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世寶在春花房中說“葷段子”,張敏撞來,諷刺世寶元宵節做詩文采不及自己,三人正在房中互相取笑。那世寶恐春花飯後又想睡覺,一時存了食,或夜間走了困,身體不好;幸而張敏走來,大家談笑,那春花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忽聽他房中嚷起來,大家側耳聽了一聽,春花先笑道:“這是你媽媽和梅香叫喚呢。那梅香待他也罷了,你媽媽再要認真排揎他,可見老是欺負人。”世寶忙欲趕過去,張敏一把拉住道:“你別和你媽媽吵才是呢!他是老糊塗了,倒要讓他一步兒的是。”世寶道:“我知道了。”說畢走來。
只見韓媽媽拄着拐杖,在當地罵梅香:“忘了本的,小娼婦兒!我擡舉起你來,這會子我來了,你大模厮樣兒的躺在炕上,見了我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妝狐媚子哄世寶,哄的世寶不理我,只聽你的話。你不過是幾兩銀子買了來的小丫頭子罷咧,這屋裏你就作起耗來了!好不好的,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看你還妖精似的哄人不哄!”梅香先只道韓媽媽不過因他躺着生氣,少不得分辯說:“病了,才出汗,蒙着頭,原沒看見你老人家。”後來聽見他說“哄世寶”,又說“配小子”,由不得又羞又委屈,禁不住哭起來了。世寶雖聽了這些話,也不好怎樣,少不得替他分辯,說“病了,吃藥”,又說:“你不信,只問別的丫頭。”韓媽媽聽了這話,越發氣起來了,說道:“你只護着那起狐貍,那裏還認得我了呢叫我問誰去誰不幫着你呢誰不是梅香拿下馬來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到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講講:把你奶了這麽大,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扔在一邊兒,逞着丫頭們要我的強!”一面說,一面哭。彼時春花張敏等也過來勸道:“媽媽,你老人家擔待他們些就完了。”韓媽媽見他二人來了,便訴委屈,将當日吃茶,冰心出去,和昨日雪蓮等事,唠唠叨叨說個不了。
可巧雲秀正在上房算了輸贏帳,聽見後面一片聲嚷,便知是韓媽媽老病發了,
又值他今兒輸了錢,遷怒于人,排揎世寶的丫頭。便連忙趕過來拉了韓媽媽,笑道:“媽媽別生氣。大節下,老太太剛喜歡了一日。你是個老人家,別人吵,你還要管他們才是;難道你倒不知規矩,在這裏嚷起來,叫老太太生氣不成你說誰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屋裏燒的滾熱的野雞,快跟了我喝酒去罷。”一面說,一面拉着走,又叫:“菊花,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淚的絹子。”那韓媽媽腳不沾地跟了雲秀姐兒走了,一面還說:“我也不要這老命了,索性今兒沒了規矩,鬧一場子,讨了沒臉,強似受那些娼婦的氣!”後面張敏春花見雲秀姐兒這般,都拍手笑道:“虧他這一陣風來,把個老婆子撮了去了。”
世寶點頭嘆道:“這又不知是那裏的帳,只揀軟的欺負!又不知是那個姑娘得罪了,上在他帳上了。”一句未完,荷露在旁說道:“誰又沒瘋了,得罪他做什麽既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犯不着帶累別人!”梅香一面哭,一面拉着世寶道:“為我得罪了一個老奶奶,你這會子又為我得罪這些人,這還不夠我受的,還只是拉扯人!”世寶見他這般病勢,又添了這些煩惱,連忙忍氣吞聲,安慰他仍舊睡下出汗。又見他湯燒火熱,自己守着他,歪在旁邊,勸他只養病,別想那些沒要緊的事。梅香冷笑道:“要為這些事生氣,這屋裏一刻還住得了但只是天長日久,盡着這麽鬧,可叫人怎麽過呢!你只顧一時為我得罪了人,他們都記在心裏,遇着坎兒,說的好說不好聽的,大家什麽意思呢?”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流淚,又怕世寶煩惱,只得又勉強忍着。一時雜使的老婆子端了剛熬的藥來,世寶見他才有點汗兒,便不叫他起來,自己端着給他就枕上喝了,即令小丫鬟們鋪炕。梅香道:“你吃飯不吃飯,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會子,和姑娘們玩一會子,再回來。我就靜靜的躺一躺也好啊。”世寶聽說,只得依她,看着他去了發釵躺下,才去上屋裏跟着楊母吃飯。
飯畢,楊母猶欲和那幾個老管家的嬷嬷打牌。世寶惦記梅香,便回至房中。見梅香朦胧睡去,自己要睡,天氣尚早。彼時荷露、清風、冬雨、白露都尋熱鬧,找翠鳥、麻雀等耍戲去了。見麗娟一人在外間屋裏燈下抹骨牌。世寶笑道:“你怎麽不和他們去?”麗娟道:“沒有錢。”世寶道:“床底下堆着錢,還不夠你輸的?”麗娟道:“都樂去了,這屋子交給誰呢那一個又病了,滿屋裏上頭是燈,下頭是火,那些老婆子們都老天拔地伏侍了一天,也該叫他們歇歇兒了。小丫頭們也伏侍了一天,這會子還不叫玩玩兒去嗎所以我在這裏看着。”世寶聽了這話,公然又是一個梅香了。因笑道:“我在這裏坐着,你放心去罷。”麗娟道:“你既在這裏,越發不用去了。咱們兩個說話兒不好?”世寶道:“咱們兩個做什麽呢怪沒意思的。也罷了,早起你說頭上癢癢,這會子沒什麽事,我替你篦頭罷。”麗娟聽了道:“要得。”說着,将文具鏡匣搬來,卸去釵瑁打開頭發,世寶拿了篦子替他篦。
只篦了三五下兒,見荷露忙忙走進來取錢,一見他兩個,便冷笑道:“哦!交杯酒兒還沒喝,就上了頭了!”世寶笑道:“你來,我也替你篦篦。”荷露道:“我沒這麽大造化。”說着,拿了錢,摔了簾子,就出去了。世寶在麗娟身後,麗娟對鏡,二人在鏡內相視而笑。世寶笑着道:“滿屋裏就只是他磨牙。”麗娟聽說,忙向鏡中擺手兒。世寶會意,忽聽“唿”一聲簾子響,荷露又跑進來問道:“我怎麽磨牙了咱們倒得說說!”麗娟笑道:“你去你的罷,又來拌嘴兒了。”荷露也笑道:“你又護着他了!你們瞞神弄鬼的,打量我都不知道呢!等我撈回本兒來再說。”說着,一徑去了。這裏世寶梳了頭,讓麗娟悄悄的伏侍他睡下,不肯驚動梅香。一宿無話。
次日清晨,梅香已是夜間出了汗,覺得輕松了些,只吃些米湯靜養。世寶才放了心,因飯後走到張姨媽這邊來閑逛。
彼時正月內學房中放寒假,閨閣中忌針黹,都是閑時,因楊世元也過來玩。正遇見張敏、白葦、畫眉三個玩骰子作耍,楊世元見了也要玩。張敏素日看他也如世寶,并沒他意,今兒聽他要玩,讓他上來,坐在一處玩。一注十個錢。頭一回,自己贏了,心中十分喜歡。誰知後來接連輸了幾盤,就有些着急。趕着這盤正該自己擲骰子,若擲個七點便贏了,若擲個六點也該贏,擲個三點就輸了。因拿起骰子來狠命一擲,一個坐定了二,那一個亂轉。畫眉拍着手兒叫“麽!”楊世元便瞪着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轉出麽來。楊世元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來,就要拿錢,說是個四點。畫眉便說:“明明是個麽!”張敏見楊世元急了,便瞅了畫眉一眼,說道:“越大越沒規矩!難道爺們還賴你還不放下錢來呢。”畫眉滿心委屈,見姑娘說,不敢出聲,只得放下錢來,口內嘟囔說:“一個做爺的,還賴我們這幾個錢,連我也瞧不起!前兒和世寶爺玩,他輸了那些也沒着急,剩的錢還是幾個小丫頭子們一搶,他一笑就罷了。”
張敏不等說完,連忙喝住了。楊世元道:“我拿什麽比世寶你們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說着便哭。張敏忙勸他:“好兄弟,快別說這話,人家笑話。”又罵畫眉。正值世寶走來,見了這般景況,問:“是怎麽了?”楊世元不敢則聲。張敏素知他家規矩,凡做兄弟的怕哥哥。卻不知那世寶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着:“兄弟們一并都有父母教訓,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況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饒這樣看待,還有人背後談論,還禁得轄治了他?”更有個呆意思存在心裏。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姐妹叢中長大,親姊妹有楊賢花梅花,叔伯的有桃花芙蓉,親戚中又有春花張敏等人,他便料定天地間靈淑之氣只鐘于女子,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因此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濁物,可有可無。只是父親、伯叔、兄弟之倫,因是聖人遺訓,不敢違忤,所以弟兄間亦不過盡其大概就罷了,并不想自己是男子,須要為子弟之表率。是以楊世元等都不甚怕他,只因怕楊母不依,才只得讓他三分。現今張敏生怕世寶教訓他,倒沒意思,便連忙替楊世元掩飾。世寶道:“大正月裏,哭什麽這裏不好,到別處玩去。你天天念書,倒念糊塗了。譬如這件東西不好,橫豎那一件好,就舍了這件取那件,難道你守着這件東西哭會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要取樂兒,倒招的自己煩惱。還不快去呢!”
楊世元聽了,只得回來。王姨娘見他這般,因問:“是那裏墊了踹窩來了?”楊世元便說:“同敏姐姐玩來着。畫眉欺負我,賴我的錢;世寶哥哥攆了我來了。”王姨娘啐道:“誰叫你去跟他們賭錢了下流沒臉的東西!那裏玩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讨這沒意思?”正說着,可巧雲秀姐在窗外過,都聽到耳內,便隔着窗戶說道:“大正月裏,怎麽了兄弟們小孩子家,一半點兒錯了,你只教導他,說這樣話做什麽憑他怎麽着,還有老爺太太管他呢,就大口家啐他他現是主子,不好,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麽相幹世元兄弟,出來!跟我玩去。”楊世元素日怕雲秀姐比怕趙夫人更甚,聽見叫他,便趕忙出來。王姨娘也不敢出聲。雲秀姐向楊世元道:“你也是個沒性氣的東西呦!時常說給你:要吃,要喝,要玩,你愛和那個姐姐妹妹哥哥嫂子玩,就和那個玩。你總不聽我的話,倒叫這些人教的你歪心邪意、狐媚魇道的。自己又不尊重,要往下流裏走,安着壞心,還只怨人家偏心呢。輸了幾個錢,就這麽個樣兒!”
因問楊世元:“你輸了多少錢?”楊世元見問,只得諾諾的說道:“輸了一二百錢。”雲秀姐啐道:“虧了你還是個爺,輸了一二百錢就這麽着!”回頭叫:“菊花,去取一吊錢來;姑娘們都在後頭玩呢,把他送了去。你明兒再這麽狐媚子,我先打了你,再叫人告訴學裏,皮不揭了你的!為你這不尊貴,你哥哥恨得牙癢癢,不是我攔着,窩心腳把你的腸子還踢出來呢!”喝令:“去罷!”楊世元諾諾的,跟了菊花得了錢,自去和桃花等玩去,不在話下。
且說世寶正和張敏玩笑,忽見人說:“霍大姑娘來了。”世寶聽了,連忙就走。張敏笑道:“等着,咱們兩個一齊兒走,瞧瞧他去。”說着,下了炕,和世寶來至楊母這邊。只見霍莫愁大說大笑的,見了他兩個,忙站起來問好。正值春花在旁,因問世寶:“打那裏來?”世寶便說:“打敏姐姐那裏來。”春花冷笑道:“我說呢!虧了絆住,不然,早就飛了來了。”世寶道:“只許和你玩,替你解悶兒;不過偶然到她那裏,就說這些閑話。”春花道:“好沒意思的話!去不去,管我什麽事又沒叫你替我解悶兒!還許你從此不理我呢!”說着,便賭氣回房去了。
世寶忙跟了來,問道:“好好兒的又生氣了!就是我說錯了,你到底也還坐坐嘛,合別個說哈話曬?”春花道:“你管我呢!”世寶笑道:“那個敢管你,只是你國人把身體弄壞了。”春花道:“老子就作踐了我的身子了,我死我的,與你有麽子相幹嘛?”世寶道:“何必嘛大正月裏,‘死’了‘活’了的。”春花道:“偏說‘死’!我這哈哈就死!你怕死,你長命百歲的活到起,好不好?”世寶笑道:“要像只管這麽鬧,我還怕死嗎倒不如死了幹淨。”春花忙道:“正是了,要是這樣鬧,不如死了幹淨!”世寶道:“我說自家死了幹淨,別錯聽了話,又賴人別個。”正說着,張敏走來,說:“霍大妹妹等你呢。”說着,便拉世寶走了。這春花越發氣悶,只向窗前流淚。沒兩盞茶時,世寶仍來了。春花見了,越發抽抽搭搭的哭個不住。世寶見了這樣,知道勸不住,還是慢慢在旁邊賠禮道歉說了好半天,只聽春花說道:“你又來作麽子死活憑我去罷了!橫豎如今有人和你耍,比我又會念,又會作,又會寫,又會說會笑,又怕你生氣,拉了你去哄着你。你又來作什麽呢?”世寶聽了,忙上前悄悄的說道:“你這麽個明白人,難道連‘親不間疏,回去好好看看三國演義,我雖糊塗,卻明白這句話。頭一件,咱們是姑舅姐妹,敏姐姐是兩姨姐妹,論親戚也比你遠。第二件,你先來,咱們兩個一桌吃,一床睡,從小兒一處長大的,他是才來的,豈有個為她疏遠你的呢?”春花啐道:“我難道叫你疏遠她我成了什麽人了呢我為的是我的心!”世寶道:“我也為的是我的心。你難道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春花聽了,低頭不語,半日說道:“你只怨人行動責怪你,你再不知道你怄的人難受。就拿今日天氣比,分明冷些,怎麽你倒脫了青布披風呢?”世寶笑道:“何嘗沒穿見你一惱,我一暴燥,就脫了。”春花嘆道:“回來傷了風,又該訛着吵吃的了。”
二人正說着,只見霍莫愁走來,笑道:“世寶哥哥,春花姐姐,你們天天一處玩,我好容易來了,也不理我理兒。”春花笑道:“偏是喜歡亂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上來,只是‘世寶’哥哥‘世寶’哥哥的。回來打麻将,又該你鬧了。”世寶笑道:“你學慣了,明兒連你也亂叫。”莫愁道:“他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會挑人。就算你比世人好,也不犯見一個打趣一個。我指出個人來,你敢挑他,我就服你。”春花便問:“是誰?”莫愁道:“你敢挑敏姐姐的短處,就算
你是個好的。”春花聽了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她。我可那裏敢挑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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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寶不等說完,忙用話分開。莫愁笑道:“這一輩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兒得一個咬舌兒春花姐夫,時時刻刻你可聽‘世寶’呀‘春花’的叫!,那時才現在我眼裏呢!”說的世寶一笑,莫愁忙回身跑了。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