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夢黃粱(十三)
第19章 一夢黃粱(十三)
被發現了!
帶着魔氣的尖叱炸響在耳畔,孔嘉身下一空,直直向下墜去。
身體失去控制,失重、惶惑。突然,時淵探手攬住她的腰,放出靈力止住下落之勢,二人徐徐落地。
他松開落在孔嘉腰側的手,目光沉沉,一語未發,右手卻早已扶向腰側卻蒼。
魔主笑得張狂:“我當是誰?原來是陸弗違殿下,怎麽樣,被父親矢口否認自己存在的感覺想來十分美妙。堂堂一國皇子,怎麽像只耗子似的躲在屋頂?不過,你來得正是時候。”
始終偃息的靈壓開始波動,時淵烏黑的眸子變得更為濃沉,神色晦暗不明。
看穿了時淵的殺意,魔主大笑着退後,揮袖在身前布下黑霧屏障。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算不得你的仇人,先處理家務吧,後生!”
餘光掃過孔嘉,魔主眸中興味更盛,後退的步伐卻未歇:“本座的殺将不能白死,我們之間的賬,留待今後再算。”
他想跑。
“休逃!”
卻蒼凜光大熾,如銀蛇狂走,轉眼已揮至魔主脖下。但他逃跑技能實在太過熟練,身體迅速化為一簾黑煙,劍光所向披靡,卻只來得及将黑煙劈散。
“——送你個見面禮,不用客氣。”
魔主在虛空之中,留下了這句話,一縷黑煙悄然從背後襲入孔嘉體內。
在黑煙接觸孔嘉身體的一瞬,身體已在千裏之外的魔主“咦”地疑惑了一聲,但仍強行推動黑煙灌入孔嘉體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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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注意到發生在身後的一切,包括孔嘉自己。
她只覺得魔主的退場方式既缺乏新意,又有很強的既視感。
“逆子!還不速速去追!”
陸定川,這只色厲內荏的紙老虎看不清形勢,見堂堂魔主都被時淵吓走,一時膽壯,擺起了爹譜。
時淵漠然移目而視:“我自有決斷,不需你插手。”
卻蒼尚未歸鞘,時淵右手執劍,劍尖點地,步步朝陸定川行去。
浩蕩靈壓一瞬釋放,如巍峨高山般壓塌了虞黎皇帝的脊椎。水一樣流瀉的靈壓似長了眼睛,繞過孔嘉,直推到大殿的每一處角落。
殺伐、紊亂、憤怒、悲哀。
這是孔嘉在靈壓中感受到的氣息。
“你?!你要弑父?陸弗違,如今天命在我,你殺我後,人界再無帝星,萬千生靈塗炭都将盡數記在你頭上,就不怕生出心魔?”
劍尖抵在陸定川喉頭,上下滑動,刮出道道血痕。
“你借魔力竊取帝星之位尚未得到果報,還輪不到我來,倘使果真算我頭上……”
執劍之人嘴角綻出冷冽笑意,寒光映在烏淨的眼珠裏,亮得驚人:“父親,那就請以爾血洗孩兒罪孽滔天。”
“父皇!”
宮殿大門驟然推開,一聲粗嘎的少年驚呼傳來,時淵手中動作未停,卻蒼劍深深沒入陸定川胸口,一瞬斃命。
穿着儲君服的少年跌跌撞撞跑進來,一把推開時淵,奔向咽氣的陸定川。
“父皇!回答孩兒啊!父皇!”陸定觀抱住虞黎開國皇帝的屍首痛哭流涕,不知是難以接受父親的逝去,還是擔憂自己唾手可得的皇位。
他惡狠狠眼神剜向時淵:“你這個悖逆人倫,弑父行兇的罪人!廢後之死根本就與父皇無關,是她自己執迷不悟,自尋死路。”
“無可救藥。”時淵将靈壓收回,好似在點評一樁與自己無關的事情,“真是好一樁感天動地的父子情,我幾乎要為你們掬淚了。”
卻蒼劍下,淋漓的鮮血彙作一處淺窪,時淵擡起劍來,用聖旨的黃綢緩緩擦拭劍鋒,直到再次白刃皚皚。
“你?你想殺我?我可是你的親弟弟,弑父殺弟,你不是修仙之人嗎?你會有報應的!”
孔嘉聽了在心底暗暗嘆氣,這些凡人對仙界的認知太過局限,說來說去都是這三板斧,但凡求饒一下呢?且不說因果報應這事兒不是這麽算的,光是百年後那位名徹三界仙尊的存在就足以證明,時淵根本沒有受到他們口中所說的報應。
時淵将沾滿血腥的聖旨抛擲在他面前:“可惜帝星已滅,人界經不起再一次戰火,需要傀儡作帝王,我不能送你們這對情深父子重逢。”
“恭喜你了,弟弟,登基吧。”
他在陸弗觀恐懼的注視中逼近,卻最終什麽也沒做,只是拍了拍他的頭顱。
陸弗觀吓暈了過去。
做完這一切,卻蒼劍才徹底回到鞘中。
時淵站在殿門口,逆光僅僅勾勒出少年單薄的臂膀,似乎比夢境中初見更寬厚了,又似乎變得更加沉重。
孔嘉跟上去,見在外侍立的宮人盡數暈厥,悄聲問道:“你對他們做了什麽?”
時淵闊步前行,堅定地前往下一個目的地,“只是讓他們陷入了沉睡,醒來後,将無人記得陸弗違。陸定川無因暴斃,而陸弗觀會以長子的身份登基。”
“他?登基?”孔嘉搖頭,“我覺得他并不适合當一個皇帝。”
“無妨。”
時淵從容告知孔嘉,拍頭那一下,是在陸弗觀的體內種下他的靈種,而靈種會随着血脈代代傳遞。
“起碼,今後的陸氏皇帝不會再因一己之私,為害蒼生。”
因為他們已成為時淵的傀儡。
一切發生得太快,但又仿佛盡在時淵的預料之中,他面容平靜,唯有輕輕起伏的胸膛暴露了內心。
他登仙未久,做不到真正的塵緣盡斷,又年歲尚輕,到底只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年。
孔嘉輕輕嘆了口氣,如果說百年後的時淵對她而言只是一個完美符合“清峻、仙氣、強大”等等這些字眼的紙片人代餐的話,眼下這個時淵,卻真實得讓她有些失神。
他也會憤怒、會失落、會強裝鎮定,會情緒因為她的言語而變化。
比起來,這個夢境中的時淵,更像一個活生生的人。
孔嘉按住心髒,弑父者不是她,她知道百年後的時淵會成為仙界第一人,可因為這無比真實的時淵,她的心也随之高懸。
這只是個夢而已,不要當真,孔嘉如此告誡自己。
夢外的時淵才是真實的,而且對她并無善意可言。
神思胡亂紛飛間,她跟随着時淵,來到了皇室宗廟。
廟中除陸氏祖先牌位外,每一個活着的陸氏子孫,都擁有一盞自己的長明燈。自出生時點起,死後燈滅,燈油注入缸中,等待着下一次的取用,這是歸元大陸的習俗。
此時兩人心情同樣雜亂,因此時淵也并未強求孔嘉與自己并肩。他率先進入廟殿內,将自己的鮮血滴入陸氏本命燈油缸中,這是為了鞏固後世血脈中的靈種。
而後,取出了屬于他自己的那一盞。
孔嘉落後了幾步,剛至門口,忽覺五內俱焚,痛徹骨髓,身體的崩散就在須臾間。
似乎有魔尊的桀桀怪笑回響在她耳畔:如何,你問問陸弗違,是否滿意我送出的小禮物?
時淵的名字源自母親,是他登仙之時為自己所取,可大抵是想刺激他,魔主偏偏要叫他的舊名。
孔嘉想,或許她知道魔主想幹什麽了。
可是來不及了。
虞黎皇宮侈靡無邊,殿外紅瓦金甍綿延,王朝從新生的那一刻便開始腐朽。
孔嘉入夢時春光大盛,此時已開至荼蘼。
她停駐在殿門外,手扶高至膝骨的門檻。須臾狂風大作,卷起衣袂飄搖高舉,孔嘉踉跄着在風中勉力站穩,留下了在夢境中的最後一句話:“時淵,我好像……沒有辦法再上來日方長的課了……”
剎那間身體轟然消散,化作齑粉光塵,吹散在空氣中,一如那只短暫停留的深藍蝴蝶。
時淵聞聲回首,只看到殿門如畫布,框住近處金紅建築,遠處蒼青山脈,其中并無活潑靈慧的少女。
崩散痛苦如萬蟻噬心,孔嘉也未能聽到時淵在她消失前,将本命燈端出時所說的話:
“燈芯在夢境中無法點燃,阿憶,這其實并非夢境。”
他們彼此都錯過了給對方的最後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