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紐帶
第29章 紐帶
吊燈在他們頭頂搖晃,将相擁的影子投在繪滿暗金色火焰花紋的牆壁上,燈上的火焰在搖晃中倏然熄滅。影子也在顫抖中失去了形狀,變成了幾乎充斥了大半個房間的黑暗。
來自虛空之海的厲風穿窗而入。伊蘭揮手,窗子合上,把橋港那迷幻的燈火隔絕在了外面。
蒼藍色的火苗蜷縮在黑暗中,沒有重新燃起,卻也沒有熄滅。伊蘭摘下指星墜,它懸浮在黯淡的火苗之上,投下一道不甚明亮,卻帶着暖意的光。
閉上眼睛,伊蘭感到自己在黑暗中變得很小,很輕盈。藍色的火苗在他下方顫抖,他在指星墜的光束中落下去,捧起了它。
小小的火苗仿如蘇醒般掙紮着燃燒起來,溫暖的火焰貪婪而眷戀地将伊蘭吞沒了。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只見夜空黯淡,諸星隐沒。他在黑暗之中飄蕩。越往深處而去,越是發現此地了無生機,只有混沌,絕望,痛苦與死亡。不知不覺間,他所經之處已再不能像最初那般輕易燃起火,他也許久未見萬物在光亮之中恣意生長的的模樣了。
他已飛了太久,飛得太遠,遠至再也感覺不到星之聖樹的存在。寒冷和疲憊讓飛翔變得困難,他漸漸墜落,落在了無垠的寒冷深處。無數形态各異的屍骸在幽暗的堅冰中沉默着注視着他——那都是屬于這個世界的存在。伊蘭凝視它們,它們的身體與伊蘭全然不同,看上去卻很适合眼前的世界。于是伊蘭也試着改變自己的形态。
果然,他發現自己又可以動了。他的身體不斷變幻,最終找到了一種最舒适有力的樣貌。他在黑暗之中輕盈地奔跑起來,将閃光的印記留在冰封的空間之中。
漸漸的,他意識到有什麽東西在跟着自己。他回過頭,在黑暗深處看見了一雙緊盯着自己的蒼藍色的眼睛。
在這個世界裏,這樣的存在不多,卻也不少。它們是被點燃的黑暗,可也仍然是這龐大黑暗的一部分。這些無可名狀之物時常哀嚎着追在他身後,逡巡,徘徊,用貪婪的眼睛望着他。
但那團毛茸茸的黑東西又有些不同,不僅僅是因為它永遠無聲無息。他記得它,在遙遠的記憶裏。他在它身上嗅到了自己的氣息。于是他停下了腳步。
它小心翼翼地靠近,化作他的模樣,開始爬上他的身體,像影子覆蓋下來那樣。這碰觸無聲而柔軟,讓他有些喜悅,又有些好奇。他蹭了蹭它。它停下來,似乎在遲疑什麽。然而下一刻,它沖他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咬了下來。
它的利齒在他身上穿過,什麽都沒留下。它呆住了。他卻并不在意。他碰觸它,它是那麽柔軟和奇妙。但旅途仍要繼續。
他在它身上體驗了片刻溫度後,将它輕輕抖落,想要繼續向前,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被無數從黑暗深處湧上來的東西包圍了——不是它這樣的小東西,而是遠比它更黑暗,更龐然的存在。
毛茸茸的影子在地上哀嚎起來。它那麽弱小,輕易就被這些黑暗的觸手撕裂和吞噬了。他本可以沖破這黑暗離開,但他聽見了它凄慘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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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身探向它,然後感到冰冷的黑暗穿透了自己。但他仍然從那些瘋狂湧動的黑暗中找到了它。它幾乎被吞噬殆盡,只剩下毛茸茸的一小團。他叼着這個小東西,在黑暗與寒冷中疾速奔跑,穿透一層又一層的堅冰,很快就把那些暗之心的觸手甩在了身後。
但新的身體也在漸漸失去力氣。最後,在冰封的湖面中心,他再次見到了天空。可他已經再也無法邁出一步了。他的軀體向四周延伸,試圖找到一個新的形态維持自我,但對世界的感知卻漸漸縮小,最終只剩下星之聖樹光明的倒影中在意識深處搖晃。
他便以那姿态繼續存在。
那是段漫長而安靜的時光,在大多數時候。而黑暗偶爾也會像潮水般襲來。他無法離開,也沒能被吞噬,只是感到自己在一次次地沖刷裏逐漸衰弱。
無數黑暗中的東西來了又去,唯有那個小家夥一直在他身邊,懵懵懂懂,依依不離。它一點一滴吃下他被黑暗襲擊後散落的光,然後開始吞噬黑暗中那些與它相似的存在。不知不覺間,它與那些黑暗中的龐然之物已別無二致,甚至比它們更兇殘,更可怖。
它總是用蒼藍色的眼睛望着他,那目光時而困惑,時而貪婪,時而依戀,時而安心。它蹭着他,啃咬着他,偎依着他也覆蓋着他。它呢喃,咆哮,低吟和輕哼。
它渴望回應。
他很想回應,但無法做到。他的意識逐漸微弱,在又一次被無盡的黑暗包圍時,他感到自己被一股難以掙脫的力量裹挾而去。
他聽到了絕望的哀嚎。那哀嚎無疑屬于它。它明明已是異常可怖的存在,在那一刻卻仿佛又變回了曾經那團驚慌失措的毛球。
他離它而去,僅存的微弱意識在世界的漩渦之中飄蕩。他忘記了自己是誰,又來自何方。在漫長得已無法感知的時間之後,他在某處混沌溫暖中停止飄飛,重新獲得了形體。
這形體無比沉重和孱弱,他從溫暖之中墜落,落于寒冷,堅硬,濕粘與血腥。
迎接他的是充滿恐懼的尖叫,哭聲和低語。他被匆匆放在了寂靜之中。
他在寂靜之中睜開眼睛,重新看見了星空,看見了大地,看見了影子與火焰。生靈與死靈,已滅和不滅,構成了他眼前的世界。
他癡迷地看着,直到充滿恐懼的窸窣聲打破了寂靜。火焰與影子開始搖晃,開始上升,淹沒了大地與天空。他聽見了顫抖而瘋狂的祈禱:“……黑暗中的衆君主啊,真實的神明,請在此接納吾等的奉獻……享用吧,享用這與衆不同的嬰孩……請享用吧,請滿足吧,請不要将災厄帶至此地……”
黑暗中漸漸傳來興奮的怪笑和絮語。
“就是那個……”那些黑暗的身影狂熱道:“找到了,找到了……終于找到了……人類居然把它獻給了我們……”它們焦灼而貪婪地徘徊在黑暗中,卻似乎不敢上前:“太燙了,太亮了,它會燒毀我們……去叫那個家夥來,那個只知道哀嚎的蠢貨……”
“它來了,它來了……”
“哦可憐的家夥,看吧,就在那兒,你要找的……”
“去吧,去吧,只有你能碰觸它……吞下它,去吞下,它便再也不會離開你……”
火焰和煙塵已遮蔽了一切,疼痛淹沒了他。黑暗中傳來一聲尖銳的咆哮,火焰似乎被狂風卷起。他看見一團有着蒼藍色眼睛的影子驚慌失措地竄到自己身邊,一口咬住了自己。
尖叫,怪笑,恐懼和懊惱的呼喊都很遠了。火焰也遠去了。他再次飛翔起來,從天空看向大地。
他看見一個沒有四肢的小小身軀被影子擄入黑暗,在煙塵與火焰中留下長長的,銀色的血跡。
絕望的哀嚎在黑暗深處回響,世界的意識再次吞沒了他。
他又一次下墜,在混沌中穿過血肉組成的狹窄通道。他再次睜眼,看見天地,看見萬物。
他知道自己是名為人類的存在。這世上有無數的人類,他身在其中,是卑微衆生的一員。
這個世界美麗又醜陋,溫柔少而殘酷多。他聽,他看,他感受,他祈禱。
他為這個世界祈禱,盡管這祈禱無人聆聽——人們聽不見他的聲音,因為他是個啞巴。
但他仍會祈禱。祈禱,祈禱,獨自一人祈禱。祈禱是他的生活。他憐憫,他施予,他祝福,他祈禱。
于是人們認定他敬奉神。
這是一位僧侶。人們這樣說。可僧侶們只在金碧輝煌的廟宇中祈禱。他不是,他游走于寂靜的荒野,昏暗的墓地和滿是疫病的村落。他祈禱,祝福,驅散恐懼,帶去希望。
沒有誰告訴他如何做到那些事,他好像天生就知道該怎樣做。
這是一位苦修者。人們又這樣說。神眷顧他,他代行神的慈憫。
他并不知道人們口中的神是什麽,他的意識深處只有一棵光輝燦爛的樹,樹上挂滿星星。那是他唯一的指引,令他懷念,令他平靜。有時,他想要詢問,也想要訴說。可他做不到。他是個不識字的啞巴。
他就這樣日複一日地生活。直到有一天,穿紅袍的僧侶找到了他。
我們共沐在真神的榮光下,是彼此的手足。僧侶說。我們知曉你的願望,白金色的苦修者啊,那也是我們共同的願望。跟我們走吧。
他搖頭,他拒絕,可僧侶們視而不見。
苦修者亦是僧侶,虔敬者都是我們的一員。僧侶們這樣說。我們需要你,神跡者。
他們帶他去了遙遠的地方。那裏沒有人類,比荒野更荒涼,比迷夢更迷離。太陽再未出現,連星星也罕見。非人非獸之物四處游蕩,有時像神,有時像魔。
但他卻感到一種奇異的熟悉。他點亮篝火,讓火焰在黑暗中燃燒。這就是他唯一要做,也唯一能做的事。
僧侶們帶他進入了那裏,卻并不總能和他一起離開。最後一次返回時,他身邊空無一人,只有一個藍眼睛的黑東西。
他在埋葬逝者的時候遇見了它,從此再不能甩脫它。他不知道它的目的是什麽,卻也不在意。它美麗的蒼藍色眼睛常常讓他想起那些模糊不清的夢境。
他在心裏叫它維赫圖——那是蒼藍色的意思。
它成了他唯一的陪伴,在長夜中現身,和他同樣不發一言。它的依戀顯而易見,他的心為此感到安寧。他知道它是不會被人類理解和接納的存在,可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他明白自己與僧侶們的願望并不相同,明白自己的祈禱并非向着某位“真神”。他都明白,所以他也知曉了自己的命運。
但它不明白。它不肯與他分離。帶斧的僧侶到來的時候,他只得用傷害來保護它。他沒能來得及與它好好告別。
僧侶們說他有罪,異端的罪,叛神的罪。他無法為自己辯護,亦無法發出吶喊。
他被火光靜靜吞沒,回到世界的漩渦之中。聖樹的倒影早已消失,混沌充斥着他的意識,伴随他再次走過那血肉的通道。
他在聖堂出生,與諸多孩童一起由聖職者撫養長大。他是代行神跡之人,是星辰教團最鋒利的劍。他在人間和地獄行走,虔誠且無畏。
伴随着歲月的流逝,這虔誠裏卻漸漸生出了疑問,憂懼也在無畏中浮現。它便在這時出現了。
那是個有着蒼藍色眼睛的魔神。它從影子中來,有時是孩童,有時是老妪。有時是藍眼睛的美人,有時是危險的野獸。
他并不讨厭它。他喜歡它眼睛的顏色,那讓他感到一種親切的懷念。事實上,他也并不厭憎那些魔物,盡管斬殺與封印是他的職責。
他仍然揮劍,仍然祈禱。但他知道,有什麽東西已然改變。
它知曉他的疲憊,知曉他的疑惑,知曉他的痛楚與悲傷。
在聖城搖搖欲墜的大封印之下,沒有什麽比這樣的知曉更能給人安慰了。它來自黑暗,卻為他驅散了比黑暗更可怖的東西——孤獨。
于是他明白了為何人類總會被魔物引誘。
理所當然,所有被引誘的人都會面臨選擇。只是他在與它相遇之前,就早已作出了選擇。
審判塔下搖搖欲墜的大封印需要一件力量足夠強大的聖器。否則從地獄湧出的魔物會肆虐人間。而教廷除他之外,沒有第二顆“寒星”了。
如果犧牲是一種必然,早一些或者晚一些,也并沒有太大的區別。他很累了,并不想再為誰揮劍。但他仍然願意成為後繼者手中的指星墜,陪伴他們穿越那些永遠無法散盡的迷霧。
唯一的問題是,他是一個神跡者,這個沒有什麽能殺死他,除非那兇器來自黑暗。
他很自然想到了它。
他呼喚它。它便從黑暗中出現,蒼藍色的眼睛像清水洗過的寶石一樣閃閃發亮:你終于考慮清楚了麽。
他坦然直視它的眼睛。給我一把影子的匕首,他對它道,讓我為這沉重的責任做個了結,然後我會和你一起,離開這裏。
它仔仔細細地嗅了嗅他:你沒有說謊,可這似乎也不是你真正的願望。
他笑了。這當然不是,因為他真正的願望是它啊。
它似乎察覺到了,眼中的遲疑一掃而光。我等你,它說,只是別讓我等太久。
它消失了,他拿着那把匕首,順着審判塔螺旋狀的臺階一級一級地向下,走向那個搖搖欲墜的大封印。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可他心中清楚,這仍舊是一個謊言。若論狡猾與殘酷,他比它更像一個魔物。
但無論如何,這一切都結束了。
絕望的咆哮聲在黑暗深處回蕩。他向着那深淵走去,卻感到自己走向了世界深處。他的意識在痛楚中變得更混沌,更微弱,更模糊……
直到一片光亮灑落在黑暗中,照亮了伊蘭的臉。他在混沌中颠簸,一時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心口仍殘留着那種難以置信的劇痛,仿佛剛剛被利刃刺穿過一般。
他下意識蜷縮了一下,卻感受到了一陣熟悉的溫暖柔軟。
伊蘭怔然望着眼前。是紐赫,紐赫就在他懷中。灰白色的牧狼靜靜沉睡着,腰背上纏滿了繃帶。
伊蘭難以置信地伸手撫摸它,胸口冷不丁一陣濡濕。他低下頭,看見了自己胸前的繃帶。
他在粼粼的馬車聲中靜默良久,回頭推開了窗子,晨風與朝晖一同傾瀉而入。窗外,星辰教團長長的車隊正穿過綠色原野上的緞帶大道,地平線上已能望見皇城那巍峨的鐘樓。
又一次噩夢般的漫長任務結束了,他們從帝國南境的首府詩尼薩歸來。紐赫傷得不輕,幸而還活着。伊蘭輕輕撫摸它的脖子,它起伏的呼吸吹散了他心中混沌的痛楚。
他低頭親吻它。它在半夢半醒間發出小小的嗚咽聲,緩緩睜開了蒼藍色的眼睛。
“還疼麽?”伊蘭的手覆上它的傷處,微光包圍了那裏。紐赫扭頭舔了舔他的手,慢吞吞地站起來,蹭了蹭伊蘭的胸口。
伊蘭抱住了它,就好像幾輩子都沒抱過它了那樣:“天吶,你是不是又長大了……我不記得自己會施膨大魔法啊……真希望那只是你的毛……好了,不要牽動傷口啊,我是說你的傷口……”
紐赫擡頭,依戀地舔他的脖子和面頰,喉嚨裏發出些撒嬌的聲音。鑒于它已不再是一個小毛團了,這猛烈的撒嬌多少讓伊蘭感到有些苦惱。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現在只想緊緊抱住它。
他靠在它的脖子上,輕輕撫摸它,聽着它有力心跳,感受着那濕潤的呼吸。混沌與痛楚漸漸淡去,他沉浸在久違的安心與平靜中。
直至路邊石柱上金色的羽紋綢帶在餘光中閃過。
他記起來了,今天是聖顯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