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夢黃粱(五)
第11章 一夢黃粱(五)
夢中的身體全權由她主宰,不會悖逆她的心意。因此只要她想,在手上微微施力,立時便可将後來名震天下的仙尊扼殺在這不知名木屋中。
孔嘉勉強擡起唇角,做出一個笑容來,卻發現實在為難。
——在她內心深處,果然還是含着怨氣的吧。
為何系統偏偏選中了她來到這個陌生兇殘的世界,為何非要她去當旁人生命裏的配角?她只是一介等着畢業的普通大學生,将來生活可能乏味庸常,但會平靜安谧,沒有無休無止的見血與生殺。
從一開始,她就欺騙了自己的心。其實她根本一直在害怕,害怕自己永遠也回不去原本的世界,乘坐的飛機永遠無法落地。
她想家了,很想很想。
虎口恰好落在時淵喉結處,如脆弱果核滾動在掌心。殺了他,是否殺了他就能直接破局,殺了他就不必再管勞什子系統任務。
殺了他,她就能回家。
孔嘉緩緩加重了指腹力度,昏睡中的時淵眉間成川,勉力掙紮時頭偏向一側,露出右耳後的脖頸。那裏有一枚小小的四葉印,作者從未在文中提到過,孔嘉卻認出了它。
在第一本小說中,白月光時淵也有這樣一處印記,曾被濃墨重彩地描述。
是巧合,抑或另有隐情?
青筋還在起伏,似渾然不知正經歷重大危機。但經此番打岔,孔嘉原本就淺薄的殺意如潮水般退去,她起身将時淵手裏的卻蒼劍取出,扔去房屋對面角落。
算了,放過你。
……
她在岔路徘徊,終究還是選擇了系統為她提供的那條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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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夢境中度過的日子,即使孔嘉以清醒之身入夢,依舊光怪陸離。一切像被按下加速鍵,辘辘碾過,沒有留下太多痕跡。
是日天光明澈,麗日當空,時淵坐在木屋外,日色在他淺淡的衣衫上鍍一層澄澄金光。
衣服下擺破了洞,二人現存修為都遠遠不到能憑空修複的地步,孔嘉看不過眼,摸出一盒針線扔給時淵。
時淵接住,竟也乖乖補裰起來。
瞧着他這萬年不變的白衣,孔嘉忽而有些奇怪:“你為何不着青衫?”
時淵不解:“道友鐘愛青衫?只是在下孝期未過,按理當服白。”
“我倒也不是這個意思……”孔嘉困擾地揉了揉太陽穴,相處愈久,愈會意識到百年光陰給時淵帶來的影響。這個少年雖同樣寡言疏闊,但和凜冽無情的青年時淵判若兩人。
“話說回來,你預備何時殺去魔界?”孔嘉舊話重提。
時淵穿線的手停住,輕聲道:“我已殺了足夠多的魔獸,再大的罪孽也當滌淨了,何必再趕盡殺絕?”
仙尊時淵在太虛宗素有執律無情的聲名,可年少的他此刻卻在口口聲聲道:何必趕盡殺絕。
少年,歲月究竟對你做了什麽。
“那你接下來有何打算?總不能在這玉鸫谷中耗一輩子。”
“原來這叫玉鸫谷嗎,好名字。”
時淵還有心思誇贊地名,可孔嘉沒這個閑心,他一日不出此谷,夢境一日不破,她的任務還如何完成?
“或許吧,”察覺到孔嘉面露不豫,時淵又道,“倘使叨擾了道友,我立刻離開。”
說罷作勢要起身。
“算了算了。”孔嘉一把按住他肩膀,“就你這身子骨能走去哪裏?先将養着罷。”
沖動的殺意只湧現在那一日,冷靜後,孔嘉最終還是決定在夢境中好好護住時淵。
“你方才說的滌淨罪孽是何意?”
傳聞裏的時淵形象高潔無雙,為救黎民苦難,殒身不恤。即使這個世界冷血又慕強,卻仍像俗世凡人一樣,喜愛傳頌順美匡惡的英雄故事。仙界一時将時淵捧至風頭無兩的地位,有他在太虛宗一日,仙界諸宗便永遠占據着道德高地,睥睨魔界衆修。
搞半天,原來時淵殺魔獸不是自願的?她還真信了太虛宗諸人的鬼話,以為他純粹學雷鋒做好事呢。
卻不想這段話又将時淵問沉默了。
“算了算了不說也可……”
“不是。”時淵否認,“只算不得光彩,徒惹人發笑。”
拗不過孔嘉求知若渴的清澈大學生目光,時淵一邊生疏地在衣擺間穿補,一邊講述了他為何下山入人界,殺去無數魔獸的故事。
——原是來自血脈的罪孽。
他的父親是這一場獸亂的幫兇,無盡枉死的生命盤旋在他進階的劫雲之上,修為停滞、心境倒退,他必須償還。
說此話時,金烏躲去樹冠的身後,透過蔥郁的枝梢篩下金玉似的光斑。孔嘉無暇去想這究竟是丁達爾效應還是小孔成像,時淵的臉便藏在這躍動的光影之中,忽明忽暗。
“你父親是誰?”
“……虞黎皇帝,陸定川。”
孔嘉沒有看錯,時淵提及他的父親時,神态裏有一閃而逝的嘲諷與鄙夷。
老掉牙的父債子償,原著裏從未提及過這一段,哪怕是原身的記憶裏,也沒有留下絲毫關于時淵是陸姓皇室中人的記憶。
孔家是虞黎王朝的開國功臣,陸定川許以重利,邀下那位早已登仙的孔家老祖重新入世,輔佐他打下前朝的江山。承諾是孔氏将世代與王室通婚,永錫重器,共同分享人界至尊無上的皇權。
修士不得幹涉人界因果,孔家老祖甘願犧牲自己的修仙之途,為子孫後代換取富貴綿長。可天底下從不會有人品嘗過權力的美妙後,還甘心與旁人分享。
孔祖在虞黎王朝開國十二年羽化,壽命遠低于同輩的修士。
而從孔嘉的婚事所受待遇來看,他以身試險所換來的帝王承諾,其實際效用早已式微。
被掩藏在史卷之下的真相,某種意義上,掩藏的行為即是一種對真相的揭露。
孔嘉不會傻乎乎去問時淵為何你不姓陸這種問題。
……
待他身體轉好後,孔嘉開始無情地使用時淵這一勞動力。
修為尚未恢複,無法使用術法,但還有那一力氣能派上用場。時淵似乎自知寄人籬下,讓他做什麽便做,并沒有端着架子,這一點姑且還稱得上令人滿意。
“這!這!快點兒,再不回身魚就要跑啦!”
孔嘉站在岸邊大青石上,手捏一根狗尾巴草指揮時淵捉魚。
時淵束發挽袖,換下白袍,身着木屋裏的青色短打(孔嘉也不明白這裏為何會剛好有合他身量的衣物),聞言匆匆轉身,探手一捉,卻驚得游魚亂竄,尾巴在水面上拍起陣陣水幕,把捉魚人淋得透濕。
沾水的衣物貼住少年的身體,勾出挺拔身段,薄薄肌肉貼住脊骨,大病初愈,免不了顯得單薄,卻并不過分消瘦。
孔嘉右手輕托下颌,眼神肆無忌憚地打量男色:唔,雖然目前已經很難再拿他代餐白月光,但作為小零食來看,還算可口。
她四處飄忽的視線像茸茸草地上生出的芒尖,紮在時淵背上,他立在原地将烘幹訣掐了又掐,礙于靈力空虛,最終失敗。
于是惱羞成怒地彎下身子,專心去對付河裏仍在驚慌逃竄的魚。
這回一擊即中,時淵抓住魚的一頭一尾,涉水上岸,悶不做聲地用卻蒼劍給魚開膛破肚。
孔嘉跳下石塊,湊近了觀察他神情:“咋啦?生氣了?”
時淵不響。
“不就是多看你幾眼嗎?看了又不少塊肉。”
時淵忍無可忍,将用于佐餐的野果塞進孔嘉嘴中,回頭繼續處理河魚,臉色卻比天邊的落霞還要绮豔。
孔嘉捧腹躺倒,笑得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