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
第 26 章
窦嫣冷笑一聲, 嗓音裏是壓抑不住的怒火:“程公子說笑了,你程家的門檻太低,我是不屑進的。”
沈昔月拿着帕子掩唇,差點笑出了聲。
程文榮沒料到自己當場被拒, 臉色當即難看起來, “簡直不識擡舉……你!你怎麽變成這樣了?你以前明明溫柔又膽小, 是個極為乖順的小娘子!”
窦嫣譏諷地扯了下嘴角, 眼含淚光地看向在場的人,“是,我溫柔, 我膽小, 我乖順!所以我就活該被你們欺負麽!”
衆人呼吸一滞,都有些理虧地低了低頭。
這件事他們的确是看窦嫣好欺負,才敢這樣做。
窦嫣父母當年算是丹陽城裏有頭有臉的人物, 窦、程兩家聯姻的事有不少人知道,他們如果想換親, 只能含糊說當年定親的是窦露和程文榮, 如果沒有人追究這件事, 他們可以就這麽輕易糊弄過去,可窦嫣如果站出來鬧,他們兩家難免會被大家戳脊梁骨罵。
沈昔月嘴角彎了起來,目光裏帶着一絲欣慰。
她本來以為窦嫣會膽小退縮,沒想到窦嫣卻出乎意料的強勢。
窦嫣留意到沈昔月的眼神, 又在心裏給自己打了打氣。
沈昔月能為她出頭,能在這裏成為她的底氣就已經足夠了, 她不能什麽都指望沈昔月來說,沈昔月教了她這麽久, 她不能再怯懦的躲到沈昔月身後了。
窦如華摸了摸手指上的蔻丹,語帶威脅道:“嫣姐兒,長兄和長嫂過世後訂婚契就沒了蹤影,當年的見證人有的已經過世了,有的跟你二叔交好,如今除了這支鴛鴦釵,你再沒有證據能證明當年訂婚一事。”
窦二爺揣着手,慢悠悠道:“俗話說衆口铄金,我們兩家人若是咬死當年訂婚的就是程公子和露兒,那這最後就是一出糊塗賬,到時候程、窦兩家只是沒了顏面,你卻是名聲盡毀,再想嫁個好人家就難了。”
窦嫣望着她眼前的這些親人,心中默默告訴自己,她要牢牢記住他們今日的嘴臉,從今天起他們便再不是她的親人了。
窦露擡高下巴,得意的看着她。
窦嫣擡起冰冷的眸,聲音緩慢而有力,“誰說我沒有證據?”
所有人猛的一愣。
窗外的杳杳急的踮着腳尖往屋裏看,裴元卿和蘇景毓一左一右扶着她,全都是一臉無奈。
窦嫣走至窦露面前,一把奪過她手裏的鴛鴦釵,在她還沒反應過來之前,飛快按住鴛鴦釵的暗扣,從中間擰開,将兩只鴛鴦一分為二,取出卷在裏面的卷紙。衆人震驚地看着她的動作,想要擡手去搶已經晚了,沈昔月飛快将窦嫣擋在身後。
窦嫣将紙展開,一共兩張,她将其中一張面向衆人,紙張雖然已經泛黃,上面的字跡卻依舊清晰,俨然就是當年那張訂婚契,上面還蓋着兩家的印章,根本無從抵賴。
窦家人和程家人面色巨變,這些年來他們都以為這張訂婚契已經不見了,原來就藏在信物裏!
窦嫣摩挲着手裏的鴛鴦釵,聲音淡淡,“當年訂婚時,是我父親親自找人打造了兩件信物,一個鴛鴦釵,一個鴛鴦佩,這支金釵裏面的玄妙之處你們自然不知道。”
她擡頭冷冷看向衆人,“就算要解除婚約,你們也不該拿走我父親給我打造的鴛鴦釵,而是應該把鴛鴦佩還給我,這是父親為我和我未來夫婿打造的,你們不該貪婪至此!”
窦露惱羞成怒的看着她手裏的鴛鴦釵,那金釵做的精致又名貴,跟程文榮随身戴的玉佩是一對,她本來想成婚那日戴在頭上的!
窦家人和程家人面色都變得急切起來,想把訂婚契搶回來,可沈昔月一直牢牢擋在窦嫣面前,寸步都不肯讓開。
這裏是蘇府,外面又在辦喜宴,賓客衆多,他們不敢鬧得太大聲。
他們這一刻才意識到,沈昔月是故意挑選這樣一個日子朝他們發難。
僵持半晌後,窦二爺沉着嗓音問:“文榮和露兒的婚事已經勢在必行,你們究竟想怎麽樣?”
窦嫣和沈昔月對視一眼,沈昔月回到椅子上坐下,窦嫣站到她身後。
“坐下談吧。”沈昔月道。
衆人忍着怒火,各自落坐。
沈昔月不緊不慢地啜了一口茶,緩緩開口:“取消婚約可以。”
其他人眼前一亮。
沈昔月淡淡道: “給你們兩個選擇,一個是過明路,按照規矩流程正式把婚給退了,讓所有人都知道,嫣姐兒和程公子退親了,以後再無半分瓜葛。”
“另一種呢?”程夫人急問,他們自然不想把事情鬧大,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不然傳出去就太難聽了。
沈昔月淺淺一笑,“另一種嘛,同樣是按照規矩正式退婚,不過只有兩家人在場即可,但是有兩個要求。”
窦二爺眉眼沉沉,耐着性子問:“什麽要求?”
“一來,你們不準壞了嫣姐兒的名聲,外面的人如果知道了退婚的事,你們只能說是你們的過錯,無論在何時何地都不準污蔑嫣姐兒一個字。”
衆人面面相觑,點頭道:“我們可以答應你。”
反正嘴長在他們身上,現在先答應下來也沒有什麽損失。
沈昔月放下茶盞,“你們如果做下承諾,那等會便寫下一張文契,你們每個人都要按上手印,以後若是讓我聽見有關嫣姐兒的風言風語,我就拿着這張文契跟你們對薄公堂,非要鬧得人盡皆知不可。”
衆人臉色頓時難看起來,他們本來想将事情先糊弄過去,沒想到沈昔月竟然這樣較真。
窦二爺臉上怒色難消,不悅道:“我們兩家都是丹陽城裏有頭有臉的人物,難道還能反悔不成?何須做到這個份上。”
沈昔月唇角輕彎,語氣極盡譏諷,“一樁早就定下的婚事,你們都能随意反悔,還試圖遮掩不認,還有什麽是你們做不出來的?”
衆人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沈昔月這些話簡直是在照着他們的臉扇,一時間臉頰都火辣辣的。
杳杳簡直想跳起來給娘親歡呼,她躍躍欲試的把腦袋探進窗裏,被裴元卿面無表情的按了下去。
沈昔月這半年來經常在外面處理鋪子的事,偶爾還會親自跟人談生意,早就鍛煉出來了,跟人談判自然是游刃有餘,顯然不會被輕易蒙騙。
窦、程兩家沉吟許久,都有些遲疑。
程文榮問:“第二個要求是什麽?”
沈昔月開門見山道:“将嫣姐兒的嫁妝悉數還回來。”
“不行!”窦露激動的站起來。
窦大爺就窦嫣一個女兒,當年早早置辦了十分豐厚的嫁妝,他們早就暗中合計好了,她先把窦嫣的嫁妝帶去程家,等她弟弟成婚時,她再送回來一半給弟弟做彩禮,這樣她既能撐足臉面,風光大嫁,又能經兩手轉換,将東西徹底變成二房的私産。
窦二爺也急了起來,他這些年來經營不善,窦家産業一日不如一日,兒女的婚事,就指望着窦嫣的嫁妝撐場面呢!
沈昔月唇角輕輕揚起。
若非今日清晨窦嫣來找她,她還不知道窦家大爺如此有先見之明,竟然早早就将窦嫣的嫁妝置辦好了,并且登記造冊,是只屬于窦嫣的私産。
沈昔月看着幾人激動的面色,不疾不徐道:“不止如此,當年窦、程兩家訂婚時互換的訂婚禮也要各自歸還,将一切歸攏清楚,既然要退親,就斷得幹幹淨淨,一點瓜葛都不要留。”
這次不只是窦家人,就連程家人也面露暗色。
這麽多年過去,當年的訂婚禮他們早就拿出去送人了,窦大爺生前最喜歡玩玉石,當年交換的訂婚禮,窦家送的都是一水的好玉,這幾年大昭重文輕武,掀起一股清流文人風氣,賞玩玉石之風漸盛,好玉越來越值錢,想要将當年那些玉石買回來需要一大筆銀子。
窦二爺和程老爺互看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出了不願意。
程老爺冷聲道:“這是我們兩家的事,窦嫣不過是一個外嫁女而已,跟你們沒有關系,不用你們摻和。”
“怎麽會沒關系呢?窦家那份既然是窦大爺出的,當然要全歸嫣姐兒所有。”沈昔月語氣依舊不緊不慢。
窦二爺神色一肅,幽幽冷笑出聲:“沈氏,你最好想清楚,你男人失蹤了這麽久,不可能再回來了,如今你帶着幾個孩子,連個依靠都沒有,你确定要為了一個跟你毫無關系的孤女,與我們窦家和程家為敵嗎?”
窦嫣手指縮了一下,指甲下意識扣緊掌心,如果這樣做會給沈昔月帶來麻煩,那麽她願意放棄。
沈昔月面色不變的握住她的手,擡頭望向衆人,只回答了一個字:“是。”
空氣滞住,屋子裏寂靜下來,能聽到窗外樹葉被冷風拂動的沙沙響聲。
窦如華譏諷地牽起嘴角,“不知死活。”
窦嫣眼眶微濕,努力壓下淚意,目光再次堅定起來。
杳杳踮着腳往裏看,但隔得太遠,看不清每個人的臉色,急得轉過身看向蘇景毓和裴元卿,目光梭巡了一下,然後朝着裴元卿張開手臂。
“哥哥抱抱!”
蘇景毓:“……”妹妹是不是嫌他比裴元卿矮?
明明他年長,這個臭小子憑什麽長得比他高上半寸,好氣!
裴元卿看了一眼蘇景毓黑漆漆的面龐,唇角微勾,鬼使神差地将杳杳抱了起來。
他從四歲起就跟着宮裏的教習練武,雙臂有力,抱起杳杳不是難事。
小姑娘看起來白白胖胖,抱起來卻沒有想象中沉,身上帶着股甜滋滋的奶香。
杳杳從窗口探出半個小腦袋,目光灼灼的看着屋子裏衆人各異的臉色,她這次總算看清楚了,這些人的臉色簡直是精彩紛呈。
窦二爺威脅地眯了眯眼,“你不怕?”
沈昔月輕輕撫了下鬓發,語調不疾不徐,“是你該怕才對,二爺別忘了,窦大爺才是窦家的繼承人,他只有嫣姐兒這一個女兒,如果細論起來,窦家的家財應該留給窦大爺的獨女……”
“想都別想!”窦二爺激動的面紅耳赤,一下子站了起來,“你們別想觊觎窦家的産業,族人是不會同意的!何況她窦嫣還是個外嫁女!”
沈昔月盈盈一笑,“其實不難,嫣姐兒如果招個贅婿回去……”
窦二爺氣急敗壞的打斷她,“你們還有什麽要求?一次說出來!”
沈昔月背後是偌大的蘇家,如果跟他們硬碰硬,他們确實招惹不起。
沈昔月挑了挑眉梢,嘴角彎起一抹弧度,“我剛才說的這些本來就是屬于嫣姐兒的東西,本來就是你們該給的,你們兩家虧欠于她,再一人拿出一處田産給她添妝,留作她以後當嫁妝,不過分吧?”
程夫人頓時站出來反對,“我們家憑什麽?”
“就憑你們虧欠她。”沈昔月漠然擡眸,“是你們要退親,難道一點代價都不想付出嗎?天底下哪有那樣的好事,。”
窦二爺轉着手上的扳指,沉聲道:“我可以答應你們,但以後窦家的一切都跟窦嫣再沒有任何關系。”
窦嫣輕輕點了點頭。
她對窦家早就沒有任何留戀了,以後只求一別兩寬。
程家人面色讪讪的,不過這件事終究錯在他們,如果窦家都不反對,他們也只能認了。
沈昔月和窦嫣見好就收,沒有繼續逼迫他們。
其實她們沒想把窦家二房逼得狗急跳牆,雖然當年窦大爺是窦家的嫡長繼承人,但窦家産業畢竟不是窦大爺一個人的,窦嫣如果想要争奪整個窦家家財,窦家的族人們也不會同意的。
沈昔月很快親自拟好了文契,窦嫣拿過去讓他們一一按上手印。
程夫人心底不悅,按完手印後,看着窦嫣忍不住酸言酸語,“沒有父母教的,果真是沒教養,我們家這樣的門第是不會要……”
“砰——”
沈昔月一把将桌上的茶杯摔在地上,清脆的碎裂聲炸開,衆人吓得一個激靈。
程夫人面色白了白,心虛地觑了一眼沈昔月。
沈昔月冷眼掃過衆人,厲聲道:“從來都是做錯事的人挨罵,沒有給自己讨公道卻要挨罵的道理!”
程夫人吶吶收了聲。
窦二爺清了清嗓子,“當年大哥雖然給嫣姐兒留了嫁妝,但嫣姐兒畢竟是個丫頭,那個時候窦家的狀況不如現在,所以嫁妝其實沒有多少東西,不過是半箱銀子、半箱首飾、一箱陳年舊布,還有什麽來着,我得想想……”
窦露眼睛微微亮了亮。
對啊!窦嫣那個時候年紀小,哪能記得清嫁妝有多少,還不是全憑他們随便說,反正她沒有證據!
沈昔月看着窦二爺颠倒黑白的兩張嘴,神色譏諷地揉了揉太陽穴,“原來你打的是這個主意,可惜你這輩子注定沒有窦大爺有遠見。”
窦二爺最厭惡別人說他不如窦大爺,面容扭曲了一瞬。
沈昔月含笑看了一眼窦嫣。
窦嫣上前一步,拿出藏在鴛鴦釵裏的另一張泛黃的紙。
“不勞二叔費心回憶,父親當年早就拟好了嫁妝的禮單,同樣放在蝴蝶釵中,我念給你聽。”
窦家人眼前一黑,難以置信的瞪大眼睛。
竟然有禮單!
窦二爺臉上不見了剛才的得意,恨的面龐漲成了豬肝色。
他大哥好像就是生來克他的,如今人不在了還能把他壓得死死的。
杳杳看着他們發黑的臉色,捂着嘴偷笑起來。
裴元卿聽着她咯咯的笑聲,擡手撥了一下她笑得直顫小發髻。
窦嫣清潤的聲音在屋子裏緩緩響起,“三套琺琅點翠頭面、兩對紅寶石掐絲手镯,十對翡翠耳墜,十對金鑲玉耳珰,若幹金絲花钿,若幹簪首、簪腳、啄針……”
窦二爺聽到禮單記錄的這麽詳細,雙手一抖,差點喘不過氣來。
“玉如意兩對、五萬兩白銀,蜀錦五匹、蠶絲布三匹……”
窦露越聽越覺得心頭在滴血,額頭突突的跳,氣得鼻子都歪了。
這些東西本來都該是她的嫁妝!
她擡頭偷偷看了看程家人的臉色,只見程家人都面露詫異,他們本來以為窦嫣一個孤女,沒有東西傍身,如今聽到窦家大爺早就給窦嫣準備了這麽多嫁妝,不由有些吃驚。
程文榮目光貪婪的流連在窦嫣臉上,心中止不住有些後悔。
窦露如坐針氈地動了動,臉色發沉,暗暗氣惱。
現在她不但沒了豐厚的嫁妝,還讓程家人聽到窦嫣有這麽多嫁妝,如果她以後的嫁妝比窦嫣少,程家人少不了要把她們放在一起比較,給她甩臉子。
窦嫣拿着長長的禮單,足足念了一刻鐘才停下。
等她念完,屋子裏已經悄然無聲。
“二叔,東西就這麽多,你一樣不少的派人給我送來即可。”
窦二爺臉色鐵青地瞪了她一眼,“你說這份禮單是真的難道就是真的?我怎麽知道是不是你提前準備好了這東西來騙我。”
窦嫣微微一笑,“這份禮單乃是我父親親手所寫,上面的字跡很好辨認,還蓋有父親的印章,我父親的舊識應該都能認得出來,二叔如果不願意相信可以找人來認,只是那樣一來會鬧到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就未可知了。”
窦二爺面色變了幾變,豁然起身,帶着衆人拂袖而去。
“且慢!”窦嫣走到程文榮面前,伸手道:“把鴛鴦佩還給我!”
程文榮戀戀不舍地摘下腰間戴了十幾年的玉佩,“這玉佩我帶了這麽多年,早就有感情了,你何必這麽小氣?我們權當給彼此留個念想……”
“讨回自己的東西到了你的口中倒成了小氣,可真是倒打一耙,厚顏無恥啊。”
程文榮面紅耳赤起來。
窦嫣一把奪過他手裏的玉佩,“從今往後,你我以後再無半點關系,見面也只做不識罷。”
“你的東西我們才不稀罕要!”窦露重重哼了一聲,扯着程文榮走了。
窦嫣邁出門檻,站在臺階上望着他們的背影,忽然擡手指天,揚聲開口:“今日我窦嫣指天立誓,從此以後跟窦家二房再無半分關系。”
窦家衆人回頭,臉色難看至極,程家人趕緊快步走了,他們還得回去想辦法把那些玉石買回來呢!
窦二爺指着窦嫣唾罵道:“你以後沒有娘家可依,等着受欺負吧!”
窦嫣臉色漠然,“從今日起,蘇氏三房便是我的娘家。”
沈昔月走過去,站到窦嫣身側,淡漠的望着他們,“你們記住,嫣姐兒不是孤女,她有家人,往後誰都別想欺負她。”
窦家人面色沉郁,罵罵咧咧的離去。
杳杳忍不住舉起小手,雀躍地歡呼了一聲。
窦嫣轉頭看到她,破涕為笑。
沈昔月無奈看向他們三個,剛才她就看到杳杳在窗邊探着腦袋,沒想到窗戶底下原來還藏着兩個。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裴元卿和蘇景毓越來越慣着杳杳胡鬧了。
杳杳眼見暴露了,捂住嘴巴,眼睛心虛的轉了轉。
沈昔月走過去,無奈地戳了下她的額頭,“你讓卿哥兒抱了你這麽久,他多累啊?”
杳杳歪頭想了想,從繡着兩條小金魚的荷包裏掏出一塊蓮子糖,塞進裴元卿的口中,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
裴元卿莫名從她的眼神裏看出了幾分‘做的不錯,下次繼續努力’的意思。
以前他父皇鼓勵大臣,都是這樣賞賜金銀財帛的,偶爾對待寵信的臣子,還會鼓勵的拍拍肩膀。
簡直如出一轍。
……
而他只得了一顆糖蓮子的獎勵。
.
杳杳看了一場好戲,整個人神清氣爽,去沈家時一路蹦蹦跳跳的,像只歡快的小兔子。
走到院門前,她這只小兔子就被大表哥沈路雲攔截了。
沈路雲是杳杳大舅沈清的獨子,沈清在外為官,把獨子送回來給沈懿教導。
沈路雲性格閑散不羁,是最讓沈懿頭疼的一位孫子。
沈路雲見杳杳這副歡喜的模樣,将她抱起來捏了捏臉,“什麽事這麽高興?”
杳杳正愁沒有聽衆,立馬繪聲繪色的講了起來,雖然口齒不算清晰,但她表情十分豐富,沈路雲仔細聽了片刻,倒也聽懂了。
杳杳說完,抱着小手躍躍欲試的看着他。
沈路雲只得含笑評了一句,“你們蘇府的這位表姑娘倒是個趣人。”
杳杳使勁點點頭,她的嫣姐姐就是最好的!
沈路雲笑着将她放下。
杳杳餘光掃過長廊拐角,看見一道青色身影,連忙附到沈路雲耳邊小聲說:“外公來了。”
沈路雲身體明明僵了一下,沒敢回頭看,輕輕捏了捏她的鼻尖,小聲說:“幫表哥打掩護,表哥請你看戲。”
杳杳心底一喜,眉眼彎彎地舉起小手,“成交!”
她這位大表哥其實也是個趣人,沈家書香門第,世代以詩書禮儀傳家,對待子嗣管教十分嚴苛,偏偏沈路雲不喜歡讀書,就喜歡聽戲,還私下開了間戲樓。
沈懿每每看到這個長孫都要吹胡子瞪眼睛,恨不能把其掰回‘正途’,若是被沈懿看到了,沈路雲就別想出去了。
沈路雲在杳杳小手掌上輕輕拍了一下,朝她眨眨眼睛,然後腳下如風的從後門溜了。
沈懿走過來,抻着脖子往後門的方向看了一眼。
杳杳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外公!”
沈懿停下腳步,把人拎到臂腕上,“剛才那個人是不是你阿雲表哥?”
杳杳眼睛轉了轉,在看戲和欺騙外公之間,選擇在外公臉上吧唧一口。
“外公,杳杳今天好開心哦!”
沈懿瞬間心花怒放,把沈路雲的事忘得一幹二淨,抱着杳杳往書堂的方向走,“杳杳有什麽事這麽開心?”
杳杳抱着他的脖子,又嘚嘚嘚的說了起來,因為已經說過一遍,這次複述的更為順暢了一些。
沈懿聽過之後忍不住在心中感嘆,沈家家宅清淨,他只有發妻一人,不曾納過妾室,沈昔月出嫁前從不曾沾染過這些是是非非,如今他聽到女兒不但已經能夠獨當一面,還能夠庇護他人,是既心疼又驕傲,一時間五味陳雜。
沈懿把杳杳抱進屋,放到桌案前,“這裏以後就是你聽課的位置。”
杳杳看了看坐在旁邊的沈思晚和坐在身後的裴元卿,還有坐在斜後方的蘇景毓,雙手托着腮,乖乖在書案旁坐下。
這還是她第一次來認真聽課,對一切充滿了好奇。
屋子裏一片安靜,裴元卿、蘇景毓和沈思晚全都坐的規規矩矩,只有杳杳雙手托腮,不時晃晃小腳丫。
因為小外孫女實在太過可愛,沈懿選擇假裝沒看到,他拿着書冊悠悠講了起來,大家全都聽得很認真。
杳杳努力聽了一會兒,忍不住伸手撓了撓臉。
唉!生活不易,杳杳嘆氣。
小娃娃的任務當然是吃喝玩樂,怎麽能是學習呢?
她之前雖然急于認字,可到底還未脫小孩子心性,根本就坐不住。
杳杳挪了挪屁股,趁着沈懿不注意,拿起桌上的紙和屁股底下的墊子偷偷溜了出去。
沈懿瞥了她一眼,對她鬼鬼祟祟的動作不是很滿意,不過沒有開口阻止,畢竟孩子太小,能來感受一下學堂氣氛就不錯了。
誰讓小外孫女做什麽都那麽可愛呢?
杳杳把墊子放到庑廊上,盤着腿席地而坐,微風拂面,她輕輕伸了伸懶腰。
沈懿确定她沒有走遠後,把目光收了回來。
“川流不息,淵澄取映,容止若思,言辭安定……”
杳杳聽着屋子裏的讀書聲,跟着小聲輕念,手裏拿着張紙,一邊記一邊低頭折蝴蝶玩。
這是窦嫣前幾天教她的,她做的還不是很熟練。
沈懿教了一個時辰,讓三人認真背誦,自己從屋子裏走出來,坐到杳杳旁邊。
他低下頭,看向杳杳手裏疊好的蝴蝶。
“外公,送給你。”杳杳拿着蝴蝶晃了晃,放到他手裏,沖他很甜的笑了笑。
沈懿手指在蝴蝶翅膀上輕輕摩挲了一下,認真看了一會兒,然後将蝴蝶小心的拆開,恢複成白紙的模樣。
杳杳頓時急了起來,“外公!”
這是她好不容易才疊好的!
沈懿擡手摸了下摸她的頭,“杳杳,你知道一張紙有多珍貴嗎?”
杳杳委屈地扁着嘴巴,大大的眼睛裏含着淚花,一點也不想回答他的問題,只覺得委屈極了。
沈懿拭掉她臉上的淚,輕聲道:“這樣一張紙,夠貧苦人家一頓飯錢。”
杳杳睫毛顫了一下,一時忘了哭泣。
沈懿徐徐道:“很多窮人家的學子剛學寫字的時候,都是用樹枝在沙地上寫字,或者用筆蘸水在磚石上練字,待學有所成,才能在紙上寫。”
杳杳揉了揉眼睛,依然覺得委屈,“可這是杳杳送給外公的第一件禮物。”
沈懿把紙折疊起來遞給杳杳,“外公幼時貧苦,又是讀書人,最見不得随便浪費紙墨,不如等杳杳學會寫字,就用這張紙寫一頁大字送給外公,可好?”
杳杳懵懵懂懂的把紙塞進荷包裏,奶聲奶氣說:“外公,你放心,等杳杳長大了,一定努力造好多好多紙!便宜賣給那些貧苦的讀書人!”
沈懿愣了愣……還能這樣?
他本來是想教小外孫女珍惜筆墨,怎麽小外孫女的想法總是這麽獨樹一幟?
屋子裏的讀書聲不斷持續着,尤其是蘇景毓,讀的最大聲。
“蒼蒼竹林寺,杳杳鐘聲晚,荷笠帶斜陽,青山獨歸遠……”
杳杳聽到‘杳杳鐘聲晚’,眼睛倏地一亮,“杳杳的名字!”
沈懿淺笑,“不止詩裏有杳杳的名字,書裏還有很多杳杳不知道的事,所以杳杳以後一定要好好讀書。”
杳杳使勁點頭,她很喜歡外公每次都認真回答她的問題,沒有因為她是小孩子就随意糊弄。
“我哥哥和我未婚夫讀書怎麽樣?”
“……”沈懿糾正,“是元卿哥哥。”
“嗯嗯嗯。”杳杳胡亂應了兩聲,好奇問:“他們表現的好嗎?”
“你哥哥學習态度很認真,雖然啓蒙晚了一些,但進步的很快,頗有些天賦,是個讀書的好苗子。”沈懿摸了摸胡須,“至于元卿……”
“他怎麽了?”
“我每次教考他,他都答不上來,如果他是學不會便罷了,可他分明是态度問題,讀書很不認真。”沈懿望向屋內,“你看,我剛才布置讓他們背兩首詩,他只看一遍便把書放下了。”
杳杳吃驚的眨了眨眼,怎麽可能?裴元卿可是滿朝狀元都認同的小神童!
雖然大家會奉承皇帝寵溺的皇子,但裴元卿确實比其他人要聰明很多,連皇帝都曾感慨是‘天賜麟兒’。
杳杳轉頭看了裴元卿一會兒,“有沒有一種可能……是他看一遍就已經會背了?”
沈懿愣住,“那我教考他的時候,他為什麽不答?”
杳杳想了想:“……也許他是懶得答?”
沈懿想起裴元卿平時連笑都懶得笑一下的樣子,“……”好像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我們試試就知道了。”杳杳低聲問:“外公,剛才那首有我名字的詩就是你讓他們背的詩嗎?”
沈懿點頭。
杳杳把放進荷包裏的那張紙拿了出來,颠颠跑進堂屋裏,奶聲奶氣地喊:“元卿哥哥,剛剛我聽你們在讀有我名字的詩,你幫我把那首詩寫下來,我要拿回去讓綠丹姐姐幫我繡到荷包上。”
沈懿覺得小外孫女的想法實在太過離奇,簡直懷疑她是為了提前把那張紙用掉,将來好不兌現承諾。
裴元卿不疑有他,見杳杳眼巴巴的看着他,就随手提筆在紙上寫了下來。
沈懿注視着他的背影,見他一眼都沒看書就開始寫,不由微微詫異,難道他是看杳杳不識字,所以随意糊弄?
杳杳很快捧着墨跡未幹的紙走了回來。
沈懿目光驚疑不定地接過來,低頭一看,上面的詩竟然寫的一字不差,那字還寫得極好,一看就是下苦功夫練過的。
“小小年紀竟然能寫得這樣好,恐怕啓蒙極早,有良師教導,”沈懿雙手顫了顫,眼中帶着濃濃的驚豔,“他能這麽快就把這首詩背下來……”
沈懿低頭沉思起來。
這個孩子恐怕聰慧非常,非一般人能比,而且從他寫的字可以推測出來,他原本的家世應該很好,不然他這樣半大的孩子恐怕沒機會練就這樣一手好字,只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才令他流落到此地。
這樣一個好苗子實在不該埋沒。
沈懿想到自己差點沒留意到這孩子的才能,就忍不住一陣後怕,幸好還來得及挽救,絕不能讓他浪費了這樣好的天賦。
杳杳坐在地上,拿着紙再次疊了起來,這張紙已經用過了,不算浪費!
三個孩子離開前,沈懿将一本詩詞冊遞給裴元卿。
“三日內背下來,我會在三日後親自抽查。”
裴元卿面色如常的把書接了過去,顯然不會認真看。
沈懿皺眉,思索片刻,看了眼杳杳,清了清嗓子說:“如果錯一個字……就罰杳杳一天不許吃糖。”
杳杳:“???”苦誰不能苦孩子啊!
她還是不是外公最疼愛的崽了!
沈懿默默無視掉杳杳眼神裏的指指點點,假裝自己什麽都沒看到,負着手慢悠悠地離開了。
裴元卿瞥了眼如遭雷劈的杳杳,故意拍了拍手裏的書。
杳杳:“……”更氣了!
杳杳氣咻咻地離開了沈府,回去的路上小臉發苦,低眉耷眼,像個有苦說不出的苦瓜,看得裴元卿和蘇景毓直想笑。
回到蘇府,裴元卿走在前面,杳杳像個小尾巴一樣跟着他回了屋。
裴元卿回眸看她,明知故問道:“跟着我做什麽?”
杳杳杏眸彎起,露出一個甜滋滋的笑來,“哥哥一個人看書多悶,杳杳來陪哥哥看書。”
“哦……”裴元卿慢條斯理的給自己倒了杯茶,輕輕吹了吹上面漂浮的茶葉,“可我現在沒打算看書。”
“……那你想什麽時候看?”杳杳笑容繃不住,在心裏罵罵咧咧。
裴元卿抿了口茶,摸了摸肚子,“好像有點餓了。”
杳杳顫巍巍的把裝着糕點的盤子端過去,用娘親平時哄她的語氣道:“吃飽喝足就看書好不好?”
裴元卿撚起一塊糕點放入口中,“既然都吃飽喝足了,那當然是該洗洗就寝了。”
杳杳:“……”汝聞,人言否。
裴元卿頂着她控訴的目光,悠閑地吃完手裏的糕點,
杳杳苦哈哈的垂着眉毛,把書拿出來,推到他手邊,充滿怨念道:“你幫我數數,這本書一共有多少個字。”
“嗯?”裴元卿不明所以的看下那本書。
杳杳睨着他,語氣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一個字一天,我就是想問問,我幾年能吃上糖!”
裴元卿:“……”
杳杳呲了呲小奶牙,“你當真不看書?”
裴元卿忍着笑,不動聲色的搖了搖頭,“不看。”
杳杳氣得原地跳腳,“杳杳生氣啦!”
裴元卿覺得有趣,看了她一會兒,擡手戳了戳她鼓鼓的臉頰,“生氣的小孩沒有糖吃。”
杳杳頓時忘了生氣,眼睛亮亮的擡起頭來,“什麽糖?”
裴元卿唇邊溢出笑意,掏出一顆松子糖扔給她。
杳杳把松子糖塞進嘴裏,開心地蹦了一下。
裴元卿去桌邊坐下,伸出一只手來晃了晃。
吃到松子糖的杳杳就差把‘乖巧’兩個字寫在臉上了,颠颠跑過去,連聲音都比平時甜,“哥哥要什麽?”
裴元卿挑眉看了她一眼。
杳杳立馬明白過來,眼睛刷的一亮,殷勤的把書遞給他。
裴元卿拿下燈臺罩,挑了挑燈芯,眼眸映着燭火,裏面像灑滿了細碎的星星。
杳杳乖乖坐到他身旁,不時端茶遞水,簡直是殷勤備至。
裴元卿翻開一頁,“看書很枯燥的,你确定要陪我?”
杳杳乖順點頭,“哥哥看到多晚,我就陪到多晚。”
“哦……”裴元卿未置可否地應了一聲,懶散地倚在桌邊看了起來。
杳杳雙手托腮望着他精致的眉眼,如果身後有條尾巴,已經開心的晃動起來了。
她所做的一切,可都是為了她的吃糖大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