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交換時間
交換時間
早餐店的門敞開不久,白荏就帶着貓來光顧了,照例走到臨窗的角落,将包擱置,貓輕輕叫喚了一聲。白荏微笑着撫摸一把貓的毛絨腦袋,對老板說:“來碗馄饨。”
老板是個渾厚黢黑的漢子,濃眉細眼,聽到招呼笑眯眯地回應,眼彎成一條窄縫。白荏慣常不愛吭聲,答複一兩句攀談便再沒有下文。老板對此習以為常,只當他性子僻靜,從不挂心。過得一會兒,一碗發散熱氣的馄饨被端上桌,份量十足,比一般的多了一倍。
白荏拿起勺子舀了一只馄饨,吹涼了,卻很自然的送到貓口邊。貓埋頭咀嚼,和人一樣吃得慢條斯理。白荏不厭其煩的看着它吃飽,自己才開始進食。吃飯的時候,貓不停用頭溫柔地蹭他的胳膊,那樣別有眷戀的依賴,從小寵親昵的舉措間濃郁散發。
“我吃好了。”白荏站起身,從兜裏掏出一張半皺的紙幣,結完帳,拎包離開。貓緩緩伸個懶腰,躍跳上他的肩,乖巧地立着,雕飾似的一動不動。
一人一貓穿行在清寂的孤巷裏。撲面而來的空氣冰冷沁人,熹微的日光從雲邊探射,透過冗長的迷蒙,鮮熾明烈的太陽正在一點點從幽邃昏暗的深處顯露。
白荏來到無人問津的地方。
貓從他肩膀跳下,看到他從包裏翻出一堆樣式古怪的器具,知道他要做什麽。
“非這樣不可嗎?”貓仰頭問。
“嗯。”
語氣铿锵,很肯定的一聲。
白荏專注于忙着拾整儀器,沒有注意到那雙圓潤碧瞳中罕見的落寞。為了這一天,他辛苦攢積了一百年的歲月。
貓說:“你要見的人很重要,對嗎?”
它第二次提問。只有在沒有別人的情況下,它才會開口,很吝啬的說一點話,吐出來的字眼也只有白荏聽得懂。
白荏還是只說了一個字:“嗯。”
貓想起以前從他嘴中聽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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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前,在沒有如今用鋼筋鐵泥築建的參天密林的時候,在那段悠揚灰暗的沉默年歲裏,冒着沉沉熱氣的巨大火車從鋼軌上嘈然駛過。伴随着尖銳的鳴笛聲,金屬的長蟲緩緩定格不動。許多人好奇地圍攏在站旁,第一次親眼目睹這樣來勢洶洶的龐然大物。衆目睽睽之下,車門打開,一批全副武裝的怪異人士動作齊整迅速地從車廂內鑽出來。
緊接着,稀裏嘩啦的如同鞭炮一樣的動靜炸響。
然後,鋪天蓋地的血肉飛濺。
林苒離的稍遠,被迎面迸射的赤色迷糊了眼,瞳孔驟縮。在她反應過來之前,身體被一股勁力拖拽着,不受控制地奔跑向更遠的地方。
戰争倏然爆發,廣開蔓延。故鄉被連綿的硝煙覆蓋,原有的生機讓屍山血海埋藏。林苒僥幸從災難中險象環生,拯救她性命的是個面貌熟悉的少年。
戰火很快将繁榮的城市摧殘,少年帶林苒躲進避難區,在逼仄壓抑的廢墟中度過一段昏天黑地的迷蒙日子。在那裏幾乎斷絕所有外界往來,耳邊成日萦繞着呻吟和哀嚎,聽着深愛的土地每日更新的傳來淪陷的消息,所有人和死神一同在心中掐算着為數不多的倒計時,日子越來越悲戚無光。
林苒和少年卻在那種危難的境遇,苦中作樂般投身相愛。
也是在這時,烏漆無邊的夜色中難得顯露一絲杳渺的轉機。由于戰況回轉,他們所在的地區在紛亂中得到短暫解脫。少年和林苒捱過漫長的困厄,好不容易握住唯一的天光,卻誰也不肯退卻,兩個人孤注一擲,狠絕毅然地投入前線戰事。
“如果希冀要用血肉澆築,勝利要用屍骸鋪墊,我願意葬身其中,和我所熱切深愛的國家一起,擁抱長眠。”
這是他們一起舉手立下的誓言,在高懸飄動的、沾染鮮烈血水的旗幟下,他們仰首望着灰蔽的天空,鄭重其事。那刻起,靈魂上悄然鍛鍍了一層金燦。
于是他們輾轉了七年,天各一方的分別 ,期間嘶吼無數,厮鬥無數,頂着擦肩而過的槍林彈雨和冰凍霜寒的銀戈利刃,在一次次淋漓熱血中履險生還。無數人前仆後繼的拼搏換來了歡快吹響的號角聲,七年來他們聽過最悠揚的樂曲。
少年急切的歸返故土,想要和闊別許久愛人重逢,卻被戰友告知,林苒數日前在爆炸中陣亡,粉碎的屍骨無存。
突如其來的悲訊像一把鋒芒畢露的鋼刀,直捅入少年跳動狂亂的心髒。
白荏跪在地上,深深掩住了面。
“後來我去到過很多地方,将林苒想看卻未曾睹目的光景盡收眼底。有一天,我失足跌進河裏,再爬上來時,世界都變得不一樣了。”
“我發現自己獲得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特殊能力,能将點滴細碎的時間凝固,然後收藏起來,于是我幹起了交換時間的工作,通過替人辦事,達成他們的心願來兌換空餘的時間。只要時間積累的足夠長久,我就能夠逆轉時空,回到過去。”
貓思考一會兒,說:“強行将逝者從時空碎隙中帶出來,會造成不可挽回的慘重後果。”
“我沒有那麽貪心,我只想再見她一面,哪怕代價是要我永遠消散也好。”
時間最無解、最禁忌。流淌的時光無法輕易轉圜,想要觸動指針的倒轉,須要付出同等合理的籌碼作為報饋。
儀器流轉出色彩斑斓的光,時刻已至,白荏握緊懷表,身體和光亮融為一體,逐漸透明,直到消弭。
“你醒啦?”
白荏從昏沉中脫離,睜開眼,率先映入視線的是一張清秀灰撲的臉。
林苒才從戰場退下,渾身的髒污還沒來得及拾掇整頓,眯起眸,笑意吟吟地看着他,“爆炸産生的熱浪把你掀翻出去,摔在亂石堆裏,不過好在沒有大礙。你的命真是大。”
白荏動了動唇,沒等開口,眼淚先一步奪眶而出。
“你怎麽哭了?別擔心,你不會有事的。”林苒有些慌張無措,伸手想替他抹淚,卻被拽着撞進那人堅實的懷抱裏。
白荏埋首在她肩上,低聲啜泣,過了一會兒,吞吐說道:“別離開我。”
曙光很快就要到來。你別死,你要看見黎明。
林苒輕輕拍打他的脊背,眼光濕濡溫柔,“我不會離開的。”
白荏想抱得更緊,卻環住一捧空氣。
眼前的一切消失了。
他呆滞在驟而失去的空落中,良久,緩緩回神。
貓趴在身邊,定定地注視他。
“一百年的陳舊,換來一刻的重逢,值得嗎?”
白荏屈手拭去眼尾的濕潤,點了點頭。
“我是個孤兒,從小靠別人救濟長大,後來被好心人捐助才順利讀上書。林苒是我的援助者,是我的大學同學,也是我唯一愛過的人。”
“那天我看到她在夕陽下的笑靥,像天神一樣燦爛美好,我發誓永遠愛她。”
“避難所裏舉步維艱的日子,對我來說短促又快樂。在那之後我們分隔兩地,卻仍舊并肩奔行,赴身前線。直到戰火切斷聯絡,雙方陷入沉寂。戰争勝利,我滿心歡喜的再回到故地,聽到的是她的死訊。”
“我們保衛了哺育我的土地,我卻失去了我愛的人。”
他的世界明朗過後又很快坍塌。
白荏肅然望着天,無聲中水花又蒙濕了眼,眼中的景象模糊。他伸出手撫摸貓,指尖觸了個空。
驚詫地低頭,貓的身體竟然在瓦解消散。
白荏的眼淚急匆滾墜,愕然道:“你……”
貓笑了笑,白荏第一次感覺到它臉上露出充滿笑意的神情。貓淡聲鎮定地說:“別緊張,我替你死一回。”
它轉過身,有意避開了白荏直視的目光,小聲茫然地說:“我愛你。”
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它有些不記得了。
貓叫清風,曾經是個人。
這個名字是誰取的,他不知道。那人或許盼望他過得和風一般灑脫自如,但事與願違,清風非但不自在,反而像狗一樣窩囊喘息的茍延。
父母離異,清風成天背負單薄的行李騰挪在兩個家庭間,沒有固定的房間、睡衣,甚至沒有一雙屬于他的碗筷。一個家庭打亂重組,變成兩個全新陌生的家。清風像生人一樣來來往往的穿梭,假笑着應對雙邊的冷淡疏離,沒有踏實和歸屬。
除夕那天,清風在外打工歸來,沒有去到父母任何一方的家,獨自伶仃地躲在出租屋裏,一個人吹熄了生日的蠟燭。他僥幸的點開手機,通訊軟件界面冷冷清清,沒有收到一條消息,原本黯淡的心情陡然寂滅如死灰。清風僵滞地擡首,呆呆地望向窗外,漆黑的夜晚煙花璀璨,每一簇綻開都像明烈的尖銳,反複不停地刺痛他。
清風吃完最後一頓酸澀的晚飯,從窗口躍下。
同一時刻,一只四處流浪的貓覓食無果,餓倒在他的身邊。臨死前,它嗅到鮮血的氣味,饑餓驅使它本能的舔嘗了一口。
清風的靈魂從此蜷居在貓身上,開始四處漂泊的日子。
事實證明,做人困難,做貓同樣不容易。
清風叼着辛苦得來的棒骨穿行在檐間,被一只兇悍的貍花逼得窮途末路,爪下一滑,陰差陽錯掉在白荏的包上。
那是他第一次嘗到溫暖的滋味。
眼前這個男人,那麽心軟,那麽良善。清風無可救藥的沉淪其中,感受着從未有過的輕柔撫摸。
白荏孤身一個人,把貓變成旅程的一部分。偶爾寂靜時,會向它訴說心事。
貓有時被他捧在懷裏,有時站在他的肩臂上。清風以貓的身份陪伴他,有史以來第一次,愛上從未愛過的人,卻摳搜到獨一份。
他愛他的靜默和知性,愛他緘口不發一言的冰冷面孔,愛他時而舒展的溫柔眉眼。坐在牆根時,清風吹吻他淩亂的發絲。清風看着清風無形地在他身上留下痕跡又消失,心中影影綽綽的滋生嫉妒。
貓總歸是矜持的,清風幻想,要變成真正的風,光明正大的親吻他的面龐。
雖然一切聽上去很荒謬,不可思議,一只貓居然愛上一個人。
清風冷靜地坦露心扉:“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喜歡上你了。”
“我知道你心有所歸,我從來都不求你也會喜歡我。得知你奔勞一百年是為了見林苒,我有點失落,但也很開心,我盼望你幸福。但短暫穿越時空的代價卻是要你用生命去交換,我沒辦法接受。我不願意看到深愛的人在我面前化散成煙。”
白荏說:“所以,你就要犧牲自己?”
“趁你離開的時候,我偷偷交換了籌碼。你的旅程還會繼續走下去,直到遇見再一次讓你心動的人,你會忘掉之前發生的一切,變成具有嶄新記憶的人。”
清風的聲音細弱下去,蚊蠅一樣微小,眼神卻始終帶着酣足的笑。
白荏想再擁抱他。
貓的身體飛散,碎裂成無數杳小的斑駁光點,逐漸的消失在空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