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欲辭枝(三)
第35章 欲辭枝(三)
莊珮之喜歡一些私密性很高的會員式酒樓,但今天卻選了家江邊的中西結合餐廳,甫一走進去,她便莞爾一笑,朝着不遠處的和另一人并肩而坐的女人張開手臂,兩人互相擁抱了一下,說了些寒暄的客套話,莊珮之便轉過頭,向連歧介紹:“連歧,這是江阿姨,你爸的師妹。”
連歧打過招呼,江太太便笑起來:“幾年不見,倒有些師兄的氣質了。”
“他是随世初多些。”莊珮之頓了頓,視線微移,停在了面前一直沒說話的女生身上,“照晚倒是很像你,尤其是這眼睛,一看就知道是個聰明孩子。”
“她是聰明,就是太安靜了,平常都不愛講話。”江太太嘆了口氣,把江照晚往自己這兒推了推,“快跟連歧打個招呼,按歲數,你得叫聲哥哥。”
江照晚掀起眼皮,飛快地看了連歧一眼,很快便埋下頭去,臉紅了大半,怯生生地說:“哥哥好。”
“安靜才好,也安生,免得鬧騰騰的。”莊珮之給連歧遞了個眼色,沖江太太說道,“看來是我們兩個長輩待在這兒,讓照晚不好意思說話了,不然我們上去吧?正好有個觀景臺,能看看江景。”
江太太連聲應好,和莊珮之一前一後地走向遠處的螺旋樓梯。江照晚仍是抿着唇一言不發,好半天才偷睨連歧一晚。連歧按了下眉心,示意她:“坐吧。”
他們的位置一看就是兩位太太精心挑選過的,雖然不在觀景臺上,卻能正好看到對岸的摩天輪,那本身就是個情人節主題的設施,通體都是暗示意味極強的粉紅色,印着一些接地氣的情話,連歧只看了一眼,就覺得胃裏翻滾起來,又痛又惡心,接下來的時間裏都沒再動盤子裏的菜,兩手搭在桌沿,微垂着眼,一言不發。
見他沒吃什麽,江照晚鼓起勇氣,小聲問:“不合胃口嗎?不然……再點別的?”
“不用。”
“聽、聽說你今年就可以出站了。”江照晚挽了挽掉下來的碎發,結結巴巴地說,“好厲害,我當初也報了這個項目來着,沒選上……”
連歧看着她,淡淡道:“哦。”
耳朵裏塞着的耳機響起一陣警告似的咳嗽聲,他沉默兩秒,有些僵硬地補充道:“師大也很好。”
“謝謝你。”江照晚紅了臉,聲音低了很多,“不過你耳朵上那個是什麽?”
“耳機。”連歧說着便取了下來,放到一邊,“忘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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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照晚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面含羞怯,眼神既有敬仰,也有一些不濃不淡的好感。足夠的安靜,适當的優秀,相宜的聽話,合理的單純,江照晚身上所聚集的這些特點,幾乎完美契合了莊珮之的喜好,甚至可以說,如果連潮沒有這麽叛逆,也許就會被她教成江照晚這樣的人。
但這些卻讓連歧感到難捱。
他開始覺得這是一個錯誤。
明明他前不久才答應過遲佑庭會試着做出反對,可在一個小時的路途中,他卻沒有和莊珮之說出一句話,戴着監聽用的耳機,傀儡一般坐在氛圍、目的都昭然若揭的窗邊,做着一件罪不可赦的事情。
連歧猛然站起身,盡力冷靜地說:“抱歉,我去一趟洗手間。”
他大步走進洗手間,把手撐在大理石臺上,微垂着頭盯着鏡子裏的自己,看見他毫無變化的神色,近乎冷酷的眉眼,沒有一絲一毫痛苦的跡象,像個恬不知恥的小人。
下一秒,連歧跌撞着沖進了一旁的隔間,從胃部灼燒着湧上來的情緒順着喉管吐了滿地,所到之處皆是一片火辣辣的刺痛感,他像被攤到岸邊的魚,張着嘴急促地呼吸着,雙手攥拳,直到什麽也吐不出來,連歧才挪向洗手池,用冷水打濕了自己的臉,低着頭發呆。
他開始覺得自己很髒,是個低廉的、可以在流水線上輸送的商品,被分析、被評判,唯獨不适合被愛。
手機輕輕振了一下,他拿出來看,發現由于距離過遠,藍牙已經斷開,和莊珮之的通話在兩分鐘前結束,鎖屏上顯示着一條來自遲佑庭的消息。
“突然想起忘記說了,新年快樂。”
仿佛心肺俱焦,被憑空扇了個巴掌,連歧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起來,沾着水痕的手機顫顫地摔了下去,屏幕上裂開一道從頂端貫穿到底部的裂痕,遲佑庭的那條消息被分割成兩段,如同某種慘烈而隐晦的暗示。
足足過了一分鐘,連歧才彎下腰,撿起手機,收拾好有些亂了的衣服,和鏡子裏的自己對峙了幾秒,轉身走出洗手間。
送走江太太和江照晚,連歧剛剛扣上安全帶,一旁閉目養神的莊珮之就開門見山地問他:“覺得怎麽樣?”
連歧沒說話,喉嚨裏那股灼燒感還沒散去,他覺得自己一張嘴就能再吐,幹脆選擇當個啞巴。
莊珮之也沒在意,自顧自地說了起來:“人還是不錯,就是不會來事,學歷差了點。你的條件不差,不需要湊合,改天再見見別的。”
連歧的嘴唇動了動,還沒說話,莊珮之便接了通電話。對方是省歌舞團的老師,跟她也算是老朋友,不過三言兩語,連歧就聽出來莊珮之也跟這人牽線搭橋了,心裏覺得煩悶,有些疲憊地閉上眼。
“連歧。”莊珮之挂斷電話,“一直忘了問你,跟新室友相處得如何?”
搭在膝頭的手指動了動,連歧低聲說:“還好。”
“這些學生跟你以前的同學不一樣,資質平平,不過是上來混文憑的,有些毛病忍了就算了,別弄得太難看,頻繁換室友,顯得你很不會跟人打交道。”莊珮之有些責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也知道,跟聰明人和愚蠢的人交往是兩碼事,對聰明人有一套方法,對這種人也有一套。要是下半年那人沒提出換寝申請,你就搬回南宿舍吧。”
“……好。”
連歧莫名地生出一些念頭,想知道遲佑庭要是知道自己被稱為“愚蠢的人”會是什麽表情,大概會氣急敗壞地罵回來,更有可能,莊珮之這種高高在上的矜貴作态,正是他所瞧不起的“愚蠢的人”。
他偏過頭,壓下了不自覺上揚的唇角。
“對了,這是她寄來的信。”莊珮之從包裏拿出一封信來遞給他,“說她快到預産期了,想讓我們原諒她,好給後輩積積福。”
薄薄的一封信捏在手裏,幾乎沒有實感。連歧拆開看了兩眼,呼吸一滞,對字裏行間裏對當時情況的再複述感到疑惑。
法庭上、新聞裏已經無數次強調過的案件經過,這人還要以自己的視角再寫一遍,着重強調了當時內心的掙紮和痛苦,連歧草草看完,只覺得無用且蹩腳。
莊珮之問他:“你怎麽想?”
“……法律已經做出了判決。”
“是啊,也不知道她都沒有對象,從哪兒來的孩子。”莊珮之輕笑一聲,“給孩子積福?她這些罪,怕是孫子輩都還不完。紮了十六刀,遲早會反噬到她孩子身上——”
“媽。”連歧打斷她,“老師讓我去一趟實驗室。”
“……行。”莊珮之沒想到他會打斷自己,面露訝異,但還是喊了聲司機,“在成江大學門口停一下。”
連歧下了車,手裏還拿着那封信,步伐很慢地朝學校裏走去。假期的校園很是安靜,偶爾經過的行人也是步履匆匆,連歧停在學生公寓前,将信對折了扔進垃圾桶,這才轉身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