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歲又除(二)
第2章 歲又除(二)
連潮沒注意到他的失神,仍然拉住他吐槽那個被她踹掉的前任,遲佑庭被她聒噪的聲音包裹起來,滿腔沸騰的心緒像抓住了保護色一樣也跟着撕扯叫嚣,各種聲音糾葛在一起,終于讓他的大腦不堪重負,再度壓抑着表明離去的意向:“我還是先走吧,家裏人會催。”
見他确實很着急,連潮也沒有強人所難,将大衣脫下來遞過去,接過大衣的瞬間,剛剛在腦中臆想過的聲音忽然真實地響在他身後,輕而銳的一根細針,猝不及防紮破了他密不透風的防備,叫遲佑庭險些控制不住從喉嚨口翻湧至眼睛的情緒。
“遲佑庭。”
他用力地閉了閉眼,确認自己的表情沒有任何不妥,這才遲緩地轉過頭,對着來人禮貌一笑:“好久不見。”
對方的目光如有實質般在他身上轉了一圈,沒有應和他的寒暄,而是皺起眉頭:“你臉色很差。”
“是吧,我也這麽覺得。”連潮說,“跟我以前通宵了好幾天時的狀态一樣。”
“有你什麽事。”連歧冷冷地掃了連潮一眼,把車鑰匙扔給她,“車上有毯子。”
連潮撇撇嘴:“哦。”
随着連潮的離開,周遭沒了別的人聲,遲佑庭越發覺得窒息難耐,他收緊了抓着大衣的手,避開連歧的視線,很想像自己預想過的一樣大大方方地跟人敘舊,然而開口時便知道自己已經前功盡棄:“花半個小時開車過來接連潮,對你來說不是一件沒有意義的事嗎?”
沉默良久,連歧的嗓音變得很啞:“不是。”末了,他又補充道,“不是因為接她。”
遲佑庭終于站直了身體,穩住身形,頂燈下眼尾上挑,極輕地哂笑一聲:“總不能是為了見我。”
他記得在連歧心裏有一張數值表,從高到低把每件事對號入座地安插上去,低分的被直接摒棄,中間層的無所謂做與不做,只有高分的才能得到這人施舍似的一點青睐,意亂情迷的時候,遲佑庭總以為自己是那張數值表上的最高值,是特殊的那一個,到了後來才發現,他是連歧最輕易就能扔下的數字“0”。
遲佑星打來電話,遲佑庭一邊漫不經心地應着一邊朝外走去,推開門口的玻璃門時,透過反光的表面,他注意到連歧正隔着一小段距離跟在自己身後,頓了頓,話到嘴邊就改了形:“知道了,現在回來。”
他走至車邊,而連歧并未再靠近,一段安全的社交距離,讓遲佑庭想笑。廣場上的舞會結束了,最後的幾分鐘裏,四散的燈影拼湊出一片絢爛的光景,遲佑庭坐在車裏,怔怔地看了一會兒,沒頭沒腦地點評道,不如他給連歧準備的那場水上煙火好看。
只可惜不論是新海還是成江,都再也放不了那樣的一場煙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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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佑庭關上車窗,人群的喧鬧聲被他關在外面,後視鏡裏連歧的身影逐漸變小,最終凝成一個不起眼的黑點,消失在茫茫夜色裏。
遲佑庭開始頻繁地看手機。
他換過手機號,明知道連歧不知道他的新號碼,但還是習慣翻着一條條通話記錄,直到第二年春天,他才把這多此一舉的行為戒掉了。
也許是除夕夜那幾句草率的對話,令遲佑庭再度泛起了這點陳年舊瘾,習慣于做完什麽事後先點開手機的通話記錄界面,一次兩次還好,多了他就覺得自己沒事找事,索性狠下心将手機關了機扔到另一個房間,陪遲佑星去拜年。
沒過幾天,遲佑星要加班,收拾好東西往市區趕,順便撈走了仍舊不按時睡覺的遲佑庭。她在車裏噴了柑橘味的香水,遲佑庭聞得頭暈,面色蒼白地靠在車窗上,遲佑星瞥見了,這才按下車窗,問道:“暈車了?”
遲佑庭“嗯”了一聲,一邊轉着手機,一邊聽着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他好像已經失重,騰升在半空,狂風亂作,可他到不了地,在異國,在公寓,在旅館酒店,他的雙腳永遠無力地垂落着,失了筋骨,無法支撐他降落,于是遲佑庭就只能繼續漂浮着,無腳鳥般找不到歸處。
他原本有完整的一對翅翼,可以自己指揮自己要去往的方向,直到六年前降臨在新海市的一次百年臺風,攪斷了沿岸數十個城鎮的根基,也抻亂了翅翼上的紋路,它們軟泥般癱下去,再也無法聽從遲佑庭的安排。
他閉上眼,手機輕輕振了一下。
遲佑庭沒想點開,但肢體記憶快于理智控制,回過神來時手指已經點開了那條短信,來自一個屬地在新海的陌生號碼:“新年快樂。”
他忍不住笑起來,為這句也許是發錯人的祝福,為他已經深入骨髓的習慣。遲佑庭長按屏幕,删除了這條短信,把手機設成免打擾,再度閉上眼。
沒能倒過來時差的第六天,遲佑庭坐在勻速行駛的車上,恍恍惚惚地做了個夢。
他并沒有完全睡着,耳邊仍能聽到陣陣風聲,可眼皮卻沉沉睜不開,千斤萬重地壓着,将他摁進深不見底的湖底,他本能地渴求呼吸,被灌入鼻腔的水嗆得頭昏腦脹,渾身時冷時熱,神志不清地看見了往事。
他從辦公室裏走出,接到一通來自前室友的電話,對方氣勢洶洶地向他宣告自己即将換宿舍,并陰陽怪氣地祝福他好好享受單人間的快活日子,不過事實上,遲佑庭只享有了一天單人間,第二天連歧就搬了進來。
比起那個不愛幹淨的前室友,連歧至少做到了保持房間的整潔,但除此之外,他奇葩的早出晚歸作息和不近人情的“數值分析論”讓遲佑庭深惡痛絕,下定決心和這個麻煩的家夥保持距離。
在夢中旁觀這副畫面的遲佑庭意識到,他對連歧的敬而遠之是衆多他明确遠離的人中堅持時間最短的一個。
遲佑星把他晃醒,皺着眉看他滲着汗的額角,面露擔憂:“還暈嗎?要不要吃點藥?”
遲佑庭搖了搖頭,扶着車門下去,靠在一邊等遲佑星拿出大包小包的東西塞進玄關,遲佑星急着趕去工作室,只來得及跟他交待了一遍袋子裏都是什麽,又囑咐他實在不舒服一定要吃藥,這才匆忙而去。
門轟然而閉,世界驟靜,遲佑庭暈得想吐,手軟腿軟地躺倒在沙發上。天花板上的吊燈分裂成了五六個,跳來跳去,就是不重合在一起,和連歧送給他的那個電子煙花模型壞掉後的樣子極其相似。
手機屏幕亮起又暗去,陷在毛絨地毯裏無聲地尖叫着,最終因沒電而徹底安靜,随之而來的卻是一聲一聲的門鈴,重重地砸在遲佑庭的頭上,叫他頭痛之下臉色也很差,陰着臉拉開門,把站在外面的連潮吓了一跳。
“你怎麽來了?”
“我剛剛看見你了。”連潮說,“對了,我住在對面……”
連潮的嘴一張一合,遲佑庭卻無論如何也聽不清她在說什麽,他頭痛欲裂,血液撞擊在腦顱裏發出瀑布似的響亮轟鳴*,正要關門送客,一陣刀攪似的灼燒感泛起來,他臉色一白,當即撐着門框吐了出來,連潮躲得快,身上沒被濺到,但還是吓得叫出了聲:“你怎麽了?……哥!你快過來!”
遲佑庭感到額頭上貼了只冰冷的手,他本能地蹭了蹭,又恍惚想起,連歧的手好像也總是冰涼,無論時節。
冬末時遲佑庭還開過玩笑,說等到夏天這就是行走的降溫器,只可惜還沒到夏天,他們就已經分崩離析。
一年四季裏,只有夏天始終缺席,時至今日,遲佑庭仍固執地認為,是連歧竊走了他的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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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我終于登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