝酒打牌。老板是個神情快活的中年人,一直在吧臺後擦杯子。伊蘭掃過去,看見了賭錢的,占蔔的,聊天的。還有幾個似乎是販賣玻璃版畫的商人,正圍在一處挨個觀看那些作品。
這裏的一切都很平常,除了少有女人的面孔。唯一的女人一身老板娘打扮,正提着水桶,和一個穿着華麗的老男人在角落裏低聲為什麽東西讨價還價。
大概是因為窗子太少的緣故,酒館裏白天也點着燈。燈油和蠟燭的味道混着香料,讓空氣多了些渾濁。只有樓梯的平臺轉角有一座木雕的聖像,聖女的影子在燭光裏搖晃着。伊蘭盯着那聖像看了片刻,漸漸感到所有人的影子都在燭光裏搖晃。這種搖晃讓他渾身脫力,再度感到昏沉。他恍惚間甚至覺得所有人的影子都與蠟燭連在了一起,這龐大的網正以一種扭曲的方式不斷生長和蔓延,捕捉着周圍的一切。
本能的抗拒驅使指星墜從伊蘭手腕滑落。藍色的微光泛起,讓他的意識掙脫了那張網的捕獲。維赫圖果斷抱起他,同色的火焰帶着屬于魔神的影子覆蓋上來,遮住了伊蘭的眼睛。
直到進入房間,毛茸茸的影子才慎重地退開。旅店的房間裏也是昏暗的,但打開窗子,能看到外頭的天火,以及天火下明亮的,如同被晚霞映照的海灣。大半個詩尼薩就在窗外,仍是那副風光宜人,繁榮安寧的模樣。就好像眼下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屬于盛夏的傍晚。
維赫圖的影子爬過房間角落,毫不客氣地熄滅了那裏的蠟燭。海風吹拂之下,那種令人窒息氣味終于淡下去,一直煙波般晃動的空氣也歸于清晰。
燃燒的氣味仍在,但不是蠟燭的味道了。伊蘭在這紅色的世界中擡起頭,總覺得那翻滾的熔岩天海似乎變成了一張巨大的血管網,一團小小的黑影正蜷縮其中,随着岩漿的湧動而搖晃,仿佛某種活物的卵泡正挂在那血網之上。
當他想要細看時,那黑影卻不見了。一切似乎只是目眩之下的幻覺罷了。
“那就是我和你說過的胎核。”維赫圖低聲道:“胎海總是在孕育着什麽。不過……”魔神冷冷地掃過屋角燭臺上方的羽紋十字:“孕育不代表一定能降生。”
伊蘭在昏沉之中怔然望着天空,喃喃道:“但它就在那裏啊……”
魔神用鼻尖和嘴唇輕碰他的臉,擔憂道:“你發燒了。”
伊蘭搖了搖頭,否認道:“我只是……有些累了。”他感到自己的思緒紛亂,許多事已隐約有了答案,他卻沒辦法思考。唯有難以掙脫的疲憊一波接一波湧上來,催促他沉入黑甜之鄉。
孤行之燈從影中浮起,維赫圖拿過他的指星墜,放入了燈中。簡陋的燈囊映出清澈的淡藍色光輝,漂浮在伊蘭枕邊。他的聲音是那樣溫柔:“我去弄點水給你……”
門外忽然傳來女人的尖叫聲,維赫圖神色轉冷。緊接着便是有人在道歉,是老板娘的聲音:“……真是不好意思,中庭裏守聖像的那個瘋女人跑出來了……”
伊蘭想問一問是怎麽回事,但無法抗拒的疲憊卻将他的意識向夢境拖去。最後的最後,他的視野裏唯餘一雙平靜而堅定蒼藍色眼睛。
那是紐赫在守護着什麽時的眼睛。
伊蘭在這靜谧的蒼藍色裏休憩,世界亦在蒼藍色之中沉睡。一切都清寂安詳。
直到細細的哭聲穿透了這種平靜。哭聲,哀鳴,呻吟,悲號……繁盛的鮮花是世界的一半,腐爛的血肉是另一半。光亮照着鮮妍的那一面,陰影籠罩着另一面。
蒼藍色的世界開始明明滅滅地搖晃,清涼遠去,炎熱漸漸籠罩他的肌膚。紅色湧上來,一躍一躍地閃爍,在令人目眩的濃烈薰香之中。
有人在遙遙喚他:“白星,白星……”
伊蘭從玻璃香燈的火焰上移開眼睛,神思仍有些恍惚。
萬船廳除了陳列着神賜之船龍骨的恢弘主廳,還有八個華美的副廳。他們眼下就在位置最高的簌懸木廳。
總督坐在簌懸木廳的寬大座椅上,正用戴滿寶石戒指的粗壯手指摩挲扶手上的黃金船舵裝飾。他兩側站滿了詩尼薩大大小小的官員們。那些衣着華麗的大人們正神色各異地打量着臺階下列隊而立,身着灰袍,頭戴兜帽的聖職者們。
“總督在和你說話。”畫師在伊蘭旁邊小聲提醒着。他是個瘦小枯幹的神跡者,一雙間距過于緊促的眉毛讓他看上去總是一副憂慮的模樣。
總督府的侍女端着香膏碗和濕布巾站在伊蘭對面,同樣有些不安地看着他。
“聖城的神跡者想必是對我們的待客之道有什麽指教。”總督傲慢而不屑道。
“不敢。”站在最前面的團長回頭瞥了一眼伊蘭,畢恭畢敬地向總督行禮:“白星年紀尚幼,第一次來到詩尼薩,只是震驚于這裏的美麗,有些……目不暇接罷了。”
“哦?白星?”總督不以為然道:“就是那個傳說中單槍匹馬消滅了一群怨火蛛的白星?”
伊蘭不喜歡他的語氣,和那癡肥面孔下精光畢露的眼睛。但他仍然禮貌地出列,和團長一樣向總督行禮:“大人謬贊了。只有七只,算不上什麽蛛群。”他低聲道:“請大人原諒我的失禮。那盞玻璃燈太漂亮,不小心看入神了。”
“不過是件普通的玩意兒罷了。”聽了這話,總督終于一擺手,似乎方才的質問只是句随口閑談,而他甚至連看都懶得看這些聖職者一眼:“諸位既然來到詩尼薩,詩尼薩自會用心款待。”
伊蘭回到隊伍中,默默伸出手,将稠滑的香膏塗在手上。侍女松了口氣,回到一旁站定,羞澀而好奇地打量着伊蘭的臉。
“說起來,你們既然是教廷派來的,應對叛亂需要什麽東西,可以和軍需官說。”總督起身:“只要不過分,詩尼薩都會滿足。當然,我們有軍隊和弩機,諸位倒也未必有機會上戰場。”他懶懶地起身,走下臺階,顯然是并未把聖職者們放在心上:“本總督還有要務,諸位自便吧。”
他身後的官員們緊随其後,魚貫而出。伊蘭感到幾道黏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又緩緩掠過。大廳很快就只剩下聖職者們。
簌懸木廳外,落日正在西沉,于昏暗的海面上投下一片金紅色。伊蘭走到立柱邊,扭頭眺望北側的城牆。詩尼薩背靠詩尼克茲山,面朝大海,但城市北側卻是狹窄的海岸平原。那裏從前連接着詩尼薩通往其他城市的道路,如今卻已被封鎖。更遠的地方能隐約看見成片的,星星點點的黯淡營火,幾乎把山野都鋪滿了——那是亂軍的營帳。
伊蘭知道那是怎樣的營火。衰草,枯枝和牛糞是那火焰的燃料。死者的遺物時不時也會填入其中。甚至死者本身也會成為那火焰的來源。黯淡的火焰在長夜之中閃爍,似乎一陣風就能讓它們熄滅。
而詩尼薩的夜晚要遠比那裏明亮得多。昂貴的玻璃香燈白天也燃着,夜晚更是會注滿從香料中提煉的琥珀色油脂。還有那些用蜂蠟和香花制成的蠟燭,一根接一根地燃燒,仿佛永遠不會燃盡。
戰事的迫近對城中的居民來說并不是什麽值得在意的事。華麗的軟轎像流水般一頂接一頂穿過高低起伏的街道,湧入那些富麗堂皇的宮殿。諸多風格各異的樂聲順着風從城市各處湧來,掠過萬船廳的柱廊,高高低低,繁亂一片。萬船廳腳下的梯臺花園飄來食物的香氣。到處都是宴會,夜晚的詩尼薩用宴會宣告它的不可撼動。
伊蘭沉默地收回目光,轉頭看向團長。
大聖堂的年輕司祭擦着汗與團長低聲交談:“總督大人對教廷派人前來有所疑慮。畢竟……諾比利伯爵手下不過是一些烏合之衆罷了。詩尼薩富庶,這種觊觎也不是頭一次遇到,雇傭兵和弩機已足夠對付……”
“對方陣營中有叛神者,召喚出了‘煙波之卵’。”團長皺眉:“那不是雇傭兵和弩機能對付的東西。”
“魔物也是血肉之軀。”司祭解釋道:“雇傭兵對魔經驗豐富,從前用各種燃燒的兵器擊殺過魔物。總督的信心正是來源于此……”
“煙波之卵不是普通的魔物。”團長幹脆地打斷了他的話:“卵已經是知覺态,那是四階。你是聖職者,應該懂得四階的魔物意味着什麽。如果它孵化,還不知道會變成怎樣可怖的存在。唯有神的力量才能與之相抗。”
司祭聽到“四階”這個詞,臉上終于浮現出了些許不安。他回頭看了一眼神跡者們:“但南境的綠灣地一帶向來是安全的,不管是什麽魔物,在這裏力量都會下降……您知道,歷代總督都花了不少資金修建法陣和聖堂,我們擁有的聖器比任何地區都多……這裏是被神眷顧的地方。這次想來……也還是可以應對的吧?”
“被神眷顧的只有詩尼薩而已。”團長銀灰色的眼睛裏倒映着玻璃燈的火光,聲音卻毫無溫度:“總督如果當真敬奉神,就應該明白城外那些人需要什麽。這場仗可以不必打的。”
“那些人已經是叛神者了。”司祭遲疑道。
“在成為叛神者之前,他們中的很多只是一群活不下去的人而已。”團長英俊的面容在火光下流露出了與年齡不相符的滄桑:“如果總督早些做出讓步,這一切本可以不發生的。當然了,他現在仍有機會這樣做。”
司祭的眼神變得複雜。
團長露出譏諷的微笑:“你在質疑我的信仰與忠誠?”
“不敢。”司祭慌忙道,但雀斑下浮起的紅色卻讓那句否認多少顯得有些言不由衷。
團長想說什麽,但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的話。司祭慌忙招呼侍女端來清水:“您不要緊吧,需要請醫師過來麽……”
神跡者們圍攏過來,伊蘭目光黯淡地伸出手,将手心放在了團長滿是汗水的蒼白額頭上。
微光籠罩了團長的身體,咳嗽終于停止了。銀灰色眼睛的男人張開手心,上面是一大團暗色的血跡。
司祭愕然片刻,很快變得驚慌:“醫師馬上就來……您到這邊先休息一下……”
“不必了。”團長毫不在意地從侍女的銀托盤上抓過布巾,擦了擦手:“你也是聖職者,知道星辰教團是怎樣的存在。”
司祭張了張嘴。
團長将那團沾染了血污的布巾丢回銀盤上,輕笑一聲:“回聖堂去吧,叫你們這裏的聖印師做好準備。”
司祭終于意識到了團長在說什麽。他神色數度變換,最終向團長深深行禮:“願神保佑您。星辰教團在詩尼薩期間,大聖堂會安排好一切的。”
司祭和侍者們都離開了。風語走到團長身邊,紅寶石般的雙眼早已浸泡在淚水之中:“米提斯……”
團長安慰地握了握她的手,回頭看向身邊的夥伴們,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做好該做的事。”
鐵盾聲音隆隆,碗大的拳頭捶了捶胸口:“放心吧。一切有我們。”
身型各異的神跡者們鄭重點頭,沉默着四散而去。
伊蘭也牽起真言的手離開大廳,團長低低的聲音從身後飄過來:“……沒有辦法……金針,火漆,號角和刻印眼下在其他地方執行任務……寶瓶殉道了……”他停頓了一下,因為風語哭了起來。
伊蘭回頭望去,看見團長低下頭,吻了吻她白雪一樣的秀發:“詩尼薩的風景還是不錯的……聖印師技術也很好……”
“可憐的風語,她幾乎是被團長一手帶大的。”畫師走在他們身邊,用很小的聲音嘆道:“幸好最後大家都要回到神的身邊去。”
伊蘭收回目光,開口卻說的是另一件事:“總督不希望我們在這裏。”
“可能是懷疑教廷想借機在詩尼薩得到更多權力之類的,也可能不相信我們身上的神跡真實存在,又或者兩者兼有……誰知道呢。風語聽到他管我們叫‘變戲法的’。還有‘聖城馬戲團’。”畫師又嘆了口氣,他好像永遠都是那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天籁步履輕輕,聲音好似吟唱:“習慣呼風喚雨的人,難免對一切都缺乏敬畏之心。”
“也不全是如此。詩尼薩的萬船廳供奉着彼岸方舟的龍骨,那是神賜之物。詩尼薩得其庇護,城中從未有魔物入侵。”畫師嘆道:“不光如此,這裏雇傭的銀铠傭兵團是南境最貴的傭兵團,最早的創立者是被教廷驅逐的聖騎士。他們不管是對魔還是對人都有輝煌的戰績。”他遲疑了一下:“不過如今這個傭兵團的成員多是罪犯和被放逐者,聽說總督還允許南境的死刑犯加入他們……”他搖了搖,擔憂道:“這就不是什麽好事了……”
“那與我們無關。”天籁柔聲道:“我們只完成自己的任務。”
畫師又一次嘆氣:“說得也是。教廷該派些聖禮師一起過來的,我真是受夠了畫法陣。”他惆悵地看了伊蘭一眼:“團長對你可真好,允許你留在這裏,我們卻要到外面去。”
“白星還小,留在離團長近一些的地方是應該的。”天籁的聲音像晚風拂過琴弦:“我們該快些了。”
兩位年長的聖職者拉起兜帽,快步走下樓梯。伊蘭與真言卻拐上平臺,走向了萬船廳的暗廳——白楊木廳。
萬船廳的八個副廳,六明兩暗。六個明廳分布在兩側,兩個暗廳則建造在山體中。
白日的萬船廳壯麗輝煌,是詩尼薩的官員和貴族們迎客的地方。夜晚卻無比空曠,只有南側連接着梯臺花園的兩個廳殿有光亮——燈火通明的石榴廳是總督的居所,冷清黯淡的常春藤廳則屬于侍者與守廳人們,而今教團的聖職者們也被安排在那裏落腳。
但伊蘭與真言走向的卻是相反的方向。
夜幕降臨,走廊與樓梯已空無一人。四周靜悄悄的,只有燈燭燃燒和衣袍拖過地面的沙沙聲。古老的浮雕在光影間晃動,諸聖與諸魔都在注視着路過的不速之客。
在經過一副聖徒殉道長卷的時候,伊蘭突然開口:“團長……還剩多少時間?”
寂靜的長廊裏,他的聲音明明很輕,卻依然帶着無法避免的回音。
“隐星不會在此消失。”始終沉默的真言終于開了口。
“你很少說這樣确切的話。”伊蘭扭頭看向她的眼睛。真言的眼睛很大很大,卻沒有瞳仁。白色的眼睛嵌在她孩童般蒼白飽滿的面孔上,有種近乎大理石雕像般的寂靜感。
伊蘭不知道她究竟多大了。他七歲時第一次見到她,那時她便是如此。而今七年過去了,她的外貌絲毫未改。她在聖城中是如同影子般的存在,即便是教團之中,衆人也大都避免靠近她。
她給人一種不祥的感覺。連為人最寬厚的石匠都這樣說。這并非出于歧視,而是一種坦誠。當她白色的眼睛凝視什麽的時候,總是令人感到恐懼。
……
詩尼薩夜晚的風在空曠的走廊與樓梯間穿梭。燈火開始明滅,他們邁下拱廊盡頭的樓梯時,視野徹底進入了黑暗。
真言始終安靜地牽着伊蘭的手,但不知不覺間,她變成了走在前面的那個。
伊蘭思索着是否要繪制一個照明符文,但在他擡起手之前,黑暗便到了盡頭。
難以置信的開闊與明亮令人呼吸為之一滞。萬船廳真正的聖物就在眼前——荊棘龍骨。這巍然的神賜之物占據了整個萬船廳的正廳,一根根顏色深淺不一的龍肋如塔聳立,而龍筋之上,巨大的劍刺淩亂密布。而支撐這一切的龍脊向兩側肆意伸展,從地下一直延伸到大廳頂部,深入山體的黑暗陰影之中,仿佛要撐開整座萬船廳。
彼岸方舟,神賜聖物。傳說神因憐憫人的苦難,砍下生滿棘刺的試煉之樹的一根樹枝,用它造了彼岸方舟。那船曾載着虔信的人類駛離魔物肆虐的黑暗之地,抵達蒙福之地的南岸。荊棘龍骨是船的遺骸。
傳說畢竟是傳說,但龍骨是真實存在的,就在眼前。詩尼薩溫熱的夏風掠過高臺的石頭圍欄,發出低沉的呼嘯聲。伊蘭伸出手,撫摸離自己最近的一根劍刺。灰色的劍刺摸起來光滑冰冷,比起木頭,更像是某種超越認知的生靈遺骨。
典籍中記載這龐大的龍骨是灰紅色的,但如今看上去,整個龍骨除了主幹部分,其他地方顏色深淺不一。據說從古至今,詩尼薩人每一艘重要船只上都有荊棘龍骨的一部分。人們取下一小塊龍骨,用它作為造船的材料,并把這視為神的賜福。但荊棘龍骨畢竟是聖物,出于信仰和敬畏,人們每取走一塊龍骨後,又會打磨形狀大小相同的木料嵌回原處。屬于不同年代那些橡木,柚木,鐵杉和紅松就這樣像一塊塊花斑一樣留在了龍骨上。所謂萬船廳并非代表一萬艘船供奉于此,而是詩尼薩歷代的成千上萬艘航船都有一部分來自于這個大廳。
明明是這樣珍貴偉大的聖物,但詩尼薩卻沒有把聖堂建在這裏。伊蘭想。是因為龍骨的出現遠早于教廷到來之前麽?
遙遠的鐘聲打斷了伊蘭的思緒。他收回手,從鬥篷下拿出了聖器十字規。那是一大一小兩個尖錐狀的銀鑄羽紋十字,由一根金索連接。
伊蘭走入白楊木廳的昏暗中,将聖器托在手上,低聲道:“以神之名。”
聖器浮起,在空中飛速旋轉,大的羽紋十字很快懸停在白楊木廳的正中心,金索憑空拉伸,将小十字甩出,飛回了伊蘭手心。大十字落在地上,無憑而立。伊蘭握住小十字,開始在地上繪制法陣。
大型法陣通常是由兩個聖職者合作輪流繪制的,這算得上是件苦差事。因為十字規會吸收使用者身上的力量,一個人通常沒辦法堅持太久,而完成一個大型法陣則通常需要花上好幾個鐘頭。
但真言只是沉默地站在陰影中,白色的盲眼望向龍骨,并沒有上前幫忙。
伊蘭對此倒是并不在意。符文就像水一樣從十字底部流出來,不斷落在地上,在昏暗之中彼此勾連,偶爾閃爍,那代表着它正和其他的法陣産生聯系——神跡者們這會兒顯然已經抵達了城市的各處,并正在盡職地完成自己的工作。
時間在昏暗中一點一滴流逝。法陣雖然龐大,但他還是平穩地完成了最後一筆符文。收起十字規,伊蘭熟練地将聖晶瓶打破,雙手按在地面上,寶石般的聖晶立刻融化,流入了整個法陣。銀光亮起,法陣完成了。
“這樣就可以了。”伊蘭長長地舒了口氣,擦去額頭上的汗水。
真言不語,她的面容似乎比先前更蒼白了。那雙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高臺之下的龍骨,像是那裏有什麽可怖又可悲的東西一樣。伊蘭有些擔心地走過去:“你還好麽?”
“謊言帶來詛咒,詛咒帶來燃燒。三次燃燒之後,一切歸于黑暗。”
伊蘭的心微微一沉:“你是指,詩尼薩會最終毀于戰火?”
真言轉向伊蘭,用空洞的眼睛望了他許久,寂然道:“不。”一陣風吹來,她閉上眼睛,恢複了平時的淡漠安靜:“它來了。”
萬船廳外不知何時響起了鐘聲。前聲未歇,新聲又至,一波一波,回響愈加激烈……混亂無序的鐘聲穿透風聲與燈火,擊碎了這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