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石室的地面上并無任何擺設,寬闊的場地足以容納得了三個人共同舞劍。
周遭四面牆一分為二,有兩面牆的整個表面都被開鑿出百來個四五尺見長的方形凹洞,每一個凹洞內設有劍架,上面如同陳列古董一般靜靜地躺着一把劍,或長或短,或外觀華麗,或泯滅于衆。
而所有的劍旁都列着一只木盒,古陵細細看了一番,心下猜測其中定是放有與每一把劍相匹配的秘籍。
這真的可以說是舉世無雙的收藏。
每一個劍者在親眼見到這一幕時,無不會令融合了追求極致劍道執念的血液為之沸騰燃燒。
古陵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這兩面牆的收藏,少年熱忱的眼眸中溢滿了壓抑不下的激動之情。
宮無後一聲冷笑,在空蕩的石室內很是來得突兀。古陵立馬紅了臉,為自己方才的失态羞赧。
“今日帶你來此,非是為了看這些。你也是自小習劍,當辨別得清好壞,兩樣東西同時呈現在你面前,你怎麽不識物到光看劣等糟粕。”
古陵在宮無後的示意下才正眼打量另外兩面牆,起初還帶着幾分漫不經心,不想粗粗看了兩眼,他就像被一道劍芒從天靈蓋射入,整個人被籠罩在一股綿綿不絕,浩瀚磅礴的劍意之中。
若說方才那百來把好劍讓少年古陵既驚且嘆,那麽現在他所看到的便着實令他深覺自身的修為淺薄和渺小。
只見那牆上,有人用精妙的劍法以劍代筆,寫下數招高深又霸道至極的劍招,筆筆入石三分,一橫一捺皆是劍氣,曠古爍今,足以震懾當世。
“吾創煙都一派之基業傳統,一生汲汲營營,不過名利與劍道二物。吾覽千餘劍譜,藏盡世間好劍,參悟半生,以煙入劍,創數招劍訣,盡數镌刻于此,盼吾煙都世世代代,傳承永存。”
古陵輕念至此,不禁問道:“師尊,刻這些字的人是誰?為何他不把名諱寫上,好讓煙都後人銘記?”
宮無後留給他一個有些蒼白的側臉,眼中似深藏了片暗海,瞧不真切他的心,只聽他緩緩道:“你無須知曉他的名,只需記住他的劍。”
古陵瞧着他的臉色,試探道:“你要我學這些?”
“當年,我給你的那本‘一式留神’殘卷便是來源于此,這些是煙都不外傳的神技,我要你用自己全部的身心去領悟它。”說罷,宮無後再不看古陵和他身後的牆一眼,出了石室,留下對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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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古陵孤零零地站在偌大的石室內,他看着宮無後離開的那道暗門,長長吐出一口氣,不禁自嘲。
他難得地卸了全身的心眼和防備,靠在那面牆上,手下意識地觸及刻有文字的牆體,粗糙的表面和鋒利的字體,觸碰在柔軟的掌心中有些微微的刺痛。
他究竟是何人?古陵幽幽地想,似乎有什麽被自己遺忘,丢棄在角落裏。
他忽而轉了個身,直面這堵牆,擡頭再次凝望開篇的那幾行自白一樣的文字,這些年來,除了宮無後,似乎這些字的主人成了他第二個想要一探究竟的人。
這可能是源于一個少年劍者對于高人的炙熱追逐,或許還來源于冷清的宮無後細微之處的異常。
古陵踮起腳尖,少年人還未拔高的身體令他很難碰到那幾行字,可他仍執着地繃緊了全身,用指尖微熱的溫度去觸及那段冰冷的文字。
他使足了勁,卻只摸到“傳承永存”四個大字,心中忽而生出萬股悲涼,眼角一片澀意。似乎隔了茫茫時間空白,有個人在彼端通過這些字向他傳達了自己至死難消的悲哀。神思恍惚中,他足尖一個趔趄,向旁栽去,高舉的那只手胡亂地在牆上擦過,被磨去了一層皮。
待他站穩身形,卻顧不上手上微辣的疼痛,眼中疑光閃過,他再次踮起腳,從那片牆上艱難地撫過,摸索了好一陣,蹭了一手塵埃,最終落在一處地方——正是那“傳承永存”後面空白之處。
此處與這堵牆其他的地方觸感很是不一樣,更加的粗糙,像是曾刻了字,卻又被劍痕抹去,因着常年的積灰,若不是觸摸到,很難看出異端。
那抹字的劍痕微亂,沒了之前那股沉穩的大氣,似乎當時那人心緒不穩,從而力不從心,原本的字體被覆蓋在下面,還能稍稍憑着觸感識別。
古陵的指尖一遍遍從上面撫過,整個身體的姿勢令他額上出了層細密的汗水:“致……吾……徒……無……”然後便沒有了。
他一下力竭,頹然地坐倒在地上,粗粗喘了幾聲,心道:“看來這是寫給某個人的,似乎還是刻字之人的徒兒,也不知是何緣故那個人寫了又抹去,這樣一來怕是他徒弟始終不知曉這點……如此,這些話倒是變作臨終絕筆一般了……”
古陵又長長嘆了一口氣,心中滋味一時難以道盡。
—————————————————回憶——————————————————
已是入了冬,繁花敗盡,草木凋零,煙都之上籠了曾灰灰的哀,各處宮室的飛檐上懸挂的白色“奠”字紙燈籠還未全部取下,刺目的白在寒峭的風中,左右無助地搖擺。
離西宮吊影的喪事已經過了好幾日,遺體連同豐厚的陪葬都被送至那處多年前就完工的陵墓中。
只是大宗師失去愛徒的傷痛還不曾消散,他整日坐在冷窗功名內,誰都不見。
他依舊焚了香,坐得如同往日裏那般威嚴冷肅,但紙門外已不見那抹恭順的鵝黃身影的存在。
有一名閹侍沒顧及大宗師不見任何人的禁令,在紙門外恭敬地回了幾句話,古陵逝煙沉默了許久,最終吩咐了幾句才打發了對方。
沒過多長時候,宮無後在軟紅十丈就接到了大宗師的命令,讓他收拾東西,去煙都後山的一處溫泉別院修養。
聽到這個命令最高興的反而是朱寒,他興沖沖地去收拾細軟,宮無後愛點的香,愛吃的糕點,愛用的木梳等物通通打包,他滿臉的喜色對宮無後道:“公子太好了,朱寒聽說溫泉對調理傷勢最好不過了,你的內傷遲遲不好,今早還吐了血,你又整日悶悶不樂,怕是內裏郁結。大宗師果然最是疼惜你,你就到別院去好好養養,順帶散散心。”
宮無後看着水晶瓶中的蝴蝶,淡淡道:“沒想到朱寒你還知道醫理。”臉上卻并不見喜色。
朱寒停了手上的活,抓抓頭發道:“醫理這種高深的學問朱寒怎麽會知道,不過以前聽人說過。哎,自從西宮大人去了之後,公子你的心情更加不好了,朱寒知道你這是傷心難愈,可是西宮大人素日裏對你格外的照顧,他定不希望你在他身後這樣悲痛,傷了自個兒的身體。”
宮無後并不多言,只是沉默。
朱寒又喃喃道:“這幾天,煙都上下都彌漫在西宮大人的不幸氣氛中,朱寒聽說連大宗師都閉門謝客,想是也傷心過度了。”
宮無後冷笑道:“傷心?哼!我從來不知他有感情兩字,西宮之死,讓我見到他隐晦燭影下的另一面。我平生最快意之處不過是看他煎熬痛苦,只是……若這種煎熬是用師兄的命來換,我卻是萬萬不願。”說到最後,他眼中似有淚意,卻堪堪忍住,只是繼續看着瓶中蝴蝶沉默中心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