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通往天堂的心跳
通往天堂的心跳
蘇禾第無數次走出雪白的世界。
晨風中隐含着春臨複蘇的訊息,蘇禾追着少年轉出空曠靜谧的病房走廊,少年停在一棵樹前。
“你在看什麽?”蘇禾俯身尋找他的目光。
“螞蟻在搬家。”江餘安指着那一串細小的黑點,“馬上要下雨了。”
蘇禾擡頭,天空晴朗無邊。耳邊隐約聞見雛鳥們的鳴鳴碎語。
她搖頭,“我不信。”
江餘安站起身,一陣眩暈襲來,視線模糊過後又定焦。堪堪穩住搖搖欲墜的神志,他輕輕咬了咬牙,勉強說:“回去吧。”
“不多透會兒氣?”蘇禾說。
“進去,我給你看個好玩的。”
他往回走,蘇禾跟上去。
快到門口時,他忽然眼前一黑,失去重心,徑直栽倒。
世界在一瞬間定格,蘇禾的驚呼聲被綿延的很長很長。
在無邊無際的昏黑裏,悠悠空靈的響蕩,再響蕩。
直至聽不到任何動靜。
氧面罩下的唇微微一動,那雙摻雜着迷蒙的眼緩緩張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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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圍攏上去。
江餘安的眼光掃了一圈,沒看到人,有些失意地阖閉。
“小姑娘被你吓一跳猛的,心髒病發作,回去吃藥平複了。”何秀說。
何秀是他的母親。
江餘安得到回複,輕輕點頭。
身體插滿五花八門的管子,連續着各式各樣繁複的儀器,動彈不得,他只好又睡了一覺,意識昏昏沉沉地再一次堕入昏迷。再醒來已經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他聽到抽泣聲,一側首,蘇禾伏在他的床邊,眼淚啪嗒啪嗒掉落。
“你去旁邊哭,把我的被子都沾濕了。”江餘安淡定地看着她,“你是不是想淹死我?”
蘇禾喜出望外地坐起,抹了把臉,很硬氣的說:“對!”
說完,想到什麽,趕緊改口:“我說錯了,你不要有事。”
江餘安哈哈大笑,笑了一陣,咳嗽起來。
他看向窗,外面經歷了一場暴雨的洗刷,天空透着陰沉的壓抑。
“還有一場雨,不知道什麽時候來。”
“希望不要再淋了,我家裏晾在陽臺上的花沒人管,要被澆死了。”蘇禾悶悶道。
江餘安說:“花沒有了,還可以重新種。”
“也對。”蘇禾嘆了口氣,岔開話題,“你帶我玩的游戲,我到現在還沒通關。”
“HP(游戲中的生命值)差的太多,總是打BOSS到一半輕易就被拍死。”她從口袋裏掏出手機。
“你的裝備太落後了,”江餘安瞥了眼屏幕,“多撿些高傷害型武器作加持,不能正面硬碰,要從怪物後方繞過去。”
蘇禾按他說的步驟實際操作了一番,效果不盡人意。
她索性不再糾結這個邁不過的難關,熄掉屏,身體散散洋洋靠在椅背上,望着雪白的天花板,說:“什麽時候你好起來,我們去逛夜市。”
所謂夜市,就是只在晚上特定開放的商貿區域,除了一系列各異商鋪外,還有多種煙火雜耍等民俗表演。晚上煙花從大江邊上升起,在空中爆裂成一簇簇的璀璨,仿佛将整座城市都籠在漫天華彩下,壯麗非凡。
江餘安知道她從外地跑來看病,對這邊的風俗特色極感興趣,卻一直沒有機會親眼目睹。
“過幾天。”
蘇禾說:“過幾天你就會好麽?”
“也許吧。”江餘安彎唇笑了一下,眼皮不受控制地倦怠。
蘇禾起身退出去,帶上門。
過得幾天,江餘安可以下地了,他買了一輛安有後座的自行車,叫來蘇禾,鄭重其事的說:“我載你兜一圈。”
蘇禾看着他蒼白的臉色,孱弱的仿佛随時支持不住要倒下,冷笑一聲,“滾到後面去。”
蘇禾踩上腳踏,說:“坐好了。”
江餘安搖搖頭,很老實的坐到她身後。
自行車穿過沸雜的人群,行駛在荒僻的公園裏。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江餘安坐在病房廊道的椅子上,蘇禾推開門,一眼看見他白的令人心悸的臉。
江餘安成為蘇禾在醫院裏,百無聊賴中唯一的朋友。
兩人互加聯系方式,江餘安的昵稱叫“游魚”,頭像是一片泛着層層波紋的蔚藍大海。
幸運草:你的頭像看上去像我爸爸。
游魚:……
蘇禾告訴他,自己患有先天性心髒病,如果沒有适配的心源來進行手術移植,那麽她很快就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江餘安驚詫不已。因為從這人樂觀開懷的性格來看,怎麽也料不到她會是一個随時可能面臨死神的重症患者。
蘇禾說,我已經不在乎活多長了。
醫生曾不止一次向她坦露病情,每次翻來覆去都是那幾句形似通牒的醫用術語。那些話與她日久天長的耳鬓厮磨,幾乎快要刻進腦子根深蒂固。用她的話說,就是聽多了司空見慣,所以産生了不以為然的抗體。
江餘安鼓勵她:你會好的。
蘇禾說:承你吉言。
頓了頓,“你也是。”
自行車拐出巷道,來到集市。
天色已經黑了下來。蘇禾将車停在一處隐秘的角落,拉着他走進市貿街。
蘇禾扭頭說:“你抓緊我的袖子,免得走散。”
江餘安牽過她的手。“走吧。”
蘇禾愣了一下,嘴角得意上揚,“你可得牽住我。”
江餘安在前引路,二人混跡在擁擠人潮中。
路邊羅列着各式各樣繁多的商鋪,地攤應有盡有,許多種商品的味道交織在一起變成煙火氣。蘇禾被滿目的琳琅晃花眼,蹦蹦跳跳的左顧右盼。
江餘安陪着她悠悠閑逛,忽然留意到旁邊某個攤販,在貨鋪前駐足。
“買個平安符吧。”
他挑起一枚繪有幸運草圖案的,在空中對着她比劃了兩下。“挺适合你。”
蘇禾說:“你給我套上。”
江餘安伸出手,蘇禾一把抓住他,在他腕間系下一根紅繩。她打結手法迅速,快到江餘安還沒來得及反應。待到動作結束,他低下頭,細瘦蒼白的手腕處赫然多了一抹鮮烈明豔的赤色,繩中端串有雕花木魚,小巧一只緊貼皮膚。
他一展笑靥,将平安符戴上她脖頸。
蘇禾說:“我們去看煙花。”
江餘安領着她穿越密密匝匝的人群,停在江邊。
漆黑廣袤的江面上倒映出人間的另一面,像是背離喧嚷,無人問津的極致靜谧。
深幽的水面下蘊含着看不見的世界。
江水無聲地流動,泛出浮彩粼粼的模糊光影,來自人間投打的斑駁陸離。
這裏空曠少人,是觀賞煙火的最好地點。
蘇禾望着沉沉的水面,“我想親你。”
這輩子除了她的父母,她還沒有親過第三個人。
江餘安說:“我喜歡你。”
他們擁抱一團,蘇禾迎面吻上去,江餘安遷就着她的身高,只好略俯下身。他的唇被咬住,細密銳利的刺痛拉扯唇瓣,蘇禾怼着他,緊揪着不讓動。煙花從江對岸升起,爆裂一聲在空中綻開,巨大的聲音響徹天空。
在紛亂如麻的嘈亂中,雙方的情意狠狠相纏,掙揣無數遍的愛沸熱翻騰又冷卻。世界某一個瞬間被消停了音,耳畔清晰可聞的心跳聲昭聾發聩。
抓緊一些,誰都不要走。
鮮血順着唇角溢進蘇禾口中,她盯着那雙深蹙的眼,從中窺出些醞釀複雜的情緒。他的眼漂亮澄澈,裏面裝蓄着從未見過的別樣風光,她看得癡神入迷,良久,想起放開他。
江餘安松脫圈锢,喘了口氣,舔了舔唇間的血跡,腥鹹的滋味蔓開舌尖,那味道,像無數次他昏迷前,喉嚨裏突如其來上湧的鐵鏽味。
“我們認識多久了?”
“六十三天。”
江餘安思索一會兒,“也不算快。”
蘇禾說:“我就是突然想親你一下。你看上去實在太好親了。”
那根本不算親,頂多是單純的咬。
“嗯。現在開始,你的了。”
“什麽?”
江餘安微笑說:“我。”
回程路上,蘇禾腳下踩了風似的輕快。江餘安坐在她身後,風從兩側吹襲,沿着他擦肩而過。
蘇禾說:“回去你帶我攻略游戲,我卡在最後一關好幾天了。”
江餘安低聲說:“嗯。”
“你不舒服嗎?”
“沒有。”
話音剛畢,車身倏然失去平衡,一陣劇烈顫栗,連人帶車翻倒在一旁的樹植下。
蘇禾做了場詭迷無稽的夢。
夢裏有個人,看不清面孔,身形她卻熟悉。她鬼使神差的追着那人走到一扇門前,推開門,刺眼的光束穿照過來,門後面是延伸向上、無窮無盡的階梯。那人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通往天堂的路有多長?”
蘇禾搖搖頭,說:“不知道。”
那人轉身走進門中,蘇禾想跟過去,卻被攔在門口。
那個聲音冷冷地說:“你該回家了。”
大夢驚醒,蘇禾睜開眼。
父母焦急地圍在床邊,醫生告訴她一個震天霹靂的好消息,在昨晚,她幸運的匹配到了合适的心髒,移植手術很成功。經過一晚的困頓煎熬,她已經重獲新生。
蘇禾僵滞地盯着天花板,緩緩流下兩行淚來。
她點開通訊軟件,給游魚發去一條信息:你還好嗎?
等待片刻,游魚沒有動靜。
到了晚上,還是沒有回應。
蘇禾惴惴不安地度過一夜漫長。隔天能活動,她迫不及待找到江餘安,敲開房間的門,卻透出一張素昧謀見的陌生面孔。
“你找誰?”
“江餘安。我想看看他。”
“我不認識這個人。大概率是搬走了。”
也許出院了,他的病好了?
蘇禾邊走邊思忖,在轉角處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
何秀招呼她走近。
“阿姨,請問一下,江餘安他去哪兒了?”
何秀沉默一會兒,紅了眼眶。
蘇禾漸漸有種不妙的預感。“他……”
“昨天晚上發病突然,醫生說他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沒救回來。”
蘇禾如墜冰窟,腦中嗡鳴好一陣,呼吸像被死死扼掐,裹挾的無比困難,一個字還沒出口,眼淚先一步奪眶。
何秀說:“他生前簽訂了器官捐贈協議,就在昨天,我聽說你的心髒移植手術完成了,我猜到什麽,就想來看看你。”
“我看得出來,小餘喜歡你。我相信我兒子的眼光,如果他還在,阿姨會祝福你們兩個。”
何秀淚流滿面,蘇禾抱住她,兩個人泣不成聲。
蘇禾回到房間,打開手機,通訊錄中游魚的頭像已經黯淡下去。她點進那人的主頁,背景圖上一行字赫然醒目。
【HP清零,再見了。】
蘇禾想到自己失而複得的生命值,是這個少年的慷慨賦予的。
她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在空中虛虛描摹出那個人的笑貌,心想:怎麽會有人這樣好。
生命總是無數次分離,每一次都叫人痛徹心扉。
時光的長河中,彼此反複遇見,錯過,然後在肝腸寸斷回味。
無數的因緣際會,荒誕又珍貴。
蘇禾聽着自己的心跳,前所未有的鮮明強勁。這是兩個生命疊加的聲音。
一具軀殼從此變成兩個靈魂的載體,少年消逝的年歲,在另一個人身上煥發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