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
第 28 章
沈清站在馬車旁, 擡手掀開了車簾。
衆人不自覺屏息望去。
一名清瘦的男子從馬車裏鑽了出來,身量極高,雖然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卻不掩風華, 眉清目秀, 風姿俊逸。
蘇昶陡然睜大眼睛, 一聲呼喚好像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一樣, 沙啞中帶着哽咽:“明遷……”
杳杳擡頭望去,娘親和兄長眼睛裏都泛起了激動的淚光。
看來這人當真是她的親爹。
杳杳站在人群裏,目光灼灼地盯着蘇明遷看, 驚訝地瞪圓了眼睛, 原來她爹爹這樣好看!
裴元卿也擡頭望去,恍然發現,杳杳那雙杏眼竟是随了她父親。
女孩子長着這樣一雙眼睛, 顯得嬌甜清潤,男人長着這樣一雙眼睛, 就顯得少了幾分淩厲, 氣勢不夠攝人, 但多了幾分溫潤綿長,看起來平易近人,更容易親近。
蘇明遷從馬車上下來,仰頭看向蘇府的牌匾,臉上神色有些不安和茫然。
“相公……”
一道嬌媚的聲音從馬車裏傳出來, 衆人不自覺愣了一下,陡然回神。
杳杳踮着腳看去, 只見蘇明遷轉過身,從馬車裏抱出一個跟她年紀相當的女娃娃, 随後一名纖弱的女子從馬車裏鑽了出來,一身素衣,面容姣好。
一陣風吹來,杳杳手裏的竹蜻蜓呼啦呼啦的轉。
她注意到娘親的身子輕輕晃了一下,不由擔憂地望了過去。
沈昔月臉上歡喜的神色僵住,神色怔愣,眼中似乎有些茫然。
杳杳疑惑的轉過頭,發現哥哥身子也僵硬住了。
“怎麽了?”她小小聲問。
蘇景毓忽然緊緊握住她的手。
杳杳發現哥哥的指尖有些涼,娘親的面色也漸漸發白,仿佛一陣風就能把她吹倒。
杳杳不明所以的眨了眨眼睛。
周遭一片死寂。
沈清帶着蘇明遷走過來,神色十分複雜。
蘇明遷面對烏泱泱的一家子人,拘謹的撓了下頭,表情無措,目光裏帶着濃濃的陌生感。
衆人目露疑惑,一時間沒敢貿然上前。
蘇昶察覺到不尋常之處,聲音顫抖問:“杳杳她大舅,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杳杳疑惑地看了看大家,又瞅了瞅蘇明遷帶回來的女子和女娃娃,女娃娃臉上長着顆小小的淚痣。
沈清輕嘆一聲,擡頭看了一眼勉強維持着鎮定的妹妹,五味陳雜。
“妹夫……失憶了。”
平地一聲雷,衆人猝不及防的呆愣住。
蘇明遷失憶了?
·
半個時辰後。
大家坐在堂屋裏,終于弄清楚是怎麽回事。
沈清在外做官,十天前外出巡查,路上乘坐的馬車木輪壞了,車夫只好就近停靠,需要兩個時辰才能修好。
沈清閑着無事,便去附近的村鎮逛了逛,沒想到竟然在集市上遇到了失蹤的蘇明遷。
當時蘇明遷正在賣雞蛋,穿着粗布短打,沈清差點沒認出來。
原來三年前蘇明遷遇到船難後,被江水沖到了岸邊,撞傷頭部,失去了記憶。
蘇明遷帶回來的女子名喚虞寶琳,當初就是虞寶琳救了他。
兩人已經結為夫妻,還生了一個女兒,因為蘇明遷不記得自己姓什麽,女兒便随了母親姓,取名虞念靈。
沈清驚詫過後,顧不得其他,趕緊把人帶了回來。
聽到事情的經過,所有人都沉默了下來。
窦如華安靜了一會兒,沒忍住噗嗤一聲掩唇笑出了聲。
衆人擡眼望過去,她趕緊拿帕子遮了遮嘴角,幸災樂禍道:“我這是替弟妹開心呢,如今不但三弟回來了,還多了個女兒,弟妹這是雙喜臨門呢。”
沈昔月淡淡看了她一眼,紅唇微抿。
“……弟妹?”蘇明遷驚訝的擡起頭。
“是啊。”窦如華眼中浮起譏諷的神色,“三弟不記得了吧?你家中是有妻有子有女的,這位就是你夫人。”
蘇明遷吃驚地擡起眼眸,看向對面這個對他而言極為陌生的女子。
她穿着淡色褙子,配着杏色百疊裙,青絲用一根玉簪固定,身子清瘦,面容素雅清麗,腰肢纖纖不及一握,手指緊緊抓着手中團扇,手背上淡色青筋微微浮起。
蘇明遷低頭看去,她身旁站着三個孩子。
其中一個小女孩正好奇的望着他,一雙烏黑圓潤的杏眸像極了他,圓圓的小臉蛋白裏透粉,渾身透着讨喜的機靈,手裏舉着竹蜻蜓,露出的小手臂似藕節般白嫩,穿着藕色小襦裙,發髻上綁着小珍珠串成的五瓣珠花,像蓮花仙子化成的仙童。
蘇明遷心口發熱,一看她便覺得喜歡,心底有一種沖動,很想将她攬入懷中抱一抱。
他聲音激動問:“這就是我女兒嗎?”
蘇昶眼中含淚地點了點頭,“是,她出生時你就失蹤了,因此取名杳杳,我們都期盼着能把杳無音訊的你盼回來。”
蘇明遷鼻尖泛酸,半天才把目光從杳杳的身上挪開,看向杳杳身旁紮滿了辮子的‘小姑娘’,
‘小姑娘’看向他的目光灼熱又飽含情緒,兩只小拳頭緊緊握着,眼中隐隐閃動着淚光。
蘇明遷擦了下濕潤的眼角,“這位也是我女兒嗎?”
衆人:“……”
蘇景毓臉一黑,激動的情緒戛然而止,忽然覺得短短三年不見父親的眼睛好像就瞎了。
蘇昶尴尬的清了下嗓子,“這是你的長子。”
蘇明遷看了看長子別致的發型,沉默片刻,吶吶應了一聲,神色依舊萬分激動,又轉頭看向蘇景毓旁邊的裴元卿,“這孩子是……”
“是你未來女婿。”蘇昶道。
蘇明遷:“???”
蘇明遷沒來得及消化這接二連三的消息,窦如華就掩唇笑了起來。
“弟妹,你可真是好福氣,還能把三弟盼回來,還不快謝謝人家虞娘子,如果沒有她,三弟說不定就回不來了。”
沈昔月垂下眼眸,當真站起來對着虞寶琳福了福,“多謝你,你救了三爺,我真心實意的感謝你。”
蘇明遷怔了一下,擡頭看去,沈昔月垂下的眼睫很長,在眼睑上遮下一小片陰影,看起來脆弱又堅韌,讓蘇明遷的心口像被狠狠的戳了一下,有種酸澀的愧疚感在心口蔓延開。
虞寶琳站起來,扶住沈昔月,“夫人客氣了,明遷也是我相公,我救他是應該的。”
她舉止十分大方,一點都不像鄉野村婦,反而帶着種大家閨秀的氣質,但說話時卻暗藏鋒芒,隐隐帶着些微挑釁。
杳杳擡眼望去,輕輕皺了皺小眉頭。
不知道為什麽,她聽到虞寶琳的名字便覺得十分熟悉。
虞寶琳……虞……寶琳……
杳杳揉了揉額角,反複咀嚼這個名字,忽然腦中靈光一現,終于想起了自己究竟穿進了哪本書裏!
整整三年,她不記得自己來自何處,也不記得自己穿進了哪本書裏,如今總算是想起來一部分了。
她分明是在一本帶球跑的狗血文裏!
書名叫《暴戾王爺的逃跑嬌妻》!
女主就叫虞寶琳,是個日常被掐腰欺負哭,內心卻無比堅定的小白花。
虞寶琳本是官家千金,及笄後被許給男主祁淩風。
聽書名就知道男主是位王爺,祁淩風是乾豐帝的幺弟,看起來玩世不恭,實則野心勃勃,很符合狗血文學男主的标配。
兩人成婚前夕,虞寶琳的祖父獲罪連累全家,滿門抄家,男子為奴、女子為婢,虞寶琳一夕之間跌落塵埃,從官家千金變成了罪奴,跟祁淩風的婚事自然作罷。
他們既然是書中的男女主,自然注定糾纏不清。
兩人早就情根深種,祁淩風雖然沒能拯救虞家,卻想辦法将虞寶琳調到了他的王府裏做婢女,兩人朝夕相對,感情越來越深,水到渠成的有了肌膚之親。
可虞寶琳的身份注定她無法成為王妃,而祁淩風狼子野心,一直暗中謀劃想要謀權篡位,美名其曰是為了坐上皇位給虞寶琳一家報仇。
從此以後,虞寶琳便拿了古早虐身虐心劇本。
祁淩風為了鞏固權勢地位,娶了一個女子又一個女子進府,他不但暗中結黨營私,還故意花天酒地,讓乾豐帝以為他玩物喪志,對他放松警惕。
虞寶琳只能以淚洗面,看着他娶了王妃,又看着他娶了一房又一房妾室。
王妃尹青青得知了祁淩風和虞寶琳的奸情後,屢次設法折磨虞寶琳,仗着王妃的身份讓她在人前出醜,将她高傲的自尊一點點碾碎。
自從王妃進門之後,虞寶琳日子過得苦不堪言,祁淩風總是讓她忍一忍,等他權力在握,就不會讓她再受委屈。
虞寶琳努力隐忍,眼睜睜看着府裏的姬妾生了一個又一個,只能把眼淚往肚子裏咽。
直到她自己懷有身孕,差點被王妃折磨得滑胎,她才幡然醒悟,趁着祁淩風給嫡子大辦滿月宴,偷偷帶球跑了。
女主落難,往往都有炮灰男配相助,虞寶琳自然也有。
……顯然那個炮灰男配就是蘇明遷。
虞寶琳流落鄉野,身上的盤纏剛出京城就被偷了,她身負美貌又懷有身孕,一路萬分艱難,就在她走投無路時,遇到了昏迷的蘇明遷。
虞寶琳歷經家族覆滅和王府後宅争鬥,早就不再是單純良善的官家小姐。
她遇到昏迷的蘇明遷,原本沒想救人,只想拿走蘇明遷身上的財帛,只不過她心思缜密,發現蘇明遷身上的衣裳都是上好的綢緞,随身所帶金銀也不少,猜測出蘇明遷應該是貴家公子,若是能活過來,說不定會報答她的救命之恩,所以她拿着錢帛離開後想了想又折返回去,随手把蘇明遷救了回去。
她用蘇明遷的銀子置辦了兩間屋子,沒給蘇明遷找大夫,就把蘇明遷扔到榻上自生自滅,後來,蘇明遷奇跡般的醒了過來,卻失憶了。
虞寶琳本來覺得無利可圖,想再把人扔出去,可轉念一想,她肚子越來越大,獨自在這陌生的村鎮中,連個照應的人都沒有。
自從她搬到這裏,就有不少好色之徒在門口徘徊,是因為有蘇明遷在,那些人才沒敢輕舉妄動。
蘇明遷失憶後懵懂無知,對醒來後看到的第一個人十分信任,虞寶琳看得出來,蘇明遷失憶前應該讀過書,舉止有禮,一看就是老實忠厚之人。
她略一合計,心中便有的打算,她告訴蘇明遷,她是他的新婚妻子,肚子裏懷着他的孩子。
蘇明遷雖然失憶了,卻隐隐約約記得,他急着趕回家就是因為家中妻子有孕在身。
自此,他便對虞寶琳的話深信不疑。
這三年來,虞寶琳以生孩子時身體受損為由,一直不曾跟蘇明遷同房過。
蘇明遷也沒有逾矩的行為,就住在隔壁的廂房裏,任勞任怨的掙錢照顧她們母女。
……
不愧是帶球跑文學,果然很狗血。
杳杳年紀太小,腦袋裏難以承載太多記憶,更多的就想不起來了。
她再擡起頭看向對面的父親時,目光都變了。
不愧是狗血文裏的炮灰男配,只負責在女主需要的時候出現,然後默默付出,妥妥一個冤大頭。
蘇明遷一直偷偷留意着杳杳,只要想到這麽冰雪可愛的女娃娃是他女兒,他就忍不住一陣激動。
他心底有一種感覺,好像他以前萬分期待這個女兒的降生一樣。
可女兒望過來的目光怎麽那麽不對勁?
蘇明遷擡手整了整衣領,又暗暗摸了摸臉,難道他看起來很慘麽,為什麽他感覺自己在女兒的眼裏可憐極了?女兒看向他的目光好像十分複雜?
杳杳默默抱緊娘親,娘親有這樣一個笨蛋夫君,可真不容易。
虞念靈發現蘇明遷一直偷看對面那個小姑娘,咬了下唇,伸手拽了拽蘇明遷的衣袖,“爹,我想要她手裏的竹蜻蜓!”
蘇景毓面色沉了沉,默默抓緊杳杳的手。
窦如華露出看好戲的神色,挑撥離間道:“杳杳,你妹妹既然想要,你便快些給她,你現在是姐姐了,可不能跟妹妹争,妹妹年紀小,以後她想要的你都得讓給她。”
杳杳翹起唇角,露出好看的小梨渦,伸手指了指她懷裏抱的蘇景智,奶聲奶氣道:“二伯母,我喜歡景智堂兄脖子上戴的金豬,我是妹妹,你快讓他把金豬摘下來給我。”蘇景智吓得趕緊把金豬捂緊,那金豬是祖母讓人給他打造的,又大又沉,母親說過,可值錢了!
窦如華狠狠剜了杳杳一眼,“你這孩子怎麽能随便要別人的東西?”
杳杳露出疑惑的神色,“二伯母,你剛才不是說了麽,妹妹年紀小,只要是妹妹想要的,都要讓給妹妹。”
窦如華想起自己剛才說的話,頓時下不來臺,察覺到衆人望過來的目光,臉頰火辣辣的發熱,但她實在不舍得這足斤足兩的金豬項圈,只能胡亂糊弄過去,“我逗你玩呢。”
杳杳得意的鼓起包子臉,她已經是四歲的崽了,才不會那麽容易被欺負!
虞念靈不甘心的蹬腿,“爹爹,憑什麽他們都有,只有我沒有?我也要!”
杳杳看了眼虞念靈,不愧是女主的女兒,果然事事争先,凡事都要最好的,覺得全世界都該圍着她轉。
她看向蘇明遷的目光頓時變得更加同情了,念靈、念淩,虞寶琳念的是誰?當然是男主祁淩風啊。
杳杳看了眼蘇明遷身上墨綠的粗布衣裳,覺得顏色跟他十分相配。
可惜不能說,杳杳早就發現了,每當她想告訴大家她穿書一事時,就好像有人在用錘子鑿她的腦殼,一下一下巨疼無比,令她疼的說不出話,直到放棄這個念頭才能恢複如常,所以她就算知道真相也無法說出來。
她一直很憂愁,怎麽才能讓大家知道劇情呢?
虞念靈挑釁的看了杳杳一眼,撒着嬌道:“爹爹,你快拿給我,阿靈想要……”
蘇明遷安撫道:“我以後給你買。”
“不要嘛,我就要她手裏那個!你快拿給我!”虞念靈抓着他的手哭鬧起來。
沈昔月臉色微沉,見虞寶琳沒有出聲阻止,便知道虞寶琳不是個好相與的。
孔宜被虞念靈吵的頭疼,揉了揉太陽穴道:“毓哥兒,你手裏不是也有一個嗎?快把你手裏那個給阿靈妹妹。”
虞念靈哭聲微停,看向蘇景毓手裏的竹蜻蜓。
蘇景毓把手往身後一放,拒絕道:“不要,我的東西只給我妹妹。”
老太太哂笑了一聲:“靈姐兒也是你妹妹。”
蘇景毓握緊杳杳的手,目光灼灼的看向蘇明遷,“妹妹只有我一個哥哥,我自然也只有一個妹妹,難道你們還能再給妹妹生出一個哥哥嗎?”
蘇明遷面色尴尬,“自然不能。”
蘇景毓繃着小臉,語氣堅定,“那我的妹妹也永遠只有一個。”
虞念靈頓時嚎啕大哭起來,“我要!我要嘛……”
她的哭聲極為尖銳,擾的大家談不了正事,大家都被她吵得煩躁不已。
老太太看向一直悶不吭聲的裴元卿,“你手裏那個……”
虞念靈哭聲降低,期待的望向長得最好看的那個小哥哥,她剛剛進門就注意到他了。
裴元卿面無表情的擡起頭,手指一摁,竹蜻蜓斷成兩截。
老太太聲音頓住,氣得手指抖了一下,這分明就是個狼崽子!
虞念靈一下子哭得更大聲。
杳杳看了看裴元卿和虞念靈,終于将自己想起的那部分書中劇情串聯到了一起,原來這就是虞念靈和裴元卿孽緣的開始啊!
按照劇情,裴元卿注定會成為虞念靈念念不忘的白月光。
蘇昶還想詳細詢問蘇明遷失蹤的經過,哪能容得他們吵鬧下去,沉聲道:“好了!明日我就派人給杳杳買金豬,給靈姐兒買竹蜻蜓,都別争了。”
一個是金子打造的金豬,一個是不值幾文錢的竹蜻蜓,大家都能聽出來他是在偏寵杳杳,可誰都不敢在這個時候觸黴頭。
虞寶琳這時才拍了拍虞念靈的背,含笑安撫道:“阿靈,你祖父要給你買竹蜻蜓呢,你看祖父多疼你,你且等一等,你祖父總不會虧待你這個親孫女的。”
蘇昶看了她一眼,面色微沉。
虞寶琳淺淺笑着,任由他打量,讓人看不出絲毫心虛的樣子。
蘇昶道:“虞氏,你把遇到明遷的經過詳細說來。”
虞寶琳站起來微微福了福,心緒飛快轉動。
事發突然,她本來想先跟蘇明遷回來再見機行事,如今見到蘇家的富貴,她自然是要帶着女兒留下來,這三年她受夠了貧苦的日子,蘇家雖然也是平民百姓,但總比她們在外面孤苦無依好。
從沈清找到蘇明遷,她就一直在思考對策,她能輕易糊弄過失去記憶的蘇明遷,想要瞞過這群人卻得仔細思量,畢竟念靈是她在遇到蘇明遷前就懷上的,如果不想個法子,日期會對不上。
幸好她早有準備,當年她把蘇明遷帶回家後就仔細打聽過,蘇明遷遇險的那條船是從于安鎮來的。
虞寶琳捏着帕子,緩緩開口:“我與相公是在于安鎮相識的。”
蘇昶身體前傾,“你們在明遷出事前就認識?”
蘇昶記得,蘇明遷出事前就是去于安鎮看望同窗。
虞寶琳輕輕點頭,“我與相公在一個雨天相識,那日細雨朦胧,我們一同在涼亭中躲雨,一見鐘情,然後把臂同游,短短三天便情根深重……”
她聲音微頓,咬了咬牙,決定賭一把,緩緩開口道:“我父母早亡,自幼在舅舅家長大,舅舅過世後,舅母就把我趕了出來,相公見我孤苦無依,決定帶我回家,許諾會給予我平妻之位……沒成想乘船回家的路上卻出了事。”
窦如華聽到蘇明遷曾許諾讓虞寶琳做平妻,忍不住笑出了聲,拿眼角瞟着沈昔月。
本來她得知蘇明遷活着回來還有些不悅,現在卻忍不住幸災樂禍起來,如今府裏就只有二房沒有妾室通房,跟孔宜、沈昔月相比,蘇明善不過就是好賭了一些,至少沒把外面的女人帶回來。
虞寶琳一看就不是個善茬,三房以後怕是沒有安寧之日,如果虞寶琳真成了平妻,以後沈昔月還有什麽臉出去見人?
她越想越開心,臉上的笑容遮都遮不住。
蘇明遷放在膝蓋上的手掌不自覺收緊,眼中浮現起一絲茫然,以前的他會在已經有妻子的情況下,還許以旁的女子平妻之位嗎?
反正現在的他是一定不會這樣做的。
蘇明遷想到自己以前竟然是這樣一個卑劣之徒,不由愧疚的看向沈昔月。
沈昔月心中若說不氣是不可能的,她避開了他的視線,微微垂下眸子。
出嫁前父親曾跟她說過,蘇明遷是個正人君子,難道父親看錯人了?成婚後,她也覺得他是個坦蕩的老實人,難道她也看錯他了?
沈昔月既氣又茫然,一時間心中五味陳雜。
虞寶琳觀察着衆人的面色,繼續不疾不徐道:“我們落水後,相公依舊緊緊抓着我的手,我們一起被水沖到岸邊,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我蘇醒後發現相公腦袋流血,白色發白,已經進氣少出氣多……”
衆人聽到這裏都不自覺捏了一把汗,可以想象出當時有多驚險。
虞寶琳拿着帕子拭了拭眼角,“幸好我們身上的銀子還在,沒有被大水沖走,我趕緊給相公找了大夫,又買了間草屋住下,相公整整昏睡了三個月,我日夜不眠的細心照料,有一日竟然暈了過去,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有了身孕。”
蘇明遷臉上浮起一絲窘迫,這三年來,虞寶琳只告訴他,他們是夫妻,卻不曾告訴過他,他們竟然只認識三天就做出這種荒唐事。
他一時間只覺得以前的自己十分陌生,他以前行為舉止如此風流不羁嗎?
虞寶琳眼角沁出兩滴淚來,“我那段時日天天擔驚受怕,既要照顧相公,又懷有身孕,日日以淚洗面,幸好上天有好生之德,相公在我的照料下終于醒了過來……可是他卻失憶了,連我是誰都不記得了。”
蘇明遷那段日子不時昏睡,腦子昏昏沉沉,根本就分不清黑夜白天,也不知道年月幾何,因此她就算信口胡謅也不會有人發現,可以任憑她随意編排。
蘇昶放在桌上的手指輕輕敲了敲,目光如炬地盯着她,“你們既然在于安鎮就相識,那麽你應該知道明遷的名字、家在何處,為何這三年來你們都不曾到丹陽城來尋過親?”
虞寶琳面色一白,她剛才确實沒想過這一點。
蘇明遷若有所思的皺起眉心。
他醒來後,虞寶琳只說他們是夫妻,還說他叫曾順,如果不是沈清偶遇到他,他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實姓名。
虞寶琳眨眼間就鎮定了下來,她連抄家都經歷過,自然不懼怕被逼問。
她擡手撫了撫鬓角,露出哀傷的神色,“我與相公初識就墜入愛河,愛的轟轟烈烈,眼中只有彼此,說起來有些羞愧,我們初見時都用了假名,相公說他叫曾順,我說自己叫李韻,直到相公說要娶我為妻,我才告訴相公我的真實姓名,而相公只說将我帶回家來再告訴我他姓甚名誰,我當時不明白,現如今卻懂了,蘇家是丹陽城的大戶,而我出身微寒,相公應該是怕我自卑,所以才想先把我帶回來。”
她這一番話說的柔情蜜意,這般猛烈又炙熱的感情連孔宜眼中都忍不住流露出兩分向往,可仔細想想,又忍不住鄙夷,畢竟蘇明遷家中早有妻房,做出這樣的事實在是自私又風流。
蘇明遷低垂着頭,也忍不住為曾經的自己感到深深的羞愧。
杳杳看着自己的冤大頭爹爹,默默為狗血文裏的炮灰男配鞠了一把淚。
蘇昶盯着虞寶琳,目中隐含打量,壓迫感十足,“你說的都是真的?”
虞寶琳藏在袖子裏的手指重重掐緊,面上卻不顯分毫,“當然,兒媳不敢有半點欺瞞。”
過了許久,蘇昶才沉聲道:“你們都回去吧,明遷留下。”
衆人站起來,孔宜含笑道:“父親,三弟能平安歸來是大喜事,今晚備宴給三弟接風洗塵吧?”
“明遷剛回家,舟車勞累,過幾天再說吧,由你來安排。”沈懿想了想又道:“把丹陽城裏有名的大夫都請過來,好好給明遷看看。”
虞寶琳微微捏了一把汗。
這三年來蘇明遷都沒有恢複記憶的跡象,連大夫都說他很可能這輩子都不會想起以前的事,可那畢竟是村子裏的赤腳大夫,比不得蘇家請的大夫。
她知道蘇昶還沒有完全信任她,不過就算他們懷疑也找不到證據。
只要蘇明遷不恢複記憶,她就可以帶着女兒在蘇府住下,等女兒長大一些再另謀出路,至于提出做平妻一事,她不過是想賭一把,如果賭贏了,她就能做這府裏的主子,反正經過這三年的相處她也看出來了,蘇明遷品性端正,只要她不同意就不會踏進她的房門半步。
虞寶琳打定主意,心态略微穩了穩。
孔宜又問:“父親,不知該把虞氏和靈姐兒安排住在何處……要住到錦瀾苑嗎?”
沈昔月擡頭,眉心擰了起來。
蘇昶擺了擺手,“住到洛霞軒吧。”
洛霞軒是蘇府客住的院落,距離錦瀾苑較遠,不過裏面裝飾華美,不算委屈了她們母女。
孔宜點點頭,帶着衆人離去。
回去的路上,沈昔月有些神思不屬,腳下差點絆到石頭都沒發現,幸好杳杳抓住她的手及時喊了她一聲。
“娘!”
沈昔月回過神來,睫毛顫動了一下,沖她勉強笑了笑,面色泛着蒼白,心底慶幸和失望兩種濃烈的情緒不斷交織着。
蘇景毓嘴角抿緊,走過去牽住沈昔月另一只手,“母親,您別難過。”
沈昔月苦笑着摸了摸他的臉,“母親不難過,你們父親能活着……已經很好了。”
事到如今,她只能告訴自己要知足。
*
書房裏,蘇明遷和蘇昶相對而立。
蘇昶看着失蹤三年的兒子,眼眶通紅,擡手抹了一把臉才稍微緩和了一下情緒。
蘇明遷手足無措的看着他,“您別難過……您真的确定我是您兒子麽,會不會弄錯了?”
“傻小子。”蘇昶笑着拍了一下他的頭,将淚意忍回去,“你是我兒子,你腳趾頭長什麽樣我都記得清清楚楚,還能弄錯麽。”
蘇明遷傻笑着撓了下後腦勺,其實他也覺得這裏就是他的家。
雖然他不記得了,但這府裏的一草一木都讓他熟悉無比,回來便有一股濃濃的歸屬感,這種感覺是他過去三年不曾有過的。
他知道自己應該就是蘇明遷,是蘇家的三爺。
父子二人在書房裏談了很久,蘇昶告訴蘇明遷他以前的事,蘇明遷則告訴蘇昶這三年他的生活,直到日暮落下,兩人才停下喝茶,一時間皆是心中感慨萬千。
書房裏亮起燭火,将屋子裏照的亮堂堂的。
蘇昶最後才開口問:“虞寶琳你打算怎麽處理?”
蘇明遷心中茫然,“……父親,您說呢?”
蘇昶沉吟片刻,直言不諱道:“我覺得她的話不完全可信。”
蘇明遷面色微沉。
其實經過今天的問話,他心底也忍不住生出一絲懷疑,虞寶琳說他們初見就愛的轟轟烈烈,可相處三年,他對她從未生出過風花雪月的心思,連手都不曾牽過。
他只是日複一日的照顧着她們母女,偶爾黃昏日落時,看着遠處的夕陽空落落的發呆。
這樣的他真的會一眼就對虞寶琳情根深重嗎?
過去三年他沒有懷疑過是因為他全無記憶,一切都要從頭學起,根本顧及不到這些細枝末節,他醒來後第一眼見到的人是虞寶琳,所以才對她全然信任。
蘇昶沉聲道:“虞寶琳如果真的救了你,就是對你有恩,不管真假,我們都不能不管她,可你失蹤以來,三媳婦一個人生下孩子,操持家中雜務,一邊照顧幾個孩子一邊管着外面鋪子的生意,不但努力支撐起三房,還要派人四處找你,也十分的不容易,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你豈能随随便便帶回一個女子就跟她平起平坐?”
蘇明遷低垂着頭,聲音黯然,“這件事是我不對。”
他也想不通三年前的自己為何會做出這種荒唐事,心中忍不住對自己萬分唾棄。
想到剛才他出現時,家中妻房兒女激動的模樣,更是愧疚到無言面對。
蘇昶看着失而複得的兒子,不忍将話說的太重,“虞寶琳可以留下,但她來路不明,她的話不可盡信,最多只能讓她做妾室。”
蘇明遷嘴唇翕動,卻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麽。
蘇昶擺了擺手,面色複雜道:“剩下的事以後再說,你先回錦瀾苑,那裏還有一個小家在等着你,杳杳出生後你還沒抱過她,她才是你虧欠最多的人。”
蘇明遷想起玉雪可愛的女兒,心口一陣發熱,輕輕點了點頭。
他擡腳往外走,蘇昶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激動的喚了一聲:“明遷……”
蘇明遷回頭望去。
蘇昶眼眶微紅,手指顫抖着扶住桌案,啞聲道:“你能平安回來,父親真的很高興。”
蘇明遷看着父親蒼老的面龐,眼中含淚的點了點,擡起袖子擦了一把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