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始
初始
4.
路上的小石子一點也不可愛,硌得我腳生疼。
我面不改色,撐着身體走得平穩,我要讓自己最後的時間過得盡可能體面。
克裏夫山在教會神聖的經義有懸崖峭壁、死亡的邊緣之意。
它是這個小鎮最陡峭和危險的山峰,裏面瘴霧彌漫、疊影重重,極少有人願意靠近它。
這裏作為我最後的歸宿似乎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我想。
可惜我沒有足夠的力氣和毅力登頂,在半山腰一處峭壁上,我張開雙臂,擁抱着風一躍而下,寬大的衣袍被風撐開,如一只殘破的蝴蝶蹁跹而下。
恍惚間一只手倏地捏緊我的心髒,它突突直跳,似乎要沖出我的軀殼。
大腦瞬間充血,風呼嘯着往口鼻裏灌,下墜時與空氣發出的尖銳摩擦聲不遺餘力刺激着我高度緊繃的神經。
我好難受,從沒有如此真真切切感受到死亡的恐吓威脅,這種難以言喻的絕望和窒息感連上次投湖逼近死亡都不能相比較。
時間這一剎那無限延長,這不可控的失重感和死亡的召喚讓我灰色無光的記憶如幻燈片一幀一幀在腦海裏播放。
身體和心裏雙重折磨下,我的大腦幾乎停止了思考,只剩酸澀和恐懼充斥着心頭。
我只無比清晰地意識到,我,後悔了,我不想死了,只想擺脫這該死的窒息絕望感。
求生的欲望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強烈。
可一切都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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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不斷加快的下墜速度,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抓不住。
胸腔的重負讓我意識接近混沌。
下一瞬,一陣白光發出耀眼的光芒。
我想睜開眼,可空氣巨大的壓力讓我無法做到。
只感受到腰間突然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攬住,一個人将我抱在懷裏,那陣刮的我臉生疼的風也被擋住了。
下墜的速度慢了下來,我能睜開眼了。
這算是我和卡西爾的第一次正式見面吧。
我想我永遠都無法用語言來形容這一瞬間。
他猶如天神降臨,每一根頭發絲都散發着溫暖到極致的光暈,透過寬大的衣袍,我甚至能感受他身上的暖意。身後巨大的羽毛翅膀扇動,發出“呼呼”的聲響。
他是天使。
這一眼足以讓我确信他就是紅衣大教主口中歌頌擁有“七美德”的天使。
之前莫名躁動不安的心平靜了下來,我忘了原本我是來奔赴死亡的。
5.
平穩落地後,眩暈感襲來。
我撐在地上幹嘔。
“剛剛跳崖的時候那麽勇敢,現在知道難受了吧。”
卡西爾溫和得嗓音中不難聽出些愠怒,連一貫舒展的眉頭此時都忍不住微微皺起。
我緩過神來,翻過身,頭面向天空呈“大”字躺在草地上,鼻尖還能聞到小草澀而清的味道。
“如果不是你多管閑事,一刻鐘前我就結束了痛苦,天使。”
卡西爾的翅膀貼合地收在背後,羽翼尖端差一點兒就與地面親密接觸,他十分不認同我的話。
“你是已經去死亡之神那裏報到了。”
“有什麽區別嗎。”我滿不在乎。
“這位小姐,到底是什麽事讓您兩次意圖尋死呢?”卡西爾問,他真的很生氣,怎麽可以這樣踐踏不尊重自己的生命,生命是多麽的寶貴啊!
“只是覺得活着沒意思了。”我淡淡道,沒想到上次破壞我死亡計劃的也是這個愛管閑事的天使。
“小姐,您才十七歲!”
天使可以透過氣囊知道一個人的年齡,卡西爾不理解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為什麽會說出這種話,加重語氣道。
“世上總有牽挂着愛着您的家人、朋友,您若是……”
“沒有!”我突然激動沖他吼道道,支着手坐起來打斷他的話。
然後又失了力氣倒了回去,喃喃自語:“他們都認為我的存在是個錯誤。”
可我也是不想來到這個世界的啊!
我找不到我存在于世界的意義。
世界于我而言不過荒蕪灰白,我于世界而言可有可無。
十七年的歲月裏,我吃了太多的苦了,多到我已經承受不住了。
我說不上尋死的理由,是對那些我所謂的親人失望?大概不是的,從來沒有過期望也就談不上失望了。
是什麽都不重要了。
一切就止于此是最好的,生與死好像也無甚差別。相反,似乎我的死于誰而言都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沒有人期待我的存在。
生活實在太苦了,而我不想吃苦,我想去陪我的媽媽,那個在我記憶裏幾近模糊的苦命女人。
“抱歉,”天使屈着一條腿在我身旁坐下,“我不知道您的家人他們……不過您可以去追尋您的夢想或是目标呀,您還年輕,世界還有大把的未知等着您去探尋。”
“我沒有夢想、沒有目标,更沒有想完成卻未完成的事。”也不想去探尋這個垃圾的世界。
不過最後一句話我出于一種隐匿的心裏沒說出口。
“怎麽會?”這下到卡西爾驚訝了,他遇到過許多身處絕望的人們,但他們都有深藏心底的期許,連街上的流浪漢都希望能給自己的小狗狗一個可以避風的場所。
我嘲諷似的笑笑,“天使,在你看不到的黑暗之處,不少在泥沼中的人用結束自己的生命來擺脫無望無盡的苦難折磨。活着是看不到頭的痛苦折磨,死了是一了百了。對我們這些人來說死了遠比活着舒服,那一點兒小小的奢望算什麽。不過你活在陽光下,你永遠看不到這些。”
卡西爾聽後心裏很複雜。
“也許你說的是對的。”
“雖然我不知道您經歷了什麽讓您下定決心放棄自己珍貴且獨一無二的生命,可我想告訴您,苦難不是生命的伴随物,愛才是。任何苦難和不幸是他人強加的。您既已擺脫那些苦難制造者,為何不好好愛自己來補償曾經遺失的呢?”
我側頭不欲與這個太過理想主義的天使說話。
果真是長在光明神神光下的孩子,話語間除了天真還是天真。
“或許有什麽我可以幫助你的?”他詢問。
哼,他要是前兩次不多管閑事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不過我現在及以後恐怕也沒有勇氣再一次自殺了吧。
“有本事你就把我帶在身邊,讓我瞧瞧你們天使生活的世界是什麽樣的。”
我賭氣似的道。
卡西爾竟贊同的點點頭。
“這倒不錯,我如今正好游歷人間,你既對生命感到迷茫,跟着我一起去見見更廣闊的天地的确不失為一個好主意,想必你之後定會對生命的意義有更深的感悟。”
6.
就這樣,我與收起翅膀隐匿天使氣息的卡西爾一起踏上了旅途。
他真的很好,我很确信。
我沒有名字。
母親沒文化一直叫我乖乖。後來到了公爵家,就按照仆從的排序,于是我被叫住小十六。所以十七年,我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名字。
卡西爾給我取了新的名字——哈洛娜
寓意天使的祝福,他希望我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他還在旅途中利用一切機會教我讀書識字,他說,閱讀總能帶給我們更多的樂趣。
對于讀書識字我是沒有太大執念的,但如今覺得似乎還不錯。
以往死板枯燥的文字變成了悅動的音符。
我體會到了伊麗娜——我同父異母的姐姐,她在神學院取得進步獲得公爵夫人表揚和獎勵的快樂。
還是來自天使的獎勵,這都夠以後我吹噓一輩子了,我想。
這種感覺還真是奇妙。
善良慈愛是天使的天性,可那一刻我終于覺得有一束光照到了我,獨獨屬于我的光。
7.
皇城的大教主曾說,天使降臨人間是代表神明的旨意,神聖不可侵犯。
我一直嗤之以鼻,和虛僞不見人間疾苦的光明神一樣,天使原來也不過是裝腔作勢的生物罷了。
直到遇到卡西爾,我才發覺,除了不了接近,天使真的擁有贊歌中歌頌的一切美好品質。
他對一切平凡到極致的事物都很感興趣。
突然而至的暴雨會讓他興致勃勃與天氣學家探讨原因。
一塊奇形怪狀的巨石讓他猜測其中沉澱的歷史。
甚至為遇到的每一株植物配上插圖記錄在他的小冊子裏。
相比與這些瑣事,我對他的行為更感興趣,天使不應該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嗎?
“那是吾神才能做到的事,天使對于人間的知識知道的是極其少的。”卡西爾解釋。
“我的朋友們無法親自來人間領略這些景色,那我就記錄下來分享給他們好了,他們一定會感興趣的。”
“可你所見所寫也不過是人間的滄海一粟罷了。”
“沒關系,如果不能知全貌,通過碎片化的美好認識到宇宙浩瀚也是很好的。”
……
同樣,他也很樂意做一些小事。
比如幫小朋友取卡在樹上的風筝,給老奶奶種麥苗,替趕車人修壞在路上的馬車。
真是一個愛管閑事的天使,我常吐槽。
他從沒有任何不滿,永遠都是溫和說,舉手之勞而已。
可後來,一個村莊爆發了時疫,天使的聖光都無法治愈感染的人,只能眼睜睜看着感染者身體日漸消瘦,皮肉逐漸生瘡腐爛直至在極端的痛苦中死亡。
我拉着他想走,很明顯,想解決這場時疫并不是舉手就可以做到的事。
這該教堂頭疼的事,與我和卡西爾可無關系。
卡西爾罕見地拒絕了我,他施下神術,确保我不會被感染後,自己則與當地醫生一起讨論治療方法。
他每天早出晚歸,晚上坐在椅子上小憩一會兒,就接着拿起羽毛筆在紙上寫下一張又一張藥方。
即是知道天使不需要睡覺,可我還是忍不住心疼他,明明與他無關的事他卻非要攬過責任,事後除了幾句好聽的贊美又不能得到益處。
我很自私,此刻真切希望他除了對我好以外,就如同書中不問世事的祂一樣,不要為任何不值得的事浪費精力。
但我不敢讓他知道,害怕他一旦知道他好心救下的人心思是如此地低劣不堪就會毫不猶豫抛棄我。
我不敢想,也無法接受那樣的結局。
我努力嘗試學着他,幫助人們遞運物資,照顧病人,安撫小孩。希望這是天使喜愛的人類模樣。
功夫不負有心人,這場來勢洶洶的時疫沒有驚動教廷,甚至沒有走出這個小村莊。
卡西爾對着每一個戰勝疫病的人道恭喜。
醫者對自己的醫術沾沾自喜。
只有我知道,天使的血是世間的靈藥,是卡西爾悄悄在煮藥的水裏滴入了自己的血才阻止了這場瘟疫的進一步蔓延。
至于對他身體有什麽傷害,我不清楚,但十分确信是有的。
因為他的唇色比之以往蒼白了不少。
我按照人類補血的方法給他做菜,希望能幫到他。
他很敏銳,我的不安還是被他察覺到了。
“不用擔心,我沒事。失血只會讓我暫時神力下降而已,不會有危險。”他耐心安慰我。
“可要是遇到窮兇惡煞之人呢!”我比他情緒更激動。
“人類傷不到我的,除非是惡魔的化身。不過遇到惡魔的可能性很小很小,小到幾乎不可能。”
“萬一呢!”
“那只能怪我運氣不好,我不可能為了未來可能性幾乎為零的壞運氣而放棄這麽多條無辜的生命。你知道的,如果這次我不出手,這次瘟疫至少會讓好幾個城市淪陷,甚至更大範圍也說不定。”
卡西爾嘆口氣,無奈道。
“這些是教廷該管的事,你明明可以當做不知道的,沒有誰會責怪你,為什麽要讓自己置身于危險的可能之中?”
我沒控制住情緒,語氣近乎于逼問。
卡西爾似乎是被突然爆發的我問懵了,好看的眉眼愣愣看着我。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
他卻不在意,伸手揉了揉我棕栗色的頭發,似是安撫似是解釋。
“神明,天使,教廷,我們都享受了信徒的供奉,為信徒提供庇護是我們的職責,不分彼此。正如你之前說的,光明之下還有許多陽光無法照到之地,裏面的人們正等着救贖,我或許無法及時将光帶到每一處,但我遇到了我就無法坐視不理。”
“我不能看着更多的人落入人間地獄,這無關神明。只因我有拯救他們的能力,也有憐憫的心。”
8.
短暫的喜悅過後,更多的是人們無聲的悲傷。
家人們默默收好父母、妻兒或是丈夫的遺物,将他們的遺體集中到湖畔進行火化。
火焰燃起,生者為逝者歌聲送行。
衆人圍成個圈,聲音空靈夾雜着些嗚咽。
卡西爾被悲傷的氣氛感染,低下了頭雙手合十為逝者祈福。
我倒是沒什麽感覺,設想一下,如果是我的“家人”離世,我只會覺得是報應到了。
但還是合群地裝模作樣垂頭。
我閉着眼聽着凄涼傷心的悼歌快要睡着了,卡西爾突然拉着我悄悄離開,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站在一個小山坡瞭望者遠處升起的火煙,耳邊還能聽到他們悲恸的歌聲。
我又不理解他了,昨天我說疫病解決了要走,他說要為逝者送行。
送行不與村莊的人一起,反而到這麽遠的地方來。
不理解實在不理解。
算了,他這麽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