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78章
寬敞的研究室設備齊全,然而屋內卻昏暗無比,只有窄小桌前點着一盞臺燈。不是商船房間裏沒有配備照明燈,而是屋中之人沒有打開。
銀白長發男人正在裏面。
他沒開大燈,不是為了節省那一點點電量,只是單純因為在這樣半昏暗環境下,他會感到更為安心與平靜——就好似身處機甲核心之中一樣。
南饧坐在桌前,面前擺着一張構圖設計極為精細的圖紙,手中則用各式各樣的小巧零件拼接着類似手槍的緊湊武器,只是槍管比一般的手槍看起來更長。
他銀白長發披散着,約莫有幾縷垂在桌面上。當他将最後一塊零件拼接上後,嚴謹穩重的動作才終于停了下來。
“……”南饧目光落在前方。在桌子右上角,還擺放着一盆與整個研究室環境格格不入的嬌嫩花朵。每一片綠葉都溢滿生機,每一個花骨朵都飽滿無比,可見養花人的精心照料。
他伸出手,穿過半昏半明的燈光,輕柔撫摸了下昂揚翹起的綠葉,動作仔細珍重。星星點點的光輝搖晃在他的眼眸裏,又沉沉落下。
小學弟。南饧無聲地在心中念。
休憩只是短暫片刻,南饧很快收回手,将注意力放在剛剛拼好的武器上。
他垂下眼簾,修長手指握住拼好的槍支。金屬槍管反射着冷硬色澤,而他的眼神比金屬更具冷意。
狹長的紫羅蘭色眼眸裏噙着殺意,遙遙落在混在圖紙之下的資料文件上——紙張上寫滿文字,最上面是一個冰晶鯊魚骷髅頭标志。那是極東海盜團的旗幟。
背後傳來開門的輕響,南饧沒有回頭。他只是說:“格林塔莎電磁槍的圖紙我已經設計修訂好了,基本模型拼接試驗完畢,等交易完成,你再找人專門生産即可——沒什麽事就出去吧。”
“那好吧,我先出去,等學長忙完了我再進來。”
和想象中不一樣的回複從背後傳來,嗓音聽起來十分年輕,又異常耳熟。
南饧最初沒有反應過來,隔了半秒,他猛地從椅子上起身,動作突兀到差點将椅子帶倒,桌面上的剩餘零件也噼裏啪啦落了一地。
“……歸舟……學弟?!!”
南饧整個人就仿佛被一道驚雷劈中,恍恍惚惚立身站在原地。研究室正門側開着,從外打進來的光映照在屋裏,然而所有的一切都不及站在門口處的那道黑發身影。
記憶中的小學弟正站在那裏,與他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朦朦胧胧的燈鍍上一層柔和的白光,小學弟就好似散發着自然光輝的小月亮。
南饧瞳孔驟然收縮,純白睫羽上下扇動,好似在确認這是幻覺還是現實。
“嘿!南君!我就說,佩戴占蔔幸運物事是有用的吧?你看,上天這不就賜下大活人,滿足心願了嗎?”卷毛棕色長發男人從池歸舟身後蹦出,他正得意洋洋地将手搭在牛仔帽上。
但南饧卻沒有将一絲一毫的目光從池歸舟身上挪開,他紫羅蘭色眼眸就那麽直直地向前注視着,喉結上下微微滾動,什麽都說不出來。
倒是池歸舟最先開口,他眨了下眼睛,單手撓撓臉頰:“學長,我假期實踐活動結束回來了。”
“……”南饧沒有回答,神色還有些愣愣的。他紫羅蘭色眼睛還在一眨不眨地盯着池歸舟,好似擔心一眨眼,人影就會消失不見一般。
池歸舟接着說道:“好久不見,店裏的貓貓們還好嗎?”
“……好。”南饧唇舌間終于吐出一個單字,不知道這聲“好”是回答什麽。
“雖然比預期的時間要長許多,但我有盡早趕回來。”池歸舟稍偏頭,笑道,“貓貓們沒有太想我吧?”
“……想。”南饧視線依然鎖定着面前人,他聲音慢慢的,輕緩得像是玻璃上一點點凝聚的水汽、又在最後一刻忽地滑落,“我們都很想你。”
[我們]?池歸舟眨了眨眼睛。
旁側的卷毛棕發男人揮了揮手,單手一拍大腿道:“嘿、南君,不是我說什麽,這幅磕磕絆絆的樣子可不像你!久別重逢,不應該給一個擁抱嗎?池君可是大老遠回來的!”
然而南饧還是伫立在原地,腳底仿佛生根了般。他既不眨眼、也沒有動作,好似漂亮的人形冰雕。
卷毛棕發男人一嘆氣,滿臉痛心疾首:“完了,受刺激過頭,人傻了!我就知道,這種中彩票似的事情不能直接告訴當事人!”
早知道,應該先讓池君等人在休息室簡單吃點喝點,然後自己派人來知會一聲,這樣就不會因為沖擊過大,而造成眼前這種情況了。卷毛棕發男人單手搭在下颌處。
想了想,自己也能理解。卷毛棕發男人內心感嘆。如果哪天自己看見八十歲老母從墳墓裏施施然爬出,還能面帶慈祥笑容走到他身邊,自己也得受刺激到幾乎無法言語啊!
當然,這只是心情類比,類比一下激動的心顫動的手,自己可沒詛咒的意思。卷毛棕發男人扶了下自己的牛仔帽,內心思緒飄動。
他視線向後移了下,看向外面的另兩人。
蘇文瑾與耿遠濟都站在門外靠牆的地方,這個地方與室內視線不相接,可是能聽見清晰的聲音。
蘇文瑾神色自然,約莫帶着些好奇與欣慰,安靜等待着裏面的兩人久別重逢的交流。
耿遠濟則半垂着頭,單手背在身後,用力攥拳,胸膛快速起伏,仿佛在平複不知為何過于激動的心緒。
卷毛棕發男人收回視線,又落到室內,接着一愣,發現身邊的池君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向前走了。
面對冰雕般釘在原地的銀白長發男人,池歸舟坦然邁步上前,頂着那雙紫羅蘭眼眸寸步不離的注視,走到南饧身邊。
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握住南饧垂在一側的胳膊,接着仔仔細細一根根掰開他緊握的手指,将那把冷冰冰的槍從中抽出來,擱置在桌面上。
“學長。”池歸舟認真說,“你握得太緊了,手心裏肯定都是紅印了。”
南饧這才發覺,自己剛才一直沒有松開緊握在手中的拼接槍支模型。生硬金屬幾乎嵌入他的掌心,留下深刻的紅痕,邊緣處甚至有幾道劃出的絲絲血痕。
“你不疼嗎?”池歸舟低頭看着。
“……不疼。”南饧任由池歸舟握住自己的手,乖巧回答。他發覺自己舌頭有點僵硬。
其實他不是這樣言拙的性格,平日裏,對周圍人都可以随意地回以悠哉話語、或者致以冷靜的分析言論。偶爾心情好,還能和半熟半生的人來兩句調侃或毒舌。
他冷靜多思,內心堅定要走出無形之籠、邁步向前路後,便和曾經有過聯系的利益相關者進行過直接或間接的交流,步步設計将一切鋪墊好。
只是面對日益相熟的小學弟,南饧反而不能像曾經那般慵懶随意,時不時顯得有些笨拙,像是不知道該怎麽相處的大白貓,連毛絨絨的尾巴也不知放在左邊還是右邊為好。
“學長自己出來,家裏的貓貓們沒問題嗎?”池歸舟問。
“它們知道我來找你,都很聽話,不用擔心,而且刺刺球還在。”南饧回答,他颔首道,“店裏留了生活費,屯夠了足夠的貓糧貓砂,刺刺球從銅爐街道進貨過很多次,也會更換貓糧貓砂——別看它小,其實它很聰明。”
池歸舟想象了一下藍色機器刺猬小小一只,哼哧哼哧推着大大貓砂盆和貓糧盆更換的場景,不由自主地笑了。
雖說他知道大概率不是藍色機器刺猬自己幹,而是操控着店裏的機械臂輔助,但還是忍不住想象那個有趣的場面。
“回去後得給刺刺球買點月油,獎勵它一下。”池歸舟咳嗽一聲,笑道。
“我給它留了不少。”南饧點頭,“回去再給它買。”
池歸舟目光自然落下,注意到桌面上擺着的眼熟花盆:“這是我的那盆花嗎?”他眼前一亮,“學長竟然帶來了。”
“嗯,答應過你要照顧好它。”南饧回過神,精神凝聚在多羅莉花上,仔細告知,“它開過一次。第一次開花開了六朵,每一朵都是珍珠粉色的。我守了好久,可沒有辦法……它們還是落了,我只能拍幾張照片,收集了最後的一朵,做了花瓣标本。”
原來是這位池君的花啊。靠在門口的卷毛長發男人回想。南君照顧這花就跟照顧眼珠子似的,花謝的時候他整個人也都消沉了片刻。
他還以為這不是多羅莉花,而是什麽自己沒認出來的好東西呢!
看來不是花好,而是托付花的人特別。卷毛棕色長發男人悠然想。
“現在是第二次冒出花骨朵,這次有經驗,它長出九朵了。”南饧注視着池歸舟,繼續說。他眼睛終于開始眨動,“這次花色也是珍珠粉色,我也有好好照顧,肯定比上次更好看。”
“真的有珍珠粉嗎?那我這個寒假的生活實踐可以寫這個了——《關于珍珠粉多羅莉花的培育報告》。”
池歸舟稍彎腰,傾身湊近自己的那盆多羅莉花,看着朵朵飽滿的花骨朵,內心再度感慨學長的手靈心細,眉眼稍彎,“學長好會照料,比我養得好多了。”
伴随着這些日常對話,南饧漸漸從虛幻中抽身而出,眼底的光輝一點點亮起來,僵硬的身軀也稍微舒緩。
那顆一直以來繃緊的心弦終于慢慢平複,精神領域的小怪物也乖乖趴伏。
南饧眼簾稍垂,這樣近距離情況下,他瞥見小學弟脖頸側面的細小針孔和血跡。
池歸舟正俯身看花呢,下一秒就被把住雙肩,硬生生直起身!
他被這猝不及防的動作吓了一跳,有些意外地看過去。
只見南饧兩手抓握住他的肩膀,整張臉顯得有些蒼白,狹長的紫羅蘭色眼睛裏席卷着洶湧的海浪風暴,嘴唇微微有些顫抖。
“……學長?”池歸舟怔神,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
在這一刻,靠在門口的卷毛棕發男人整個人也身軀一震,不由自主後退半步,震驚地看向驟然爆發精神力的室內——喂喂、這是怎麽了?剛才不還聊得好好的嗎??
蘇文瑾更是被從室內撲面而來的精神力沖得一個搖晃,好在耿遠濟離門口更近,耿遠濟及時撐起精神力防護,削弱這勢若風卷沙的沖擊。
半昏半明的室內,銀白長發男人漂亮到富有攻擊性的面孔被光影營造出愈加尖銳的鋒芒,只是這鋒芒并非指向面前的黑發青年。
“……”南饧喉結上下滾動,整個人如同失語,只是用恍若洪水蔓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池歸舟脖頸側面的幾處針孔痕跡。
他不知道小學弟是什麽性別,也從沒見過小學弟打過抑制劑或安撫劑。
可這樣密集的幾處針孔,又打在這個位置,絕對不是自願注射的東西——要知道,現在的正經安撫劑或抑制劑為了注射方便,一般都打在胳膊,況且只會紮一針,也不會粗暴到留有血痕。
海盜們都是沒有法律道德的人,他們會為了單純的樂趣做許多……南饧不願去想象,只是此刻看着刺目的痕跡,又不得不面對現實。痛楚伴随冰冷的殺意一點點彌漫出。
南饧純白睫羽扇動,聲音像是從懸崖縫隙中擠出,遙遠地掙紮生長出,帶着些空洞:“……對不起。”
這些針孔痕跡很新,大概剛剛發生不久。如果自己還能駕駛機甲,就能更早一點找到小學弟,或許就不會——
他的眼睛裏沒有淚水,聲音卻濕漉漉又血淋淋的。
“……他們對你做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