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小銀鈎(三)
第12章 小銀鈎(三)
剛過六點,天已經黑得徹底,半點光亮也無,怕蠟燭不夠用,一群人吃了飯就散了,遲佑庭留在樓下吹風,等腦子差不多清醒過來了才慢吞吞地往樓上走。他剛剛魂不守舍,甚至沒注意到連歧沒下樓吃飯,此時推開門看床上有團影子,遲佑庭才想起來,他倆還得躺一張床上睡覺。
他把蠟燭放到櫃子上,窩在椅子上聽完了手機剩下的電,留了百分之十用來應急,把已經沒電的充電寶塞好,宛如僵屍直直倒了下去,雙手搭在身前,開始數秒催眠自己,數到一千整,遲佑庭側了側頭,眼前一片漆黑,他無法看到連歧的樣子,但耳邊輕淺的呼吸聲讓他相信對方已經睡熟。
這麽想着,遲佑庭的膽子也就大了些,動作很輕地翻了身,伸出一根手指,摸索着撞上一塊硬物,遲佑庭又摸了摸,那東西忽然亮了起來,他這才注意到自己碰到了連歧的手環。借着手環微弱的屏幕光,遲佑庭看清了連歧的臉。
輕攏着的眉,濃密的睫,微紅的唇,不過是萬千平常人的樣貌,說不出什麽特別之處,但它們的主人偏偏是個特殊的怪人。
沒兩秒,手環暗了下去,連歧的臉再度被夜色藏了起來,遲佑庭有些不滿,重新去碰手環,結果不小心摸到了連歧的手,滾燙的溫度激得他一抖,頓時反應過來,動作很大地推了推人,喊道:“連歧?你發燒了,醒醒。”
連歧睜開眼,有些迷茫,鼻腔裏哼出一聲氣音,遲佑庭沒聽清,估計連歧已經神志不清,便跑出去找梁時,蠟燭的光照過來,他這才看清連歧的臉色,臉頰已是病态的紅,額角盡是汗珠。
梁時測了體溫,又給連歧吃了退燒藥,看遲佑庭神色緊張,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淋雨又傷口發炎,連歧身體底子很好的,吃了藥就好了,別擔心。”
遲佑庭幹巴巴地“嗯”了一聲,靠在床頭,目光一錯不錯地盯着人看,連梁時走了都沒察覺,連歧翻個身他都要大驚失色地扯被子,把人頭以下蓋得嚴嚴實實,恨不能捂成個蟬繭。
他平常就愛聽白噪音,這會兒的雨聲實在是太催眠,站了半小時就開始打瞌睡,幹脆躺在床沿,一手拽着被子的頂端,感到一點動靜就迷糊着往上拉兩下,連歧不知什麽時候醒了,悶着聲咳嗽起來,遲佑庭驚醒過來,頭還混沌着,憑着肢體記憶扯起被子,手背撞到連歧濕着的唇上。
操。
遲佑庭瞬間清醒了。
他有些慶幸蠟燭已經燃盡了,屋內一片昏暗,誰也看不見誰,連歧看樣子也沒幾分清醒,喉嚨裏含着水似的,分明語氣還是那種語氣,一樣兒的平直跟淡漠,卻叫遲佑庭自發地聽出了層缱绻的意味,差點沒從床上摔下去。
“再睡會兒吧。”他咽了咽話頭,擠出句合理得體的勸告,“還早。”
連歧沒再說話,也許是信了,也許是身上難受無暇思考太多,遲佑庭屏着氣等了一會兒,聽着呼吸聲平穩了些才撐起上半身,偏頭靠過去,離得很近地端詳連歧的臉。但還是看不清。他只感覺對方滾燙的呼吸落在自己臉上,密密麻麻地覆進去,裹了層膜般,叫他感到非常不自在,但又着迷一樣沒有退開。
一道驚雷閃過,雨敲得更重,噼裏啪啦地敲斷了遲佑庭腦子裏那根弦,他慌然後退,四肢不協調地滾下了床,扶着床沿發愣,好半天才站起來,對着滿眼烏漆麻黑低聲罵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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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遲佑庭翻身坐起來,急促地喘息着,一眼睨見了空了床鋪,心中大驚,還沒來得及往別處看,換了身衣服站在窗邊的連歧就開了口,嗓音微微發啞:“謝謝。”
遲佑庭正在糾結自己做的夢,聞言一愣,停了很久才說了句“沒關系”。他看着連歧仍然沒有血色的嘴唇,擔心他燒沒退在這兒逞強,沒經思考地上手去摸,指腹碰到溫熱的額頭才意識到自己的逾越,立刻收回手,沒話找話起來:“早飯應該好了,我去看看。”
比起昨天,雨已經小了些,但電力還是沒恢複,信號也只有微弱的一格,裴知予吃完早飯沒事幹,便研究起遲佑庭做的筆記,忽然一頓,問道:“佑庭,這段也是你寫的嗎?”
遲佑庭側頭看了一眼,認出了那不是自己的筆跡,他想起連歧,又覺得不太可能,便模糊地說:“應該吧,我當時熬太晚了,記不太清。”
“這段的字跡一下變得太工整了,跟突然被人糾正練字似的。”裴知予打趣他,見遲佑庭心不在焉也就沒多問,随手往後翻了兩頁,放下筆記本上樓去了。遲佑庭認真看了那段文字上下兩段,想起是他後半夜寫的,太冷就去燒了壺熱水喝,最多離開了五分鐘,深更半夜,誰會在這五分鐘裏幫他寫完了錄音的最後一截?
他揣上筆記本,低着頭上樓,發現連歧不在房裏,第一次做了沒禮貌也顯得他素質很低下的事——他直接翻了連歧的旅行袋,找出一本手冊,對了對字跡,基本一致。
遲佑庭偶爾幾次經過連歧的桌子,見過他寫字的樣子,速度很快,便先入為主地以為他的字跡會偏潦草,沒想到工整得像臨摹字帖,混在他的字裏以假亂真,竟讓他一時沒發現。遲佑庭飛快地将手冊歸位,模糊想起當時好像确實聽見了有人在講話,但他出去的時候并沒有看到人,便沒多想。
所以是連歧在和誰聊天,順手給他記了一段錄音嗎?
這人吭都不吭一聲,深藏功與名,遲佑庭一邊覺得得虧自己聰明,一邊又覺得連歧這種性格容易吃虧。
做了好事不主動跟人邀功,還裝得跟什麽事兒都沒發生過一樣,不是遲佑庭欣賞的作風。
但對象是連歧,他就好像又能接受了。
梁時是這次項目的負責人,跟連歧正坐在一樓的圓桌邊核對各項事宜,村裏有幾戶人家房屋受損嚴重,他們打算看情況幫忙修繕,遲佑庭從樓上下來,見他倆談得專注也就沒下去,坐在了靠下的一層臺階上。他本不想偷看,特地把沒多少電的手機摁開了拿着玩,但目光就是自己上了發條似的往前跑,一個勁兒地朝連歧身上貼。
比起梁時有些懶散地靠在椅子上,連歧的坐姿稱得上是正襟危坐,一手搭在膝頭,一手拿着資料在看,眉頭微微鎖着,看樣子和梁時的意見出現了沖突,冷着臉說了句什麽,梁時愣了一下,但沒生氣,只安靜地笑笑,說完了被連歧打斷的話。
遲佑庭發現,其實他倆一個脾氣太好,一個脾氣太軸,相處起來反而很融洽,有種另類的和諧感。
他算是明白為什麽會讓這兩個人帶隊了,理智上認同,感情上不爽。
連歧的語速很快,兩個人的談話效率極高,沒多久就結束了,通過端詳梁時的表情,遲佑庭判定最後是他妥協了,接受了連歧的方案。梁時又沉默着坐了一會兒,忽然換了話題,沒再談公事:“師母還好麽?”
連歧不明白他為什麽會突然提起莊珮之,但只是幾句随意的閑聊并不會影響他後面的時間安排,便回道:“還好。”
“我本來說上周休假去看看的,附二院接了起連環車禍,把我調過去幫忙了,就沒抽出時間。”梁時的神色有短暫的恍惚,很快便恢複如常,露出了一個有些苦澀的笑,“院長那件事,我一直沒來得及跟她說聲抱歉。”
“在當時的情況下,你就算幫忙也不會改變結果,避讓是最合理的選擇。”連歧頓了頓,又抛出一句,“她也不需要你的道歉。”
梁時的肩頭微微顫了下,聲音低了很多,喃喃似的:“老師他……我還記得第一次到你家時,那時我才二十出頭,什麽也不懂。”
時針走過十,連歧已經沒有時間再和梁時回憶往昔,便站起身來上樓,迎面撞上坐在樓梯上的遲佑庭,皆是一愣,他神色未變,冷淡地點了下頭,繞過遲佑庭走了。
遲佑庭本要跟他說話,見他徑直繞開自己,心裏又有些生氣,僅兩秒便偃旗息鼓,想着連歧一貫如此,他何必自讨苦吃,便最後看了一眼梁時的側影,也跟着上了樓。
他沒聽見他們的聲音,但看梁時的樣子,也能看出他和連歧關系匪淺。
遲佑庭抓了抓頭發,嘟囔着罵道:“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