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歲又除(三)
第3章 歲又除(三)
二零二零年,遲佑庭通過交換生的項目來到成江大學。
在連續換了三個室友後,他迎來了臨床醫學博士後連歧。他不得不更換最貴的耳塞,以保證自己不會被淩晨四點起床的連歧吵醒,但作用很小,他還是只能在連歧離開後再睡一個胡亂做夢的回籠覺,醒來時只覺得四肢百骸都累得厲害,又沉又重,還不如不睡。
後來的遲佑庭一直認為自己是從那時開始就養成了通過極少的睡眠來獲得最大化的精力的習慣。
除了偶爾因熬夜趕進度而遇上的幾次,他和連歧幾乎毫無交集,遲佑庭便勉強勸慰自己放寬心,好歹這個室友比起前三個妖魔鬼怪已經算得上正常,正琢磨着要不要再研究一下其他的耳塞,腳步一轉,遲佑庭注意到了站在窗邊的連歧。
他迎着光站,面無表情,手上拿着張薄薄的紙,漆黑的眼珠如岩石般重重封鎖着,難以漏進去星點光亮。黃昏剛至,月色尚待,可夜色的邊界似乎已經漫進了他的軀殼,霸占着每一處角落,朝外滲出些泠泠的冷意來,一張無形無色的網鋪蓋而下,連歧沉默地置身其中,又孤又獨,叫遲佑庭下意識地止住步子,沒敢再往前走半步。
他想起老師說,“連歧去年才搬來學生公寓,換了十幾個室友,都是對方提出的,他還非得一直跟人合住,不肯回醫院的宿舍,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想交朋友”。
他想起同學間傳遞的流言,“連歧的父親在四個月前被自己的患者的家屬殺死了,他當時好像就在樓下,看別人慌慌張張地跑上樓沒管,沒想到出事的是自己爹”。
他想起無意聽到的那段談話:“你是因為子承父業才選擇這條路的嗎?”
“不是。”連歧說,“因為合理。”
年邁的老教授皺起眉,困惑地看着面前神情淡漠的年輕人:“合理?”
連歧直視着前方:“我從小被耳濡目染着相關的知識,已經形成了一定的基礎,加之父母期盼,學醫是最合理的選擇。”
老教授愣了愣,随即大笑起來,拍拍連歧的肩膀:“第一次有人這樣回答我。不過,你說的合理性是在你能帶給其他人的價值層面上來說的,那對你自己而言呢?是合理的嗎?”
幾乎只是一念之差,遲佑庭走進了那條走廊。他的影子被拖長至連歧身側,連歧像是忽然回神,微微顫了一下,緩緩回頭。
視線相對的瞬間,遲佑庭挑起眼角,有生以來第一次對自己厭惡的人露出了友好的笑:“連歧。”
“過兩天我和幾個朋友要一起出去旅游放松,你要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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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輾轉于陌生的國家與地區的日夜裏,遲佑庭總是會想起那天的每一個細節,想起他莫名地覺得連歧受到了連世初去世的打擊而主動邀請他外出散心,遭到拒絕後也毫無介懷,反而将路途中拍下來的照片印制成明信片,每一張的背面都詳細寫了景點的介紹,親自送到連歧手上,希望他有空能去一趟。
如果把這次主動的搭話告訴給他的同學、朋友,告訴給遲佑星,遲佑庭不用多加思考,就能猜出他們的反應,一定是大驚失色、錯愕不已,大大咧咧如遲佑星,可能會直接上手來拉扯他,懷疑他不是本人,就連遲佑庭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他向來不會對讨厭的人多看一眼、多說一句好話,也沒聖父到試圖普渡衆生的地步,可那一天,他偏偏就鬼使神差地開了口,幾十年來第一次颠覆了他為人處世的基本原則。
當脫離了那種蠱惑似的氛圍,遲佑庭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才真正看清了自己的自作多情和多管閑事,看清了他對連歧擅作主張的關心其實毫無意義。
連歧并不需要這些,而他也無權做這些。
遲佑庭睜開眼,觸目是一片雪白的天花板。
過了許久,他才遲鈍地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知道自己因為暈車和睡眠時間太少而暈厥過去,此時正躺在自己的房間裏,暖氣烘得他臉頰滾燙,整個人火爐子似的發着熱。
他坐起來,趿拉着拖鞋下樓,看見玄關櫃子上堆着的袋子已經不見了,腳步略一停頓,遲佑庭走向廚房,一一打開櫥櫃查看,對着整齊摞放在裏面的東西陷入沉默。
連潮做不來這種事,會這樣做的只有連歧。
他又回憶起昏迷前聽見連潮說的那句話,“住在對面”。
遲佑庭皺起眉,不明白他們為什麽會住在對面,連潮又為什麽會來找他打招呼。
櫃門“咔噠”一聲合上,遲佑庭在腳步聲中回過頭,看向正提着袋子走進來的連歧。
連歧将盒子裏的備用鑰匙歸位,把袋子放到料理臺上,很輕地問他:“好點了嗎?”
“謝謝。”遲佑庭說,“我送你回去。”
連歧似乎對他的語氣很不滿,微微蹙起了眉:“遲佑庭。”
“怎麽了?”遲佑庭不急不躁地直視着他,他的語氣裏并沒有明顯的不耐,但又絲毫沒給對方留下情面,是他一貫采取的、對于讨厭的人的态度,“浪費時間照顧我,對你來說算是數值為幾的事件?我想想,這件事沒什麽意義,應該是0吧?”
長久的沉默裏,遲佑庭忽然感到疲憊至極,連日的失眠讓他的身體渴望一場徹徹底底的昏睡,最好把整個冬天和春天都睡過去,讓他一醒來就回到連歧已經不存在的夏季,他太想讓連歧的呼吸從這片空間中消失,便沉下了臉色,催促道:“走吧。”
“不是。”連歧的嗓音發澀,吐字因太艱難而顯得卡頓,“你不在那個标準裏。”
“遲佑庭從小到大都是這個樣子,一如既往的欠揍。”
不知為何,遲佑庭的腦中忽然蹦出了這句遲佑星對他的評價,過去他從不否認,甚至覺得一個人一直堅持某種特性也算是一個優點,當然,他并不認為自己始終沒變的那一方面是“欠揍”。然而現如今,他卻有些質疑遲佑星的判定了,他其實還是變了,至少他已經不會再因為自己在連歧心裏的“特殊性”而像個毛頭小子一樣欣喜若狂。
因為他知道那是假的。
這份特殊性可能不算輕,但也絕對沒有多重,甚至可能連“5”都沒有,不過是數值表上在中下游徘徊的一種“特殊”,遲佑庭不覺得自己需要,他也不想自己巴巴地抱着這點東西念念不忘,那顯得很賤。
遲佑庭厭惡一切虛與委蛇的社交活動,讨厭所有高高在上的銅臭優越,更對死纏爛打、強扭成對的行徑萬分鄙夷,他不喜歡一件事、一個人的時候就是真的不喜歡,絲毫不會顧忌面子之類的表面功夫,抽刀斷水利落幹淨,哪怕抽的是自己的脊骨,斷的是自己的心頭血。
于是他擡起手,十分客氣地做了個“請”的手勢,禮貌而疏遠地重複:“我送你。”
相對無言幾秒,連歧還是退後了。退出門口的剎那,他的目光似乎閃爍了一秒,某種壓抑的、沉默的掙紮,轉瞬即逝,緊緊追随着遲佑庭仍然難看的臉色,在門被關上前,磕磕巴巴地抛出一句:“你——”
回應他的是門鎖合上時的“咔噠”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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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檔太大了每次修改都在和瀕臨卡死的軟件做鬥争…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