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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章

第 30 章

商淮給溫禾安帶了酒樓的糕點, 酥香軟嫩,她墊着帕子吃,一咬, 唇齒留香, 酥皮和點心上的芝麻粒跟着直往下掉。

商淮懶洋洋放松筋骨癱在厚重的太師椅上,腦袋放空,給她介紹:“這叫炸棗圈,聽說是酒樓裏糕點師傅的獨門絕技,蘿州城的達官顯貴想吃, 都得天不亮就喚上小厮排隊,脆得很, 一碰就掉酥。”

“是好吃,我要是有時間, 也願意天天為它排隊。”

溫禾安吃東西和辦正事一樣認真, 吃完,她擦幹淨手指, 用茶水漱口, 餘光一掃商淮癱成軟泥的樣子,禁不住笑, 聲音裏藏着絲滿足的輕嘆:“在陸嶼然手下幹活,也這樣辛苦嗎?”

“什麽叫也這樣辛苦。”商淮稍微精神了點,他将雙手搭在太師椅把手上, 指了指自己烏青的眼圈,有氣無力地道:“這種程度還算是好的,你不知道他對我們都是什麽要求, 我敢說三家裏沒有比我們更苦的。”

他上下掃了掃溫禾安,換了種說法:“在你手下辦事的人, 不管怎麽說,總能看到個笑臉吧?”

“我們稍有不慎,十天半個月看到的都是立地結霜的臉。”商淮長長嘆息一聲:“真是命苦!”

溫禾安這下真有點忍不住笑,商淮長籲短嘆地起身,撈了自己無人問津的四方鏡就要走,走之前還是遲疑地停下來,伸個懶腰後道:“現在局勢複雜,你——還是盡量小心點。”

難得碰到一個陸嶼然不反感,脾氣又好,還不避諱天懸家名號,願意和他聊天的人。

就這樣死了當真叫人惋惜。

溫禾安知道他話中表達着怎樣的意思,她托腮朝他笑,溫溫柔柔點頭:“好,我知道了。我會注意的。”

商淮劈開空間裂隙回了巫山酒樓。

今日管家沒來,來的是管家的娘子。

鄭二娘挎着個竹籃子,籃子裏裝着幾樣吃食,原本一絲不茍梳着婦人發髻,因為奔跑中的颠簸變得有些松散,唯一像樣的銀釵都半滑出來,被她一把摁回去。

直至關上門,她仍是心魂未定,一顆心砰砰的快要從胸膛裏跳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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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院子石桌邊安靜看信紙的小娘子看過來,眉眼清淨,毫不見慌亂,管家娘子連忙走上前行禮,被一雙纖細柔夷扶起來。

她扭頭看看後面合上的門,仿佛後面有洪水猛獸在追趕,倒是仍記得先自我通報家門:“見過姑娘,請姑娘恕罪,奴的夫郎這兩日病倒了,起不來身,又惦念着這院子每日早晨至正午需要人來收拾一趟,便要奴來照看一兩日。”

“我昨夜聽說了這事。”溫禾安示意她将竹籃放在石桌上,聲音溫和:“鄭二娘?”

“是,正是。”鄭二娘忙不疊應聲,扯扯身上的衣裳,好看上去更規整一些。

溫禾安問她:“你跑什麽?外頭發生什麽事了。”

鄭二娘早聽夫郎王丘說起過這座宅子的主人,聽說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人物,房産置辦着當好玩一樣,好幾年前就買了這座宅子,時不時有幾人來住一段時間,面孔各不相同。裏頭這位姑娘是近些時日才來,聽說也有了不得的神通,只是從不發怒,不以強者自居壓人,好說話得很。

如是想着,她定定神,将外頭情況如實告知:“姑娘不知道,這幾日我們蘿州是大出了風頭,從前聽都未聽說過的一些大人物盡往這跑,今日一早不知出了怎樣的事,有好些白衣修士大人捏着畫像逐一破門,任是什麽高門大院也照闖不誤,大門後門都堵着,任誰要是敢反抗,直接扣押了帶走。”

“就連我們這等在蘿州生活了一輩子的糙婦人,也得查戶籍,有左鄰右舍互相證明才能算數。”鄭二娘一想到方才的畫面仍心驚不已,用袖子擦擦腦門上的汗,道:“如今先從城北開始,一條條街地查,別的道也有人,只要看到形色匆匆的,立刻就上來了,我方才過來走的是小道,都險些被人逮住。”

溫禾安有點不開心地擰擰眉,問她:“我們這也得查?”

鄭二娘覺得這反應太正常了,都是名聲不菲的大人物,誰能樂意自己被扣着查,別說他們了,就是自己這等蝼蟻般的存在心裏也窩着點氣性呢,可這話她倒不敢附和,含糊着回:“……大約是要的,照他們的架勢,明早就得查到這兒了。”

跟陸嶼然給出的時間相差不大,也就是說,王庭的人最早深夜,最遲明日清晨就要查到這兒。

鄭二娘後怕完,又陷入另一重憂愁中,覺得心與肝都揪到了一起,喃喃自語:“但願不會發生戰亂……不然叫我們這樣的人,可怎麽活得下去。”夫郎病倒了,一家人連跑都跑不及,只能等死。

溫禾安原本才拿起四方鏡,聞言又放下,看着惴惴不安的鄭二娘道:“不會的,他們只是找人,不會開戰,別擔心。”

鄭二娘不由得一怔,還未回過神來,又聽她道:“真的。”

看着眼前端坐的女子,鄭二娘突然有種莫名的感覺。

這世道亂如麻,修士與凡人雲泥有別,他們少有正眼,少有寬慰,即便是有,也是教養所致,為博名聲,全是敷衍。可她所說這兩句,卻叫人感到一種真心,一種同樣經歷過戰亂與苦難,知道生存不易,因而能真切共鳴的真心。

鄭二娘搖搖頭,心中覺得很是奇怪,但得到這樣兩句篤定的話,心到底安定不少,幹活又恢複從前的風火勁。

溫禾安拿起了四方鏡,林十鳶早上找了她,現在又開始發消息。

【我這邊兩位九境已經到了,剛到。】

【現在這種情況,你真要出門?】

溫禾安盯着前一句話看了半晌,這在上下動動手指回她:

【出。】

那邊林十鳶像在守着她的消息,她一吭聲,那邊只隔了一會,就立馬發來了長串消息,語句缜密,想必斟酌許久了。

【二少主,我們雖有口頭合約,可這次兵行險招,我醜話先說在前頭,你若是沒能瞞住王庭的人,我會當場撇清一切關系,也沒法從王庭手下救下你。】

溫禾安通情達理地回:

【應該的。】

林十鳶也不知是噎了噎還是舒了口氣,緊接着問:

【你打算如何做?】

溫禾安從書桌上摸來了紙筆,又用手巾将石桌擦得幹幹淨淨,光可鑒人,才将紙筆鋪上。每次遇見什麽棘手的,一時間難以下定決心的事,她都習慣在紙上描畫一陣,但拜她糟糕的畫技所賜,沒人能看懂那團扭曲的墨漬線條到底是什麽意思。

她描了描,最後收筆,回複林十鳶:

【我亥時三刻到珍寶閣,和你談溺海觀測臺的事,你安排我和兩位九境見個面,到時詳談。】

林十鳶收到消息,盯着“溺海觀測臺”的字眼看了又看,有些不可置信,溺海觀測臺是三家要考慮的事,跟溫禾安有什麽關系,她現在還在被兩家通緝,險境都沒脫除,還想着什麽觀測臺呢。

林十鳶猶疑不定,在桌前踱步走了幾圈,半晌後,凝神回了她一個好字。

天色漸晚,華燈初上,滿城火樹銀花。

外面的喧鬧越逼越近,溫禾安給自己重新補了下妝,施朱粉,貼花子,備上幕籬,走到院門前。

院門前備了輛車,她回身望朱紅漆門上吊着的銅環,視線再拉遠些,一道男子身影無聲無息出現,抱着劍,凝着眉,随風而動的寬袖擺邊上繡着座古老之門,但凡有些眼力的都能認出這代表巫山。

這是奉陸嶼然命令守着這座宅院的天縱隊副使,名叫宿澄。

溫禾安有些意外,她問:“你家公子讓你一起去?”

宿澄朝她略一拱手,将話盡職盡責帶到:“我負責護送我巫山與珍寶閣洽談合作之人前往,只充門面,不出手。”

算是給她個狐假虎威的門面架子,當然,若是被戳穿了,那就看她自身的造化了。

溫禾安彎腰進了車廂,朝他颔首:“勞煩了。”

他們的宅子在整條街最深處,出去的路唯有一條,直通珍寶閣。

溫禾安在車裏閉目細思。

宿澄和護衛都有修為,前者氣質看着就不一般,身上帶有巫山象征,他們一路的行蹤瞞不過滿城暗哨,一定會傳到一街之隔的王庭搜尋隊耳中,他們要找的恰是她這樣蹊跷的人,但不會讓些蝦兵蟹将貿然上前,怕驚擾了她再次逃走,他們也根本沒法和宿澄對峙,所以他們一定會第一時間通知江召。

在此之前,他們會将珍寶閣圍住。

意味着她到珍寶閣後,會有接近一刻鐘的時間,足夠她去見兩位九境,獲取自己想要的東西。

這同樣意味着,溫禾安待會要在江召眼前來一出瞞天過海的大戲。

她倒是不擔心別的,只要證明自己不是溫禾安,江召不可能在珍寶閣強行扣人。他不知內情,不會徹底與巫山撕破臉皮,何況這時候,王庭和珍寶閣也還在談合作。

她也不擔心會被江召看出端倪,江召能有幾分了解她呢,她與他相處時的真實狀态還不如在陸嶼然面前袒露的多,她唯一擔心的,只是自己可能會有一瞬間洩露的情緒。

她讨厭被反咬一口。

讨厭這種時時刻刻,每件事都在提醒你,稍不小心就會性命不保的感覺。

溫禾安用指尖摁着太陽穴轉了兩圈緩解悶痛。

四面絕路,處處受限中尋到唯一一條生路,哪怕是演出來的,都不算投機取巧,就如昨日和陸嶼然所說的那樣,她必須付出應有的代價。

車轱辘碾過青石磚路,略有颠簸,很快到了珍寶閣門前,溫禾安彎腰下了馬車,同早就等候在一側的掌櫃打了招呼,在侍從的指引下上了三樓。

林十鳶在裏面等了一會了,她見到溫禾安,什麽閑話都來不及說,徑直推開一座暗門。暗門後是兩條長桌,桌邊分別站着人,一男一女,他們朝林十鳶與溫禾安點頭。

“你到底是什麽想法,快點說,他們怕是快來了。”作為純粹的商人,林十鳶很是不喜這種提心吊膽的感覺,有種身體被懸在熱油鍋上灼燒,随時要掉下的後怕之感。

如果不是林淮給她帶來的如鲠在喉的感覺更為強烈,她根本不打算和這些世家扯上任何利益糾葛。

溫禾安知道事情緊急,她深吸口氣,別的話一句沒說,直接朝兩位九境道:“請兩位幫個忙,借些靈給我。”

林十鳶眼神有些茫然。

她本身修為不高,也就堪堪維持在勉強能看的七境,借靈是什麽東西,她聽都沒聽過。

不止是她,就是那兩位九境臉上也閃過一線愣怔,還是右邊那位女子率先從腦海裏搜到這種說法,她驀的變了臉色,看向溫禾安,聲音裏是說不出的凝重:“你可想好了,強行借靈對我們影響不大,可對你來說後果難以想象,它會直接影響到第八感!”

“若是第八感還未開啓的,就徹底與它絕緣了。”

溫禾安搖搖頭,平靜地坦白:“我已經叩開了第八感。”

雖然早知道這幫人遙遙領先同人太多,乍一聽他們親口承認,對其他九境而言,心裏還怪梗的,挺不是滋味。

叩開第八感的九境和普通九境,差距可太大了。

女子頓了頓,還是道:“就算如此,它也會對已經叩開的第八感有影響,如果是極端狂暴的第八感——”可能嚴重到近兩年都沒法動用,動用後還能不能有從前的攻勢都不好說。

除了對第八感的壓制,借靈也會損傷身體本身——傷及肺腑算不上,吃點苦痛吐點血是免不了的。

一般來說,修士就算是死,都不會想着去打借靈的念頭。

也因此這種東西連許多九境都未曾聽聞。

她說的事,溫禾安都考慮過,以至于現在可以心平氣和地搖頭答:“沒事,我算過,不會有很大影響,這種程度可以接受。”

“至于身體上的損傷,等結束之後,我借個醫師來瞧瞧。”

她道:“時間不多,麻煩兩位了。”

女子見她全部都想明白透徹了,也不扭捏,畢竟這也不關她的事,問:“借多少?”

溫禾安伸出手示意:“借兩道能發揮出八境秘術的靈力。”

林十鳶帶來的這兩位九境是她的心腹,很是靠譜,當即将兩團靈流包裹的氣浪聚在掌心中,伸在半空中遞給她,皎潔的光亮襯得她眼睛水一樣溫潤,卻又無比堅韌。

溫禾安吸了口氣,伸手去接那個光團。以凡人身軀硬接八境靈力不是件簡單輕松的事,她的手才觸上光團表面,手指表面就被灼紅了,很快起了層水泡,骨節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額心慢慢有細密汗珠滲出來。

氣氛壓抑凝重。

但她一聲不吭接下了,歇也沒歇,就去接第二團。

片刻後,溫禾安收手而立,她臉色有些白,偏偏唇色鮮豔,眉眼舒展時,給人種弱質纖纖的感覺,真正見過溫禾安本人的人根本不會覺得她們是同一人。

林十鳶看着溫禾安完全足夠以假亂真的面具,有點想向她買個配方。

但現在顯然不是時候。

林十鳶朝兩位九境使了個眼色,意思這邊不需要他們再出面了,現在立刻退下,免得卷入等會的驚天紛争中。

“去旁邊的雅間聊吧,茶水已經讓女使們奉上了。”林十鳶朝溫禾安道。

“好。”

兩人轉道去沒有密室的雅間,雅間的布置高雅莊重,處處講究而不鋪張奢華,一看就是為上等賓客布置的,林十鳶示意她坐。溫禾安将頭上擋面的幕籬摘了,放在手邊,自己坐在林十鳶對面,将羊皮護手戴上。

這個時候,下面已經傳來阻攔聲和威脅聲了。

林十鳶心裏有些沒底,可溫禾安沒表現出來,她看上去氣定神閑,還有心情喝茶。

“你想找我談什麽。”林十鳶雙手交疊,緊盯着溫禾安,問:“你不會想插手溺海觀測臺的事吧?”

溫禾安但笑不語,朝她輕輕搖頭。

“你直說吧。”

溫禾安輕輕嘆一口氣,她是代表溫家,代表自己談過許多次合作,這還是第一次代表巫山和別人談合作,心情一時有些複雜,感覺人生果真兜兜轉轉,很是奇妙:“我想問問你,若想讓你将建造第一座溺海觀測臺所需的流弦沙賣給巫山,需要開出什麽價。”

林十鳶眼神微沉,因為太過吃驚,她張張唇,聲音卻不大:“什麽?”

溫禾安看着她,沒一點開玩笑的意思。

林十鳶腦子裏思緒齊飛,她立馬得出個結論:“你,救你的人是巫山——”

巫山的誰?

巫山之中,和她有過關系的,還能有誰。

林十鳶眼神有所變化,對她來說,自己和溫禾安的合作多少有點不得已的意思,畢竟未來的事誰也說不定,但若是溫禾安還和陸嶼然聯手了,她的勝算無疑拉高一截。

只是想來,陸嶼然現在也在觀望,所以不曾出手為她揭開封印。

沒等林十鳶想明白,打鬧聲已經從樓下到了雅間前,溫禾安和她同時擡頭,下一刻,雅間門被人用刀柄抵着粗暴推開。

溫禾安以為會看到江召。

但居然不是。

來的是江召身邊最親近的侍從,叫山榮,一路陪着江召從王庭到天都為質。當初就是因為他生命垂危,江召才不得已求到了她面前。

十幾個七八境的王庭銀甲衛在山榮的帶領下執刀闖了進來,暗處甚至有一道九境氣息在半空中徘徊。

宿澄站在一邊,手摁在劍柄上,到底形單影只。溫禾安知道,他只是做做樣子,不會真和王庭的人打起來。

除非臨時得到了陸嶼然的命令。

林十鳶見到這種亂象,眼皮跳了跳,她當即站起來,問:“怎麽回事?!”

“見過珍寶閣少當家,在下王庭山榮,現今奉命搜尋王庭榜上通緝者,方才聽屬下禀報有疑似溫禾安的女子進入珍寶閣,事出從急,得罪之處請少當家海涵,望少家主行個方便。”這話山榮已經說得很熟了,話是對着林十鳶說的,眼睛卻是盯着溫禾安看的。

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底下侍從通知了他,他不敢輕慢,急忙去找江召。

但江召正在與江無雙以及一衆長老商議正事,誰也不敢打擾,山榮擔心遲則生變,自己帶了人過來。

是不是溫禾安,他看一眼就知道。

這個女人化成灰他都認得。

這一天裏,需要他帶人親自去辨認的,至少有十次了。

一些追着三家步伐前來看戲的修士,特別是有些體面的,根本不配合下面小喽啰的查驗,明明有靈力有修為,都在最後才用出來,以此表示隐晦的不滿。

這一來二去的,人還沒捉到,人先得罪不少。

其實方才,在下面見到巫山的人一臉散漫,一副看傻子似的“你真要如此挑釁”的神情時,他心裏就有些麻木了,若他們真護着溫禾安,早就出手阻攔了,才不是半推半就要把“率先過界”的帽子扣在王庭頭上。

此時再一見和林十鳶相對而坐,黛眉緊擰的女子,心中失望已到五分。

林十鳶不是很能接受這個說法,有些隐怒又壓下去:“王庭做事總要講個時機吧,這是珍寶閣的私密雅間,我們在談事情呢。”

兩家都是大家,談的自然是機密,且很可能是關于流弦沙的事。

“是山榮莽撞了。”山榮便認罪,邊不卑不亢朝溫禾安颔首,道:“事情緣由,想必巫山皆有所耳聞,請姑娘行個方便,證實之後,山榮必不糾纏,立即退走,改日當向巫山賠禮致歉。”

溫禾安緩緩起身,周身環佩作響,眼尾一挑,盛氣淩人之色幾近像火一樣燒起來,“我若說不呢。”

就知道是這樣。

涉及臉面的事,巫山能對王庭輕易妥協才怪了。

山榮朝左右做了個手勢,他面色凜然,道:“我家公子有令,若有不配合者,不論身份,都請回酒樓。”

他頓了頓,平心靜氣地道:“姑娘能代表巫山,自然不是毫無修為的凡人,對吧。”

溫禾安無動于衷,沒有半點要證明的意思。

山榮不由眯了眯眼睛,一邊深感棘手,一邊擺手示意侍從将溫禾安“請”出去,就在銀甲衛們離她僅有三步時,她才真正冷下臉,露出種你們竟真敢動手的惱怒之色。

只見她素手在半空中猛的一握,頭上釵環琳琅相撞,靈流從身邊驟然橫掃。

八境以下的王庭銀甲衛俱是悶哼,半蹲半跪下來。

眨眼間,山榮餘光一掃,見她一只腳蹬着桌邊連轉三圈,裙擺跟開出朵鎏金花般逼近,另一道攻擊如靈蛇般從她指尖迸發,激射在山榮身上。山榮身上的盔甲大有來路,生受了這一道。

林十鳶及時拉住了溫禾安,可能是怕事态再發展下去不受控制,殃及珍寶閣,又像是才堪堪反應過來,她将幾張白紙推向溫禾安手邊,輕聲道:“五娘,看在我的面上,就到此為止吧。”

山榮輕咳一聲,如今人也看了,修為也驗過了,眼前的女人連攻擊的招數都和溫禾安八竿子打不着邊,他冒昧在先,挨這一下也是白挨,總不能真打起來。

公子如今在族裏也很不容易。

思及此,他不欲多留,示意銀甲衛撤出雅間,他則欠身,沉聲道:“今日有令在身,多有叨擾,既已驗過,山榮不再多留,告辭。”

說罷,收刀罷手,出門時還替她們将門關上了。

一路下了珍寶閣,朔朔風雪迎面撲來,像終于逮到活人便死不撒手的鬼,山榮面無表情在原地站了會,問身邊銀甲衛:“這就是住在城東宅子裏,由巫山護衛守着的那位?”

侍從回:“對。”

“将那座宅子劃掉。以後不用再登門驗了。”再上門,就真只能打起來了。

銀甲衛立馬應聲。

山榮在雪中走了一會,想起林十鳶那聲十分熟稔的“五娘”,又道:“我接着去別的地方查,等公子出來,你告訴公子,巫山已經找人和珍寶閣少閣主談上了,找的還是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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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寶閣中所有的隐晦的氣息随着山榮的離開而消失,在這期間,溫禾安坐回椅子上,手裏捧着女使送上的熱茶,得益于那兩張蟬獸面具遮掩,她表現出來的臉色沒有原本的虛弱。

但實際上。

溫禾安感覺自己渾身的骨頭,經絡與關節都被那兩團借來的,且已經用出去的靈氣敲碎了,連捧個茶盞,渾身都不住的在抖,只是這種動靜都被收納進華麗寬大的衣裳裏,不對外展露。

……和毒發時的痛苦不相上下。

林十鳶同樣不敢大意,凝神感應半晌,收到了九境的傳信,這才扭頭對她道:“都走了。”

溫禾安緩緩呼出一口氣,手中杯盞掉在地面上,應聲而碎,下一刻,喉間鮮血随着不受控的咳嗽一齊湧上來。她遲滞地略一傾身,伸手去捂,溫熱血色從指縫間淌下,林十鳶連着诶了兩聲,把早就準備好,一直團在掌心中的兩條手帕遞上去。

不知道為什麽。

林十鳶現在覺得,半個月之後,那位大出風頭的王庭六公子與方才那位,都應該會蠻慘的。

如是想着,她起身,道:“我去找人請醫師。”

她的手被一股輕柔的力道摁下了,溫禾安慢慢擦幹淨唇邊的血漬,瞳色清淨,朝她搖頭:“請了容易暴露,這事你別費心了,珍寶閣不必再做什麽。”

來的是山榮,效果會比她預想中的更好。

至少這段時間,她都可以安心養病,安心等待了。

“那你這傷……”林十鳶頗為遲疑。

“我惜命,不會平白逞能。”

說完,溫禾安又忍不住咳了幾聲,她取下系在自己腰上的四方鏡,道:“我試試看,能不能借個醫師來。”

她點開四方鏡,本來下意識地想找商淮,天懸家的公子雖然愛看熱鬧,但待人熱忱,幫一些小忙是壓根不帶拒絕的。字都寫了一半了,不知怎麽想到那日答應陸嶼然的話,她頓了頓,又一個個将字抹幹淨,無奈地點進最前面那道氣息中。

她有點不知道怎麽面對陸嶼然。

結契鬧得最厲害的那年,她也沒哪一次跟現在一樣,在他面前,時時落魄,幾次求助。

現在關系倒是有所緩和,但——誰會喜歡在昔日對手面前屢屢展現出失敗而糟糕的一面。

溫禾安一嘆息,就有點想咳,她定定神,因為翻湧不休的痛楚,指節滑動得很是僵硬。

【王庭的人走了,借你吉言,勉強蒙混過關。不出差錯的話,短時間內不會有不好的消息了。】

【如果羅公子有空的話,能不能請他到珍寶閣來一趟。】

她手指在鏡面上懸滞了會,又補充了一條。

【我付診金。】

消息發完,她松開四方鏡,趴在桌面上阖眼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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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酒樓裏,陸嶼然原本将四方鏡取下來丢到了一邊,自己則用了半個晚上的時間敲定完了所有觀測臺動工時的結構與注意事項,負責這事的兩名執事出門之時,眼裏都閃着崇拜又敬佩的光芒。

送走這批人。

陸嶼然靠在窗邊,身姿與外面雪色幾近融為一體,神情難以捉摸。

商淮自己倒是給自己搬了把椅子坐,他時不時就打開四方鏡看一眼,沒消息的時候還好,喝喝茶,翻翻書,再擡眼看看陸嶼然,四方鏡要是開始閃,他就皺一下眉。

“宿澄通知我了。王庭的人圍住珍寶閣了。”商淮左腳搭着右腳,在屋裏播報。

播報完,書房裏就徹底安靜了。

陸嶼然覺得自己回到了十幾天前,他才出神殿,正虛弱時遇到截殺,被種下枯紅蠱,在日複一日難以忍受的疼痛中得知了溫流光幾次聯系歸墟殺手對溫禾安下手的事。

他起先尚還冷靜。

因為那個時候,他已經能做到很久不去想溫禾安這個人了。

死就死了。

死了跟他有什麽關系,他難不成還會同情一個用各種手段接近自己,欺騙自己的別有用心之人?

可人在得知另一個人生命即将終結的時候,總會記起她微末的,哪怕是臨時起意展露出的一點好,而忽略她所有讓人牙癢癢的壞。

那個會給他捏冰花,做滾燈,在除夕之夜竭盡認真地給自己,也給他在眉心描歪歪扭扭的爆竹圖樣,說他們兩個人照樣能将年過得熱熱鬧鬧,睡起覺來要獨占一整張床,頭發非要越界纏在他頸側和手指上的溫禾安,可能再也沒有了。

這樣一想,陸嶼然就尤其不舒服,不舒服的程度甚至超過了枯紅蠱發作的程度。

他開始被動搖。

就像現在。

一想到江召要把溫禾安帶走,不管是囚,還是殺,甚至只要江召這個人和溫禾安列在一起,他就由衷的不舒服,不能接受。

即使昨日才有人對他說過,要牢記自己的身份與使命,時時自省,不負族人們的殷切期盼。

陸嶼然啞了半晌,手指搭在窗牖邊,眼神透過沉沉雪夜,透過無數高門深院,凝視珍寶閣的方向。

“現在什麽狀況?”他問商淮。

商淮心神不寧的時候喜歡搖凳子,這時候晃晃凳腳,直搖頭:“不知道,宿澄怎麽跟啞巴一樣,聲都不吭。”

陸嶼然的四方鏡連着亮了三下。

他将它撈回來,點進去看,眼神驟然沉冷,二話不說就往外走,同時下了命令:“讓羅青山跟上來。”

羅青山才睡下,被商淮一把揪了起來,本來老大的不滿,一聽是陸嶼然的命令,頓時睡意全無,提着藥箱匆匆跑進了雪夜中。

商淮眉梢高興地往上挑挑,一邊覺得這二少主有點東西啊,這種死路都能闖過去,修為不好使了,但腦子真聰明,一邊給她發消息:【我們馬上就到。】

為了做戲做全套,表達對王庭做法的不滿意,珍寶閣有位九境開了結界,摒棄外界一切探查,誰也別想再突然帶兵沖進來。

所以溫禾安在看到商淮發過來的消息後,将四方鏡揣進袖子裏,自己走到珍寶閣門口等人。

她沒什麽力氣,頭昏腦漲,曲腿靠在珍寶閣一側枇杷樹的樹幹上,雪仍在簌簌地下,誓要将天地間落得只剩單調的純白色才肯收手。她将頭埋進大氅裏,呼出的氣息破碎滾熱。

陸嶼然到得很快,空間裂隙直接停在跟前。

溫禾安沒想到他會來,怕自己又咳出血,囫囵咽下口甜腥氣,方朝他笑了下,有點辜負托付的不好意思:“我自己的事辦完了,你的還沒。等我緩會,再去給你磨磨。”

陸嶼然并不答話,他緩慢走近,周身氣勢比風雪更泠。

商淮在十米開外就開始恭喜,大聲嚷嚷:“不得了二少主,看來恢複巅峰指日可待了。”

溫禾安還真接了這份喜意,嘴角微翹,只是一說話胸腔肺腑就跟着悶疼,她只能小聲些:“那我不跟你客氣,就提前收下了。”

陸嶼然這時候已經離她很近了,隐隐迫近他平時所能接受的極限,他掃過溫禾安蒼白無比的雙頰,褪去羊皮護手後滿是水泡的手,豔糜得像抹了血的唇瓣,最後與她燒得漫出紅血絲的眼睛對視,問:“怎麽發燒了?”

“手又怎麽了?”

溫禾安這回是真忍不住嘆息了,她坦白道:“說實話,有點慘。”

“我借靈了。”

陸嶼然所有動作驟停。

他眸色本就深,呈現出一種極深邃的黑,此時視線也在那兩個字下凝結,好一會,喉結才滑動了下。

他直起身,鴉青色的睫毛濃密,天生有種不近人情的冷感,這種特質在此時更甚,開口時聲音凝霜,微啞:“去把樓裏的兩位九境弄下來。”

宿澄進去叫人了。

商淮有點摸不清他的想法,但直覺陸嶼然現在有點危險。不知道這兩位在聊什麽,怎麽還能給他大半夜的聊出火氣來了。

羅青山提着藥箱,躊躇不已,不知是原地等候命令的好,還是知情識趣自己上前的好。

“溫禾安。”陸嶼然解開肩上系着的鶴氅,将它随意丢棄在雪地裏,偌大的結界與他的身軀為中心擴散出去,前所未有的九境威壓肆無忌憚朝外擴散,壟斷,同樣帶着不容抗拒的淩冽之意。

他眼瞳冷淡至極,一字一句道:“給我個承諾。你此生絕不無故殺害任何巫山子民。”

溫禾安回身看彙聚在腳下淡金色的靈光,難得怔然,張了張唇:“我不會無故殺害任何人。”

陸嶼然颔首,不知是對她感到服氣還是對自己感到服氣,一個字都不想多說,他垂下眼,指了指地上已經成型的金色靈陣,道:“進去。”

其實不用溫禾安有所動作,金色靈陣已經自動擴開,将她的身影完全籠罩。

陸嶼然轉身面向被喊下來的兩位九境,他們彼此面面相觑,在頂級九境死亡般的氣息威壓之下幾乎是屏息着踏進那座金色靈陣中。

誰都知道。

這是解除九境封印的靈陣。

商淮震驚得無以複加,這是他第一次見陸嶼然如此出格,感覺自己好像踏在雲霧之中,沒有實感,他伸手摁了摁自己額心,定了定,在他褪下手套之前開口:“陸嶼然,你——”

陸嶼然眼皮微掀:“我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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