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舊夢
舊夢
小鎮上。
王二響聽着街道上百姓們此起彼伏的慘聲,看着同伴來來回回奔跑着的馬蹄,心中暢快極了,仿佛心裏有一把火在燒,燒得他血都熱了。
□□那匹馬跟了他許久,好像能感應到主人心中所想,也焦躁地來回踏着鐵蹄。
“別急,別急。”
他拍拍這個老夥計,把手裏的刀橫放在馬背上,騰出手來将臉上掉下來的黑巾重新系了系,眼中露出殘忍的笑意,然後才重新把到握住手裏,一夾馬腹,驅策它沖了出去。
口中放肆地大聲喊道:“兄弟們,咱們再去搶一輪吶!”
他身後約有四五個人跟着他一齊又沖了回去。
噠噠馬蹄聲中,百姓們哭喊哀嚎,對這樣一場突如其來的搶劫手足無措,他們大多手無寸鐵,劫匪卻有大幾十之衆,又個個身騎快馬,手持武器,所到之處伸手如割菜一般。
劫匪們心狠手辣,先在街道上行兇,逢人便搶,被搶者稍有反抗便拿刀鞘砸,拿刀刃砍,傷了無數人之後把東西一歸攏,接着打砸屋舍,遇見合眼緣的鋪子便一齊沖進去,進門連夥計帶客人全部砍倒,然後搜刮人身上和屋裏的金銀。
如此,不過半個時辰,處處人仰馬翻,混亂不堪。
百姓們抱頭鼠竄,争先恐後地往櫃子底、籮筐下藏起來,戰戰兢兢地想不明白為什麽鎮子上的官兵守衛還不到。
他們當然不知道,為了今日這一場劫掠,劫匪們早有策劃,先分出人在鎮子外吸引官兵的注意力,官府僅剩不多的人又被擋在這條路線以外,一時過不來,時間足夠他們縱馬跑搶幾個來回。
道路兩旁的商鋪大多敞着門戶,原本客似雲來的客棧裏早不見人影,桌椅板凳掀翻了一地,掌櫃帶着手下有多遠跑多遠,只在角落裏還留下兩條客人的屍體,身下還躺着一地黏稠的暗紅色血流。
櫃臺下,這家客棧的賬房老先生手裏緊抓着一把算盤,蜷縮着身體瑟瑟發抖。
他雖然抖如篩糠,心裏明鏡似的,知道自己要是被發現,恐怕落得跟那兩具屍體一樣的結局,所以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外面的騷亂聲仍舊不絕于耳,賬房先生閉上眼睛,祈求千萬別有人再進來。
或許是他的祈求真的有用,或許是這兒已經讓人刮過一遍油水,幾張散落的破桌子破椅子不足以吸引路過的劫匪再踏進來。
搶劫已經即将接近尾聲,但劫匪都殺紅了眼,失去理智的人誰也沒法再主動停下來。
王二響抖了抖懷裏包着的、嘩啦作響的金銀,他的刀上已經沾滿了血跡,但入迷了的人非但不覺殘忍,反而愈發興奮躁動起來。
老大說得對,富貴險中求,成天在山裏窩着能有什麽好東西,幹完這一票大的足夠兄弟們一年的吃喝享受。
他興奮地吹了一聲口哨,站在客棧門口,一時興起,發狂一般用手裏的刀狠狠砍向一邊豎着的旗杆,杆子足有小孩兒手臂粗細,是掌櫃的特意定制,上頭綁着客棧的幌子,在劈刀下“吱嘎”作響。
直索索的木頭倒地,一起帶倒的還有下面那一排小攤,發出連串的巨大聲響。
這動靜更是駭得賬房先生涕淚齊飛,幾乎要丢了魂兒。
好吵。
誰在哭,又是什麽在響?
棣華睜開眼睛,好像睡了一覺醒來,發覺自己站在不知是哪的一間屋子,屋子倒很大,但屋裏的情形卻讓人有些猜不透。
門窗都緊緊地閉合着,四五個男人握着刀堵在門邊,他們刀尖朝外,臉上俱是一樣的緊張神色,腳下不遠處橫躺着兩個蒙面人,雙目緊閉,已經沒了呼吸,兩人身上橫七豎八的傷口像是被不同的人所砍,地上一圈灑落着斑駁的血跡。
他們都是誰?
深處的床帷傳來些窸窸窣窣的動靜,棣華調轉目光,望向半掩的床簾。
一個頭發半白的老婦摟着一個女孩兒躲在床角。
女孩兒十分年輕,不過十四五歲的模樣,穿一身淺紅色的衣裙,細白的脖頸微微垂下,散落的青絲半遮住臉,被吓昏了過去。
老婦人一邊摟着她,一邊笨拙地側身想擋住她。
但畢竟是個活生生的人,哪裏能藏得住呢,老婦抹了一把眼淚,不禁悲從中來。
沒有人能看見棣華,她走了這幾步,依舊不能判斷現在到底是個什麽情況,是只能這樣看着嗎?沒有痕跡也無法出聲。
她伸手向床簾探去,白皙的手指卻撈不起哪怕一根細線。
什麽也不能動。
意識到這一點,棣華蹙起了眉,唯今之計,只有繼續等待了。
窗外的嘈雜聲一浪接着一浪,雖然還是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但是單就眼前的情形來看,必定是混亂而又危險的,這樣的情形不可能長久,棣華有一種很深的直覺:自己不會等太久。
一窗之隔的街道外,有人在尖叫逃跑,有人縱馬踏市,還有人青天白日地就敢當街殺人。
“啊!!!”
一位中年婦人發出聲嘶力竭的尖叫,她的兒子,正被一個身強力壯的賊人揪住要砍要殺,半大的少年毫無還手之力,掙紮間已經漲紅了臉,而惡人的刀尖已經高高舉起。
眼看手起刀落,少年即刻就要血濺當場。
忽然橫空穿來一把長槍擋住了刀刃,然後極具技巧地一挑一舉,那賊人感到手勁一松,刀即刻脫手落到了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他的身體被逼得退了一步,趁着這個空當,那小少年就被來人拉到了身後。
劫匪往後退得一趔趄,正怒得火大,待看清楚面前的人,心肝頓時一顫。
不是因為他認識這人,也不因為來人面目有多麽可怖,而是那坐在馬上,持槍而來的年輕人分明穿着的,是一身軍中的甲胄,越過他身後看去,一群同樣身着盔甲的人正策馬齊齊向這邊沖來,眨眼就要到了跟前。
這一場貪得無厭的搶劫終于要結束了。
官兵終于到了。
跑!
劫匪心中登時只冒出這一個念頭,他來不及撿起自己掉在地上的刀,轉身邁開大步,扯着嗓子呼號道:“快跑,官兵來了!”
這一嗓子十分洪亮有效果,沿街還在作惡的其他匪徒什麽也不要了,也清醒了,只恨關鍵時刻沒有多的兩條腿,紛紛狂奔逃命。
宋征關鍵時刻從刀下救了這小少年一命,小少年還沒緩過神,但一旁相識的人趕緊把他拉到身後,大夥雖然不知道這是哪路神兵天降,卻明白自己這條命算是保住了,心總算放下了一半,不少人喜極而泣,躲藏着的人也站了出來,慶幸之餘,感嘆若再來早些該有多好啊。
滿街的弱民,但宋征顧不上哀戚,先帶着人将這些劫匪捉拿住要緊。
他不作停留,在衆人的目光中直追那夥劫匪而去,有力的馬蹄聲和盔甲的碰撞聲交疊在一起,路上的小石子被震得跳動起來。
這不同尋常的動靜也傳進客棧人的耳朵裏。
其中一個略長些的擡首示意同伴,同伴點了點頭,暫時收起刀走到窗戶邊推開一個小縫,新鮮的氣流順着這條細縫吹進來,下面街道的情形也撞入眼簾,他咧嘴笑道:“是官兵,官兵來了,咱們有救了。”
大夥心內俱是一松,将手裏的刀插回刀鞘,一起擠到了窗邊往下看。
床帷深處的老婦人有所察覺,揚聲問道:“楚先生,看見是官兵來了嗎?”
“是的林媽,咱們不用擔心了。”
那個年歲略大的男人就是林媽口中的楚先生,他轉身向林媽這邊走了幾步,詢問道:“小姐怎麽樣了?”
他們不是這鎮上的人,而是受主人沈老爺所托,接一直在寺廟居住的小姐回細粱城,誰料走了一般到這裏,竟然遇見了這等搶劫的禍事。
賊人兇殘,他們從樓下一路躲避,過程中丫鬟護衛都跑散了,最後只剩得四五個人,砍翻了欲圖不軌的兩個賊人後,一直大氣不敢出地守到如今,中途一直沒有別人再上來,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現在官兵又到了,總算是回去能交差。
楚先生舒了一口氣,林媽卻不敢放松,急着招呼人過來道:“你快來看看小姐,她從方才被吓暈後就一直沒醒,這要不要緊?”
林媽将懷裏的小姐小心地平放在床上,掀起床簾挂好,她坐到一邊憂心忡忡地望着,可憐這孩子平日裏從來沒見過血腥的場面,但賊人進來時情況危急,幾個護衛拿刀便砍,一見到血就暈了過去,直到現在還是雙目緊閉,小臉煞白,讓人擔心。
她是沈家的老人了,深得沈夫人重用,沈家又一向對下人大方,算是待遇極好的人家,萬一這次出了什麽事,不說主人家怪罪,自己心中也過意不去。
楚先生習武,略懂一點皮毛醫術,他上前伸手把了把沈四小姐的脈搏,推測是驚吓過度所致,畢竟是位年紀尚輕的嬌小姐,還是找個郎中開些藥更穩妥。
可現在下面還亂着呢,貿然下去也不妥。
林媽心裏急的火燒火燎,但年歲在這裏,也曉得厲害,她握着自家小姐的手道:“雲輕小姐,你可千萬別有什麽事,咱們已經安全了,只要再忍耐一會,很快就能回去見到你父母了……”
暈倒的人當然什麽也聽不見,但林媽還是絮絮叨叨,小聲地說着,仿佛這樣說啊說地,她自己就能跟着平靜下來,時間也能過得快些。
棣華心念一動,莫非這個女孩就是沈雲輕嗎?
仗着此時沒人能看見自己,棣華走到床邊,湊近了仔細打量着那女孩的臉,先時她昏迷着低着頭,加上被擋得太嚴實,棣華竟然沒有發現,現在自上而下,從眉眼鼻梁一點一點望去,不得不說,真像啊!
兩人有八九分的相似,棣華看着她,好像看見一個更為稚嫩的自己。
沈家,客棧,劫匪……線索在腦海裏串聯起來,她忽然就知道了這是在哪裏,發生了什麽。
沈雲輕今年十五歲,這是她剛離開寺廟,回細粱城的路上,楚喻半路折返,而他們在這裏歇腳,遇見劫匪,宋征路過救了他們。
這是,他們第一次産生交集。
林媽還在繼續念叨,一字一句落入耳中,棣華卻已經聽不清了,她想要知道更多,卻什麽都做不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緊緊盯着沈雲輕。
冥冥之中,沈雲輕像是有所感應。
她眼皮動了動,接着緩緩睜開了眼睛。
兩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同樣漆黑的眼睛,一個站着,一個躺着,隔空相互對視。
“她能看見我。”棣華想。
大多時候直覺都沒有來由,但又很真實。
沈雲輕的眼神雖然空茫,卻準而又準地望向棣華的方向,剛睜開的眼珠黑漉漉的,帶着濕潤的光,好像有魔力一般,棣華忍不住被這目光吸引着,同樣挪不開眼。
身體內部像是産生出了某種羁絆,再次不受控制地産生了那種輕輕的、要飄起來一樣的感覺。
她向着沈雲輕的方向貼去。
兩人額頭相觸的瞬間,棣華驀得化作一道金光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