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大夢誰先覺(十一)
第30章 大夢誰先覺(十一)
孔嘉在外峰的家當很簡單,最緊要的新手劍也一直被她随身佩戴,因此無甚可收拾的,當天便在時淵的小院內辟了一處居所以供歇息。
怎麽就發展成這樣了呢?
夜晚的坤定峰安靜極了,孔嘉雙手交握,抱膝在窗前看着夜空發呆。
大抵是離天空更近,這裏的星辰比野外看得要更為清晰。
夢境中的星空與現在并無區別,一樣的陌生又斑斓。
身後傳來窸窣之聲,孔嘉回頭向正房看去,卻見時淵同樣也推門而出,負手而立,長久凝視着如真似幻的星空。
廊下看月,月也看人。月色如周視無遺的眼線,遍布時淵渾身,泛起朦胧光暈,行也似君,坐也似君。
此時天幕之下,該是有兩輪月亮。
孔嘉幾要産生幻覺,以為白月光真正再現,心中的缺損、遺憾在這一瞬填補。
悠悠忽忽,怊悵自失。
時淵發覺了她的視線,轉首視來,依舊是那副凜然不可攀模樣。
孔嘉霎時清醒。
隔着不遠不近的回廊,她發問:“你不是要我飾演夢中人麽?眼下我有個故事,你要不要聽?”
同一個故事,一千個讀者的心中有一千種不同诠釋,她想聽聽這個時淵的見解。
時淵着靛青色衣袍,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聞言向她走來,須臾二人之間距離已足夠孔嘉輕聲将這個故事講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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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是一顆兩顆星遙遙相望,人們恐其孤單……”
“……結局就是這樣啦,故事中角色的意志從來都要服從執筆之人。”
此一個時淵聽了同樣的故事,并不曾一一發問,只是偏過頭來,唇畔噙着涼涼的月色啓合:“是嗎?真有意思。”
“——但那也未必吧。”
孔嘉停住:“未必什麽?”
“未必要俯首戢耳。”
這一句沒頭沒尾,使人難以明白,孔嘉略領會了一晌,才曉得他說的是牛郎織女未必要恪守劇情,一年一會的意思,于是笑着答:“那可不成,他們形影不離了,天象可不就要大亂了?”
時淵道:“有何不可?”
說話間神色依舊平淡,身後滿月渾似異世界入口,小時候看的穿越故事裏,主角身影總是消融在這樣一片白光中。
可如此盛大的白光,仍未能在時淵黑黢黢的眼底更添一分亮色。
……
起床後時淵已在院中練劍,見孔嘉支窗,才堪堪收攏劍意。
孔嘉已修得聚塵和風拂的術法,卻仍不知如何自潔己身,只好堅持去撅一截柳枝來嚼。
嗯,潔淨,亦是一種修行。
她朝着一劍舞畢的時淵大聲問道:“老師,你何時教我潔淨訣?”
時淵并不急着走動,兀立院中,用不知從何處變出來的軟布擦拭劍鋒,“不必叫我老師。”
“是嗎?”孔嘉眨巴眨巴眼睛,“可是夢中人就是這麽稱呼你的哦。”
在劍鋒處反複摩挲的軟布一頓,時淵不再說話了。
孔嘉由是順利又學到了潔淨訣、流水令雲雲。
用他來代餐少年時淵,怎麽不算是一種代呢?
晨間過後,按習慣時淵該是前往坤定正殿,而孔嘉自去萬品閣赴約,但時淵攔下她:“你當與我同行,随侍左右。”
孔嘉氣結:“憑什麽?”
這是個不需要答案的問題,憑他身份高貴,憑她有求于他。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但可以嘗試上房揭瓦。
努力忽視時淵強大的氣場,孔嘉道:“既然如此,那你也該履行你應該做的,不然我如何扮演呢?”
“你說。”
“為我磨一碗豆漿。”
……
一炷香後,喝過豆漿的孔嘉摸摸肚子,踢踢踏踏跟着時淵前往正殿。途中用靈力凝作信使,給陸濟舟去了信,也正好試試這具寡緣之身如今修為深淺。
坤定峰一分為二,各有分區。在後峰小院與前峰正殿間,有一小湖相隔,周長不過百餘步,卻湖光清凜,渌水澹澹。
孔嘉忽而頓步。
時淵住身回望。
“我們要不要去抓一條魚吃?”
時淵皺眉:“五谷堂中有飯菜,盡可去取食。”
五谷堂,孔嘉撇撇嘴,說得好聽,不過只是個三間房拼湊而成的小院。因太虛弟子多辟谷,這食堂也就成了個擺設,休說五谷,連三谷都不知能不能湊齊。
但她要釣魚,卻并不只為口腹之欲。
孔嘉低了低眉,做出十分苦惱的樣子說道:“可是,你在夢境中,經常這麽幹哦。”
時淵無言良久,轉身向湖中走去。
似乎從背影中看出幾分不甘與尴尬,孔嘉暗暗發笑。
這是你自找的。
可時淵也狡猾,到底姜還是老的辣,他立于幹岸上,不過掐了個術法,登時便有幾條活蹦亂跳的魚躍上來,周身還泛着瑩瑩仙氣。
反觀時淵,連衣角都不曾沾染水汽。
孔嘉不服:“不是這麽做的,這是投機取巧,是作弊!你須得親自跳進水裏去抓魚,才算得上還原。”
時淵冷峻的目光掃過,孔嘉如今受得十分坦然,大約是相處日久,耐受阈值也提高了。他道:“休要得寸進尺。”
而後挽袖束發,涉水而去。
孔嘉此番是真的驚呆了。
她只是口花花,不甘心被他随意支使,只好在危險邊緣息窣試探,給堂堂仙尊一點兒氣受,倒不曾指望他果真踐諾。
時淵莫不是真吃錯藥了?
不過片刻,又一條泛着仙氣的魚落在她眼前,時淵在一旁一言不發,默施烘幹訣。
算他頗有一點兒可愛吧。
孔嘉繞着時淵和魚轉悠,啧啧稱奇:“你好厲害呀!不愧是我……”這裏打了個磕絆,她險些要說,不愧是我精挑細選的代餐。
生生剎住車,孔嘉改口道:“不愧是我最敬佩、最仰慕、最喜歡的仙尊大人!”
不要錢的溢美之辭,她有的是。
可時淵似乎完全不吃這一套,烘幹衣擺後,便快步向前殿而去,孔嘉只好匆匆跟上。
迨至正殿,諸弟子見着時淵身後的孔嘉,眼神均有不同程度的變化,只懾于仙尊之威,不敢堂而皇之在他眼皮底下交談。
但不必說,都不用等到日暮時分,太虛宗內關乎她與時淵的八卦便要滿天飛了。
這是孔嘉首次以如此平和的心境進入坤定峰正殿,第一次是迷茫,第二次是憤怒,如今麽,迷茫也有,憤怒亦在,但那些都歸于平靜了。
狩獵者在平靜的等候中,坐待獵物自投羅網。
她非狩獵者,在這陌生世界,或許孔嘉更像惶惶不安的獵物,但在一切确定之前,她所能做的,也只有平靜。
平心而論,确然不虛此行,孔嘉自覺增長了不少見識。比如她今日始知,時淵這“仙尊”之號,并非虛職。
太虛宗諸大事最終都要來他這兒過一遭自不必提,顯正摧邪仙尊為仙界衆宗所共奉,原來兩宗之間起了龃龉,竟也要來時淵面前掰扯,各自讨個公道。
眼下就是兩個小宗門因一株靈草的歸屬大打出手,前來彙報的外宗弟子也都鼻青臉腫的模樣。一說這靈草根在他宗門範疇,受的是他們的靈氣澤被,一說該靈草葉莖都伸進了他宗門境內,沐浴了他們的靈雨仙風。
兩宗僵持不下,遂找時淵評理。
待他們各自絮絮叨叨說了自己的委屈,時淵方從手中所握的文書裏擡眼:“說完了。”
“禀仙尊,說完了,請您明斷,我等必不敢有二言。”
時淵指尖一擡,一道靈刃飛出,将那株仙草割為根與莖兩塊。
兩方人馬都傻了眼,卻不敢多言,千恩萬謝地退走了。
這靈草孔嘉在《芥子域中》見過,需得根莖并用,才能發揮效益。時淵這一招,幾乎是廢掉了此生長了百年的草藥。
太可惜了!他就不肉疼嗎?
可時淵聞得她的疑惑,指尖漫不經心翻過一頁書,道:“那與我何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