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真名
第9章 真名
閃着幽光的眼睛睜開了:“啊……這一刻真是等了好久啊……”那漆黑的身影終于動了。巨狼起身,無聲地踏下雪橇,緩緩走向伊蘭,低沉的聲音帶着仿佛來自深淵的回響:“我的……獵物。你不記得我了麽?”
祭室裏幽暗的燭火和魔影猛然浮現在伊蘭心頭。他知道它是什麽了,它是祭室裏那群魔影中的一個。
“你呼喚了維赫圖,而維赫圖此刻正站在你的面前。”說話間,巨狼身形變大,爪子拉長,渾身的毛發如尖刺般豎起,它站了起來。
寒淵潛行者,所有牧狼的血脈始祖,寒淵深處的大魔物,和阿斯蒙蒂斯一樣屬于魔神的非凡存在……傳說中深潛于冰雪與影中的邪神……
伊蘭本該有太多疑問,可他望着眼前黑漆漆的身影,只是喃喃道:“紐赫呢?”
維赫圖不慌不忙地圍着伊蘭繞了一圈兒,隆隆的聲音喜悅而傲慢:“多麽漫長的等待啊……你終于屬于我了……現在只要吃掉你,契約就完成了……好了,你要不要向我哀求一下呢……”
伊蘭的心混亂一片。這不對。他用自己的生命為代價換回的是紐赫。他知道任何生靈都不可能毫發無損地逃離死亡。紐赫也是。它也許會變得不太像它,也許會失去很多……但不管怎樣,它都是紐赫……伊蘭願意替它承擔全部,只要它能回來……它明明就回來了……他能感覺到,他從無邊的黑暗中拉住了它……
可為什麽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只披着紐赫外殼的魔物?
“我問你紐赫在哪裏!”伊蘭急切道。
空氣安靜了片刻。維赫圖忽然猛地湊上來。魔神的眼睛在黑暗中像兩團燃燒的藍焰:“你一定很奇怪,為什麽站在你面前的是我……”
伊蘭緊緊盯着維赫圖的眼睛,心中重新燃起了微弱的希望。
然而當維赫圖再次開口,聲音裏只有最深的惡意:“因為你的紐赫根本就不存在。”
“它不存在。”魔神審視着伊蘭愣怔的臉,得意道:“這是真的。從來都只有我……”它的聲音逐漸興奮起來:“被強迫的祭品太下等了,我要的是一個自願的犧牲……于是我把一小片影子塞進了爛肉裏,變成了那玩意兒……我操縱着它接近你,就像操縱一只木偶……你以為它愛你,可憐的祭品。你以為它是你唯一擁有的,是不是?于是你也果不其然地愛極了它,願意為它付出一切,乃至生命和靈魂……一切正如我的計劃。而我就那樣看着你……看着你為它獻出了一切……”
“我不相信。”伊蘭甚至笑了一下:“我見過太多魔物了……你們擅長說謊,以此折磨獵物……”
“你知道我說的都是真的。”魔物的笑容消失了:“我一直在黑暗中看着你……你對着它說話,對着它唱歌,為了它流血和犧牲,絲毫不知道那從頭到尾全是你一個人的獨角戲……你心愛的紐赫沒有靈魂,沒有意識,沒有感情,它只是包裹着一片殘影的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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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伊蘭已經一拳揮了過去。
這當然是徒勞的。維赫圖輕巧的避開,目光一下子危險起來。他猛地伸出爪子,長而尖的指甲鉗住伊蘭的喉嚨,深深刺入了皮膚。血流了下來。
伊蘭冰冷而憤怒地望着它:“你說謊。”喉嚨上的爪子收緊了,他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啊,其實我出現在此的原因遠不止于此。”維赫圖湊近他,輕聲有如愛語:“讓我來告訴你一個秘密吧。那團爛肉只是個誘餌。謝謝你的召喚,把我從那個大封印裏拉了出來。我自由了,而且得到了最上等的祭品——你。不過我離開後,封印大概撐不了多久,那座塔馬上就要倒了……這裏與人間的通道,就要打開了……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你,我可愛的祭品啊,看看你為了私心都做了什麽吧……你知道我說的都是真的,你感覺得到,不是麽?”魔神蒼藍色的眼睛充滿快意,在伊蘭臉上不停地嗅着:“我聞到了絕望的味道……”
伊蘭掙紮着,喉嚨裏發出悲鳴。他竭力揮手在空氣中寫下符文,然而孱弱的符文總是一筆即斷。
“沒用的。”維赫圖帶着肉刺的舌頭狠狠地舔了他一口:“我的獵物啊,只屬于我的獵物……讓我聽到你的哀求聲……”
伊蘭張了張嘴。維赫圖把耳朵湊近了他唇邊。
“滾……”伊蘭啞聲道。
魔物猙獰可怖的面容上有一瞬的痛楚。緊接着,它将伊蘭狠狠掼在了地上:“你為什麽不哀求?”維赫圖厲聲道:“求我!”它粗暴地擡起伊蘭的下颌:“向我哀求!讓我聽到你的哭泣!”
伊蘭哇地吐了一大口血,感到死亡之影飛快地籠罩了自己。
這個世界除了紐赫,沒有任何值得他留戀的東西。但他從來未曾想過要毀滅什麽。誰能想到命運竟如此詭谲。無限的黑暗在拖着他下墜,深淵正朝他露出不可名狀的本來面貌。
而這一次沒有紐赫陪伴他了。
就在這時,空氣中忽然傳來了數聲清晰的裂響,大地也随之輕震。有什麽東西破空而來,發出類似鞭子甩過空氣的鳴聲。
維赫圖護在伊蘭身上,發出怒吼,滾熱的液體滴下來,落在了伊蘭臉上。
在那一瞬,魔物蒼藍色的眼睛與紐赫的眼睛難以置信地重合了。
伊蘭來不及思索什麽,就感到自己的一只手被狠狠拖住,向外拽去。維赫圖撲上來,卻被更大的力量反方向拖住,只能扭身陷入搏鬥。
黑暗中,他們身後那塊巨大的圓岩如同花萼般裂開,可從中探出的并不是花朵,而是數不清的細繩樣的花蕊。
危急時刻,雪橇上忽然藍光一閃,旁邊原本正源源不斷湧來的花蕊居然瑟縮了一下。
本能讓伊蘭幾乎是下意識猛地向外一掙,沒想到居然掙開了。他撲向雪橇,在觸手再次襲來之前,緊緊抓住了那枚掉落在雪橇角落的聖器——是指星墜,它不止怎麽掉在了雪橇上。
藍光再度閃爍,細細的花蕊退開了,在他周圍不甘心的繞動着。伊蘭看見了它的本體,一塊很小的圓岩。
他喘息着,感覺自己每一次呼吸都像刀割一樣痛。在離他不遠處,維赫圖正和它的影子一起怒吼着與那只巨大的岩蕊搏鬥,碎裂的石萼四下飛濺,地上都是斷裂的花蕊。
花蕊太多了,很快束縛住了那魔物。大地開始震顫,更多大大小小的圓岩正在向它們滾來,那種岩塊碎裂的聲音始終都沒有停止。這意味着更多的岩蕊正在醒來……整個坑谷裏的每一塊石頭,不分大小,全是這種東西。
伊蘭忍着劇痛,将指星墜握在手上,以尖端為筆,在雪橇的側板上艱難地刻畫起來。一個簡陋的法陣逐漸成型了。
星火之靈,藏我于影。他咬牙默念。
指星墜閃爍的藍光落在法陣上,粗糙的法陣微弱而朦胧地亮起來,向外緩緩延伸。所有岩蕊投在地上的陰影都變得輕而模糊,仿佛黑墨被水暈開。這些輕薄的藍影很快淹沒了大地,淹沒了伊蘭,也淹沒了正在和岩蕊搏鬥的維赫圖。
岩蕊的行動變得遲緩起來,細長的花蕊在空氣中漫無目的地搖晃着。
巨大的魔影抓住這個機會,咬爛了岩蕊的核心。花蕊紛紛墜落在地上,而伊蘭差不多也已經到了極限。他的意識開始變得沉重而模糊,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受刑。這個簡陋的小法陣正在失效,周遭的圓岩伸着花蕊,開始在空氣裏亂探。
朦胧之中,他仿佛聽見了兇獸咬牙的聲音。
片刻後,魔物化身為狼形,鑽進了雪橇套裏,雪橇立刻在大地上飛馳起來。周遭巨大的花蕊紛紛向它們探來……伊蘭再也無法支撐,意識沉入了黑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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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蘭是被某種蠕動聲驚醒的。但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那種聲音又聽不到了。只有龐大詭異的黑影在他周圍源源不斷地湧動着。維赫圖以黑狼之形悄無聲息地趴在離他不遠處,正是那兇惡黑影的中心。
他們在一個岩洞裏。微弱昏暗的天光灑落進來,能清晰地看到有許多類似漂浮之口的低階魔物正在洞口處徘徊游蕩,窺視着岩洞內部。然而一旦這些東西靠近岩洞,就會立刻被那個根本沒有形狀的混亂魔影毫不留情地吞噬掉。
黑影看上去狂躁而危險,壓迫感充斥着整個洞穴。但伊蘭看得出來,它的主人眼下狀況并不好,就像自己一樣。
雪橇受到了不小的沖擊,變得有些破爛,上頭的法陣也早就消失了。指星墜緊緊卡在雪橇底座的縫隙裏,又恢複了那種灰撲撲的樣子。
伊蘭下意識地伸手扣了一下,它居然直接落在了伊蘭手心。
昏沉感消失,傷處再次開始疼痛。他攥住指星墜,吃力地爬下來,向着維赫圖一瘸一拐地走去。
與黑影幾乎融為一體的魔物突然睜開了眼睛。它的吻部兇惡地皺起,猩紅的牙龈和雪白的利齒全部暴露着,看上去猙獰而危險。它緊盯伊蘭的目光充滿了讓人無法理解的怨毒。
然而伊蘭只是向它伸出手,微光籠罩了魔物的傷處。
傷口以難以置信的速度開始愈合,一直湧動着的黑影忽然暴起,遮蔽了所有的光亮。片刻後,它漸漸凝聚成巨大的狼形,在維赫圖身後的岩壁上咀嚼和吞噬着什麽。
而洞口那些低階的魔物已經全部消失了,只剩下風聲在洞外呼嘯。
伊蘭脫力地垂下手,感覺自己渾身的每一處都仿佛被撕裂和榨幹了。
“別以為我會感激你,你本來就是我的獵物……”良久,維赫圖站起來,向着伊蘭逼近,正如從前無數危險的魔物逼近伊蘭一樣:“我可以對你為所欲為……”
然而伊蘭只是靜靜地看着它,忽然道:“紐赫。”
魔物眯起蒼藍色的眼睛,殘忍地笑了:“我說了,這世上從來沒有紐赫。”
伊蘭的目光黯淡下去。他閉了閉眼睛,拖着腳步走開了。
維赫圖愣在了原地。
銀金色頭發的青年回到雪撬邊,在地面上用法術生了火。無薪之火小小一團,在地面上微微跳動着,照亮了他蒼白的臉。
維赫圖巨大的黑色狼影在洞壁上随着火焰搖晃,看上去仍然恐怖而危險。伊蘭知道,它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自己。
然而他沒有理會,只是疲憊而艱難地在火焰邊坐下來,摘下雪橇裏的水袋,喝了一口冰冷的水。
“為什麽你不恐懼?”維赫圖在他身後徘徊,灼熱的呼吸噴到了伊蘭的後頸上:“你就要被吃掉了……”
伊蘭望着火焰,漠然而無力道:“那你還等什麽呢?”
頸側傳來帶着血腥氣的咆哮,火焰劇烈晃動起來。伊蘭盯着火焰中的狼影,甚至連眼睛都沒眨一下:“這是你第三次……不,大概是第四次在說類似的話了。”
魔物停在了他耳後。
“你說了謊。”伊蘭低低道。
他感到魔物的呼吸停頓了一下,于是繼續說了下去:“岩蕊……甚至都不能算是魔物。它是暗界一種幾乎沒有危險的存在。所以那個簡陋的法陣才能發揮作用……小魔物見到你就跑掉,意味着你确實是遠比它們更高位的存在。但這樣的存在不該連岩蕊都無法應付。你的絕大部分力量仍在封印中,逃出來的只是意識,對不對?但我想你也沒有完全說謊,你和紐赫确實存在某種聯系——至少是血脈上的,因為那是個以血液為媒介的黑法術……所以是你出現在了我面前,所以治療術對你有效。”
身後的魔物很久都沒說話。
伊蘭也沒有。維赫圖的話是真是假已經不重要了。不管紐赫只是一個用來控制人心的傀儡,還是一頭繼承了魔神血脈的普通牧狼,它都已經不在了。
也許是伊蘭的力量已經太過衰弱,也許是法陣開啓得太晚,也許是紐赫的靈魂離去得太快——越是無畏和堅定的靈魂越不會因為貪生而徘徊……總之紐赫死了,他沒能抓住它。活着的生靈沒辦法和死去的生靈分享生命。紐赫死了,而這世上沒有任何力量能真正逆轉死亡。所有禁術的背後,都只有災難,詛咒和絕望。紐赫離開了,再也不會回來——不管伊蘭願意為此付出什麽。
失去就是失去。他永遠地失去了紐赫。
但他或許還來得及彌補自己犯下的錯誤。
伊蘭低低道:“我們……在這裏都沒辦法活下來吧。”他直白道:“我,一個失去了大部分力量的神跡者;你,一個大部分力量全都使不出的魔神。這裏是什麽樣子,你比我更清楚。”他停頓了一下:“我們都會死。”
“所以呢?”
“我們可以合作。”伊蘭冷靜的哄勸道:“一起離開這裏,到人類的世界去。逃離危險,逃離死亡……”
維赫圖嗤笑:“看來你還沒搞清楚狀況。我已經自由了,而你現在在我手上。只要吃了你,契約随時能夠完成……我為什麽要做多餘的事?”
“那你為什麽現在不吃掉我,完成契約?”伊蘭輕輕道:“有條件沒能達成,對不對?”
維赫圖繞到了伊蘭面前,站在火焰後面。它的目光裏再次流露出了悲傷和怨毒。伊蘭覺得奇怪,但這個樣子的維赫圖反倒讓他感到說不出來的輕松——這樣它看上去就一點兒都不像紐赫了。
“只是狀況有點複雜罷了。”維赫圖終于開了口。
伊蘭望着它,感覺心中更篤定了些:“從封印裏逃出來的不止你一個,是不是?早在你逃出來之前,阿斯蒙蒂斯的意識就已經逃了出來……恐怕它的力量也逃出來了一部分,至少逃出來的比你多。我想其他魔神也不會老實地待在封印裏……”他甚至笑了一下:“所以……我這個蘋果,最終未必是屬于你的。”
“不要激怒我。”維赫圖威脅道:“我可以讓你痛不欲生卻仍然活着,直到契約完成。”
伊蘭直視着它:“我不懷疑你會用殘酷的方式對待我。但我也感覺得到,你比我更擔憂和恐懼。岩蕊根本不是在攻擊我,我只是順帶的……它的目标是你。為什麽連最弱小的暗界生靈都在攻擊你?為什麽你的影子剛剛看起來那麽不受控制?不管是阿斯蒙蒂斯還是你,你們始終在強調完成契約,而不是恢複力量……如果恢複力量不是目的,那個契約的內容是什麽?你們到底為什麽需要祭品?”
“你的話太多了。”影子從維赫圖的腳下蔓延,将伊蘭抵在了冰冷的岩壁上。黑影觸及皮膚的感覺無比熟悉,它們熱乎乎毛茸茸的,只能讓人想起牧狼的皮毛。
伊蘭艱難地動了動,繼續說下去:“不管怎麽說,如果一直留在這個世界,你的契約有很大可能是完不成的。”他微笑道:“畢竟你眼下自身難保……而我要是死在別的東西手上,你之前漫長的等待可就全都白費了,不是麽?”他竭力讓自己聽上去真誠:“你知道我說的都是真的。”
維赫圖聞了聞他,陷入了思考。
“留在這裏,在契約完成前,我們都會死。”伊蘭強調道:“試着離開,當然也可能會死。但至少……還有一點希望。”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麽主意。”維赫圖慢吞吞道:“不過你說得也有道理……我們确實要想辦法離開這裏。”
伊蘭微笑了一下:“那麽,我們現在有了同一個目标……你可以松開我了麽?”
貪婪的光在魔狼的眼中閃爍着:“這可不由你說了算。”他再次湊近伊蘭,在他臉上狠狠舔了一口:“畢竟你在我手上。”
伊蘭忍受着不适,耐心道:“但我是個脆弱的人類,你再這樣下去,我可能撐不了多久了。”他沉默了一下:“我真的……快要到極限了。”
“那麽就先這樣。”黑影立刻松開了。
伊蘭滑落下來。維赫圖低頭看着他,蒼藍色的眼睛閃過一絲憂慮。
有那麽一瞬間,伊蘭忽然産生了它就是紐赫的錯覺。然而當目光落在那漆黑的皮毛上時,這份錯覺又消失了。
火焰跳動着,溫暖着冰冷的大地和空氣。伊蘭不再理會維赫圖,自顧自在堅硬的岩地上抱着受傷的肩膀躺了下來。
風在洞外呼嘯着。伊蘭知道自己有很多事要思考,知道孤獨與悲傷正在源源不斷地湧來。可當他攥緊指星墜閉上眼睛,極度的疲憊一瞬間就淹沒了他。
在即将陷入沉睡的時候,他恍惚感到紐赫像往常一樣向他走來,用身體将他環住了。
一滴淚順着他幹涸的眼角溢出,淌過面頰,滲入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