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七月中旬，外婆家院子後面的野生桑葚樹結了一串串果實，黑色的桑椹早早被人摘走，剩下的全是顏色淺、個頭小的。
林梢摘了一顆紅彤彤的，放在嘴裏，臉一皺，呸呸呸吐掉了。
“這真的能吃嗎？”她苦着臉問。
和她一起站在田埂上的是一個小男孩，穿着黑色短袖，黑色短褲，胳膊也曬得黑紅，此時信誓旦旦地回答：“能吃，不信我吃給你看。”
小男孩抓了一串紅紅白白的桑椹，塞進嘴裏，停了幾秒鐘，然後，吐了出來。
林梢感到一陣無語，她心想，這就是低年級小學生嗎，表弟啊表弟，你真是傻啊。
林梢的表弟叫做鄭子浩，是舅舅家的獨生子，年紀比林梢小三個月，入學比她晚一年。
鄭子浩放棄了摘桑椹，拍了兩下手，又想出一個絕妙的馊主意，他說：“我們去水庫玩吧，河溝裏有好——多——螺蛳！”
林梢是第一次來外婆家過暑假，而鄭子浩年年都來，要論對環境的熟悉程度，還是鄭子浩略勝一籌。
林梢想起老師的叮囑：“不能去水邊玩。”
鄭子浩慫恿道：“你知道炒螺蛳有多好吃嗎？而且水庫旁邊有大壩，有什麽好怕的？”他雙眼亮晶晶，誇張地吞咽口水。
林梢沒有吃過炒螺蛳，不敢想那得有多好吃，于是她跟着鄭子浩，往水庫走去。
*
農村裏的道路比城鎮複雜得多，鄭子浩在大大小小的田埂裏狂奔、沖刺、跳躍，林梢緊緊跟在他身後，十多分鐘後再一回頭，外婆家的房子已經看不見了。
林梢很緊張，問他：“你能找到回家的路嗎？”
Advertisement
鄭子浩“哼哼”兩聲，“那還不簡單！”
說完，鄭子浩又沖了出去，林梢跟在後面，一蓬蓬草打在她的小腿，濕潤潤的，有點刺痛。
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眼前是一個小丘陵，鄭子浩抓着草根爬上去，又伸出手來拽林梢。
兩人登上丘陵，視野一下開闊，林梢“哇”了一聲，不禁感慨，“水庫好大啊！”
之前總聽外婆說要去水庫洗衣服，就像去井邊洗衣服一樣，林梢還以為所謂的“水庫”只是一條細細的小溪。
水庫好大啊，超乎想象的大，一眼望去看不到邊際，林梢心想，這該不會就是大海吧！
鄭子浩沒有她那麽多感慨，動作非常敏捷地竄下一個土坡，林梢往下看，發現那是一條河溝，鄭子浩踩在水邊上，手已經伸進了黑乎乎的淤泥裏。
“噫！鄭子浩！你在幹什麽？”林梢在上面大喊。
“摸螺蛳啊。”鄭子浩從淤泥裏伸出兩只黑手，邀請道：“悄悄姐姐，你也下來吧。”
林梢連連搖頭，她說：“我覺得……炒螺蛳應該也沒那麽好吃吧。”
鄭子浩已經玩得忘乎所以，他沿着這條河溝走來走去，摸了一大堆髒兮兮的田螺，不知從哪裏找來一個塑料袋，裝了半袋子田螺和泥巴。
他一手拎着口袋，另一只手去抓草根，不好着力，想翻上來，卻差點滾進泥溝裏，他朝着林梢伸手，“悄悄姐姐，快拉我一把！”
林梢看着表弟伸出來的手，一截泥手臂，又腥又臭，連綿不斷地淌着泥漿，她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學着大人的樣子從腳邊拔了一把野草，先給他擦了擦，然後才敢伸手拉他。
幾根野草沒什麽用，在鄭子浩成功爬上來之後，林梢的手也變得又腥又臭。
鄭子浩喜滋滋地抱着一袋子田螺，林梢卻笑不出來，她說：“外公外婆肯定要生氣了。”
鄭子浩皮糙肉厚的，根本無所謂，林梢感覺很不可思議，在她看來，惹大人生氣是非常嚴重的一件事，沒想到表弟一點也不在乎。
總之，林梢垂頭喪氣，跟在快樂的表弟身後，往外婆家的方向走去。
半路上，迎面遇到了出來找他們的外公，林梢觑着外公的臉色，想看看他有沒有生氣，然而，外公曬得太黑，根本看不出臉色。
鄭子浩先發制人，獻寶一樣舉着塑料袋，“阿公，我們晚上可以吃炒螺蛳！”
林梢緊張得不敢說話，外公看了她一眼，牽起她的手，說：“衣服都弄髒了，回去趕緊換一身。”
天色黑了下來，三條影子投在田埂上，林梢眺望遠處，田野樹林間彌漫着一層薄煙，她第一次發現，原來家家炊煙是這麽生動的一個描述。
回家之後，外婆沒多說什麽，往鄭子浩屁股上打了兩巴掌，然後拿出一個大鋁盆，把那堆田螺倒在裏面，用水泡着。
田螺吐了一晚上的泥沙，到了第二天，還在吐，仿佛總沒個盡頭。鄭子浩已經迫不及待，吵着鬧着要讓田螺下鍋。
第二天的晚餐，林梢滿懷期待地夾了一筷子田螺肉，吃到一堆沙和一口沒散開的鹽。
*
其實最開始，林梢并不願意到外婆家過暑假，這裏環境陌生，外公外婆都不愛笑，看上去很兇，林梢喜歡溫柔的人，害怕那些看上去就很嚴厲的人。
爺爺常說，悄悄膽子太小了，要勇敢一點啊！
林梢倒不覺得自己膽小，她覺得自己是太敏銳，太警惕，想象力太豐富，一點事情都要發散到最壞的結果，本能地回避一切不好的東西，她喜歡向溫暖美好的人靠近，就像曬太陽那樣。
不過，在外婆家待了十多天，她發現一切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樣。
原來不茍言笑的人也可以是一個溫暖的人，外公幾乎從來不笑，板着臉，常年幹農活，讓他皮膚黝黑，身材幹瘦，看上去并不好看，但他其實也是一個很溫柔的人。
林梢躺在二樓陽臺的涼席上，望着外面的藍天，胡思亂想。
一滴雨砸在她的額頭，她翻身坐起來。
果然，下一刻，院子裏就有人開始呼喊，“下雨咯！快點收衣服收谷子咯！”
最近經常下雨，一會兒晴一會兒雨，曬谷場的谷子剛鋪上又要往回收，要不然谷子淋濕，就要發黴。
林梢在陽臺探頭往下看，果然看見外公戴着草帽，推着獨輪車，急匆匆就往外走。
外婆已經先一步扛着釘耙去了曬谷場，鄭子浩在下面掃地，要提前清理出一塊幹淨的地方。
林梢也忙忙碌碌，飛快把陽臺的衣服收起來，這麽多天下來，她也和這裏培養出一種默契。
收好衣服，林梢和表弟開始往曬谷場的方向走，去曬谷場的路上有一個長坡，推着獨輪車很容易側翻。兩個小孩子也要去幫忙。
剛走到曬谷場，外公外婆已經把谷子裝進蛇皮袋，正拿着麻繩一圈圈地封口。
此時，雨忽然停了。
四面響起一陣噓聲，除了他們，還有很多同在曬谷場收東西的其他家的人，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了，彼此苦笑，然後無奈地拆袋，重新把谷子倒出來，再用釘耙鋪開。
最近的天氣就是這樣，以為要下大雨，下了幾滴卻又停，以為只是刮風，突然又變成傾盆大雨。
曬個谷子一波三折，一天要做許多忙碌的無用功，衆人都覺得疲憊，卻無可奈何。
林梢發現外公笑了，外公搖搖頭，笑道：“人算不如天算啊。”
太陽出來了，谷子又被重新曬好，一家人拿着農具，推着獨輪車，又原路返回。
走到那截長坡時，外公忽然停住腳步，把獨輪車上的蛇皮袋倒在了地上，他對林梢說：“悄悄，過來，想不想玩？”
林梢不明所以，鄭子浩已經先歡呼一聲，坐在了獨輪車上，兩手緊緊拽住獨輪車的鐵架。
外公推着獨輪車，快步從長坡上沖下，鄭子浩哇哇大叫，“再來一次！再來一次！”
下一次輪到了林梢，她也學着表弟的樣子，盤腿坐在獨輪車的中央，坐穩之後，外公就推着她沖下坡，颠簸又平穩，像風一樣。
真是新奇的游戲，新奇的體驗，林梢也笑起來，聞到四面八方的草屑味道，空氣裏熱浪翻湧，偶爾被風劃開，沉悶，溫熱。
後面的幾天都沒有下雨，天氣很熱，太陽很大，大概城市裏的人會覺得很煩，外公外婆卻松了一口氣。
林梢和鄭子浩待在二樓看電視，電視節目沒什麽好看的，一到暑假，翻來覆去都是那幾部電視劇在播，都快把劇情背下來了。
林梢拿出一張碟片，晃了晃，“我們來聽歌吧。”
那是從鎮上音像店裏租來的碟片，什麽年度十大金曲，暢銷金唱片合集之類的。
鄭子浩在拆電視遙控器，拆了裝，裝了拆，根本聽不見外界的聲音，對于她的提議一律接受。
林梢躺在涼席上閉目養神，一不小心睡了過去，再醒來時，發現DVD還在運轉，鄭子浩手裏拿着一堆零件，很茫然地說：“糟了，遙控器按不動了。”
電視裏播放下一曲，是一個三人組合，三個人輪流唱詞，偶爾合唱，合唱的歌詞一直重複，依稀是什麽“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長大——”
林梢撐着臉看電視屏幕，她心想，不，我很想長大，長大多好啊，可以去更遠的地方，認識更多的人，學會很多了不起的本領，我一定可以成為一個比現在更厲害的人。
真想快點長大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