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夜無話,相擁的倆人誰都不曾合眼睡去,寝室內的燈火明明滅滅,待它燃盡收起最後一絲光亮,整個屋內一片黑暗的寂靜。
宮無後睜眼望着漆黑一片的虛空,背上放着的那只手帶着凡人的溫度,大拇指與食指指腹處留有厚厚的繭子,與皮膚接觸有種砂礫般的粗糙,他知道那人的虎口同樣也是這般,這是長年累月使劍留下的痕跡。
他動了動自己的左手,慢慢劃過拇指與虎口,上面光滑細膩,指尖更是蔥削一般美麗剔透,這樣一雙芊芊妙手根本不似屬于一個殺手。
宮無後是屬于大宗師獨一無二的傑作,所以他的每一寸都被要求完美無瑕。有時候他會惡意地想,古陵逝煙究竟有沒有他想的那樣在乎自己,當然這種想法無關情愛。
如果對方真的能那樣深愛自己,那麽是否意味着可以憑借傷害自身來傷害他。這種意識被宮無後認為是荒唐可笑的夢,也許自己的自殘換來的不過是大宗師對于美玉微瑕後淺淺的嘆息,別的便什麽也沒有了。
每思及此,心口便是一陣煩悶,待那暗藏的恨意逐漸上湧湮沒這股憋悶,他才能吐出一口濁氣,想,若能令古陵逝煙痛上一回,便是拼勁一生也是盡夠了。
黑暗中,那只環在背上的手忽然一動,想着心事的宮無後一個警覺,身體繃緊為一道弓弦。
那只手僵了僵,緩緩落在他背上,黑暗中只聽古陵逝煙喚道:“無後?”
宮無後不做聲,良久只感到那環着的手臂緊了緊,自己便與對方貼得更加近,臉龐靠在胸口,心髒的有力搏動近在耳畔。
古陵逝煙似乎并不在乎回應與否,他自顧自地說道,聲音飄散在寬敞的室內,變得如同微風一般清淺:“你我之間……也許……”
也許什麽?大宗師卻是再也不曾說下去,仿佛有一個珍之又重的想法被他高高地拿起又輕輕地遺棄在角落。
宮無後眼角一濕,像是猜到了什麽又像是什麽也不知曉,他深吸了幾口氣,最後只冷笑道:“你我之間,除了仇恨還有什麽值得說道……”說到後來鼻腔中一片酸澀,便再也說不下去。心口一陣痛,只覺得古陵逝煙真真是世間最最自私絕情之人。
于是那股恨又濃烈了一層。
眼角的淚溢出沾濕了大宗師的亵衣,暈開深深的一片水漬。
—————————————————————————————————————
宮無後動了動,周遭發出一陣潺潺的聲響,他睜開眼,只見那精雕的玉鳳鳥喙中汩汩注着水。四面輕紗缭繞,水汽迷蒙,池中還飄着數朵豔麗的香花。
Advertisement
他才發覺自己竟在沐浴之時靠在池邊睡了過去,還做了一個很不愉快的夢,指肚擦過眼角,撇開那抹濕意,他撩起池水随意地潑在自己臉上。
水珠崩落四散開來,沾濕了鬓角的發,水面蕩開一圈又一圈漣漪,印了一個模糊的人影,宮無後細看,卻見那本該是自己的影變成一張威嚴絕情的臉,不悲不喜地望着自己。
他一掌掃過那張臉,水鏡碎裂,不複存在。
“師尊……古陵逝煙……”宮無後輕啓唇瓣,出口的卻是那愛恨皆不得的人,他微擡頸項,白皙纖長的脖頸露出一個優美的弧度,仿佛他從來不曾潰敗失守,從始至終都是這麽驕傲,“你我之間……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這般一生一死抑或兩敗俱傷……”
眼中冷芒閃過,“你說不出口的,莫非就該讓我如你所願地去卑微乞求嗎……在你眼中,原來我不過是這般的可憐可悲自輕自賤的模樣……哈……”
冷笑聲極盡嘲諷,卻不知是在笑自己,或是在笑他人,宮無後攥緊胸口,用力之大使得手背上浮出一排青筋,似乎是要生生從心口處扯下一塊血肉下來,“我承認那時的我……”一句話還未說盡,他就甚是煩躁地一掌拍在水上,濺起數尺的水花。
未等池水平靜,他舒展開身子,慢慢從池邊向水中央游去,溫熱的水逐漸漫過他的脖頸,鼻子,最後是頭頂,他的身體緩緩下沉,如同一個失足落水失去意識的人一樣,直到碰上堅硬的池底,他便這樣雙臂環抱住自己汲取來自四面八方的暖意。
寂靜的水底無聲無息,仿佛是一個迥然不同的世界,隔絕出一方小小的天地,供飄浪的人得到短暫的慰藉。
古陵進來的時候寝室內沒有人,聽這裏的宮人說宮無後是去沐浴了,他便靜坐在桌案前枯等。
桌上擺着師尊珍愛的水晶瓶,以前他也只是見過卻不曾這樣近距離的細看,一時忍不住好奇伸手去摸。
入手一片光滑晶瑩,上頭镂刻的花紋精巧至極,兩只蝴蝶展翅欲飛,整個瓶身還滲着一股子冷意,這般的美麗,又這般的冷着實像極了宮無後這個人。
他看着水晶瓶卻癡癡地想着自己的師尊,發了好一會的呆,等他回過神來,看看窗外天色已是不早,時間過去那麽久,還不見人出來,很是奇怪。
心下不安,古陵焦躁地踱了兩個來回,終是忍不住向裏大步而去。
寝室的角落裏有一道小門,後頭有一條內置的長廊,浴池就建在盡頭。
外頭的門扉半掩,古陵來不及敲門就沖了進去,門後迎面而來滔滔的水汽和熱意,白茫茫的一片後只看到四面懸挂着大片的紅,被吹進來的暗風掀起一角。
古陵睜大眼睛看去,那紅紗掩映之後哪有什麽人影,他大驚,幾步掠過去一把掀開宮紗,就在此時——
只聞一聲響,水面乍破,頃刻間仿似銀瓶崩裂,珠滾玉落,那千萬朵剔透的水花在燈影之下折射出一片亮眼的光暈,那人散着一頭匹練也似的秀發如同一條趁着明月高懸,清風頻頻的夜晚浮出水面的人魚,完全呈現在古陵眼前。
他就站在池水中央,那處離池岸邊不過幾尺距離,水已是極淺,只沒過膝彎。
宮無後披了一身琉璃淺白,細致入鬓的眉,水光潋滟的唇,櫻桃紅的兩點,一切的一切都超出了古陵十多年來的認知。
一時,他的頭腦暈暈乎乎,兩只眼似是怎麽也看不夠一般,牢牢地被吸在這個人身上,心中似有萬千言語,卻終是彙成一句:
紅杏了,夭桃盡,獨自占春芳。
好一個透骨生香。
宮無後無一處不美,整個人帶着灼人的水光,那眉眼間帶起的水落下來,在那精致的鎖骨上一個輕盈地蹦躍,又順着腰腹和白皙的大腿滑至池水中。
古陵愈發沉醉,好似飲了數壇陳年的老酒,愈發分不清夢和現實,他灼熱的目光随着水珠一路往下,直到那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