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58
似乎都沒預料到元貞會來, 一見她進來了,又是這一身打扮,衆人皆是一愣。
楊變也沒料到, 下意識道:“你怎麽……”
後面的話,被他咽了回去。
元貞沒有看他, 來到大殿中央,轉身面向一衆朝臣。
“元貞沒想到諸位相公朝臣, 竟在此為了和親之事吵了起來。方才在門外聽了幾句, 楊将軍雖言語粗魯,卻也是為了元貞仗義執言,更是憂心國事,一時難以自制,才會口出妄言。”
“他也是急了才會如此, 元貞理解這種焦急, 因為元貞也是如此焦急的,焦急的并非自己, 而是戰事是國事。所以元貞在此替他向諸位大人道歉,還望諸位能諒解楊将軍一時失言。”
說到這裏時, 元貞甚至對衆人鞠了一躬。
那是一時失言嗎?
恐怕是憋了許久, 今兒仗着機會,一通都罵了出來吧。
所有人都明白, 可堂堂一國公主做出這般姿态,誰又能說什麽?畢竟他們可素來都是知禮懂禮并寬容大度的人啊。
也有些不想秉持風度,在人群裏道:“楊将軍這是一時失言嗎?他……”
元貞沒理他,繼續對衆人道:“如今邊線戰事膠着, 北戎意圖不明,但想來對方占着順風之勢, 是萬萬不會輕言議和的。設身處地對方處境對換,怕是我朝占據如此優勢,也不會輕言議和,偏偏對方又提出了議和。”
她停頓了一下,見所有人都在順着她的話在思索,方又道:“他們在圖什麽,抑或是求什麽?必然不會是看中元貞的美色,畢竟在國事面前,一個公主算得了什麽?元貞倒覺得他們在使緩兵之計,至于為何要用緩兵之計——”
說到這裏,她停下看向殿門外。
Advertisement
绾鳶懷抱着一卷約有一米來寬的卷軸,走了進來。
元貞接過卷軸,打開。
由于東西需要兩個人來撐起,這時劉儉眼神一動,忙走過來兩個內侍。二人合力将卷軸拉開撐起,呈現在衆人眼前。
竟是一張輿圖。
且不是一般的輿圖,而是河東河西兩路的地形輿圖。
元貞接過绾鳶遞來的一支炭筆,在輿圖上畫了幾個圈,分別是當下被北戎打下的幾個地方。
“已知北戎不止有四萬大軍,即使他們藏了些,但應該也藏不了多少,就算他有六萬之數。他們已經打下了幽州、保州,以及代州、忻州、定州和真定,看似對方來勢洶洶,勢不可擋,但其實北戎一側還有雄州、深州……”
似乎知道她想說什麽,一個樞密院的官員站出來道:“這不用公主提醒,這些我們樞密院的官員都知曉,接下來自然是要讓雄州深州兩地發兵合圍,再派其他幾地兵馬為支援,先切對方後路。”
元貞這番故作姿态,等的就是這句話。
聞言,她笑了笑道:“既如此,對方的弱點肉眼可見,兵力不足,卻又深入腹內,為何諸位大臣要在此議和不和親的事呢?”
此言一出,衆人皆是沉默。
怎麽說?難道說,不過送一個公主過去,若是能就此平息戰火,自然樂見其成,反正送的不是他家女眷?
又或是說,覺得根本打不贏北戎,就想先拖延拖延?
再或是,沒覺得打不贏,也不是為了拖延,只是想借機對付你這個參與朝政妄圖插手奪嫡之事的不識趣的公主?
這些話都是不能拿到明面上說的。
元貞也就佯裝不知,羞愧道:“倒是我小看諸位大人了,竟在人前賣弄,徒增笑話。沒想到諸位竟是打着拖延之心,故意做得此副模樣,以此來迷惑北戎使臣,實則暗中計劃着反攻,而元貞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話說成這樣,不光衆人聽懂了,楊變也聽懂了。
他當即也做出一副‘我竟罵錯人’的讪讪之态,道:“倒是我誤解諸位了啊,沒想到諸位相公如此智計在握,運籌帷幄于千裏之外,卻不動聲色。楊變在此與諸位道歉,是小子淺薄且無狀,急怒之下口不擇言了。”
他又去了至今仍奄奄一息歪在其他官員懷裏的陳志業面前,扶起了他,又誠懇道:“陳相公,都是我誤解了你,我竟不知你如此苦心。”
他似是慚愧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又說:“所以說讀書還是好啊,讀書能使人明理,倒是我因讀書太少,目光實在太淺,看不到深層的東西。你可千萬要原諒我的出言無狀。要不這樣,一會兒出宮了,我就負荊去您府上……”
本來元貞打算親自來與他們辨個一二三四,文臣都重顏面,她以言語相激,搭起高臺讓他們下不來,是時他們自然沒臉提和親之事。
若還是不行,大不了就破罐子破摔抵死不從,萬萬沒想到楊變竟提前幫她把架子搭好,她只用順勢而為即可。
如今,高臺已經搭好,誰敢當衆反駁自己并非如此,就是存了送公主和親的心思?
誰敢出頭,注定以後遺臭萬年。
他們合夥擺出這樣一副姿态,不就是都愛惜羽毛想告訴衆人,我們也是迫于無奈,也是不得已為之。
誰也不敢!
甚至陳志業被羞辱成這樣,也不敢!
此時他一口老血翻湧又咽了回去,還要對着楊變一張誠懇的臉,露出‘大人不記小人過’之色。
還不止如此,元貞準備的另一個後手也來了。
看到殿門外慌不擇路奔進來的內侍,元貞眼中閃過一抹光,垂下眼簾。
“不好了,不好了,太學院的那些學生召集了很多人,來到宮門前抗議,說朝廷奸臣當道,禍亂國本。說戰場打不贏,竟拿公主去和親,本朝萬萬沒有這等荒天下之大謬的事,說武将毫無血性,文官也都不作為,還說……”
“還說什麽?”
“說諸位相公屍位素餐,榮國公妖邪谄媚,蠱惑君上,諸位相公非但不言,反而縱容包庇,說宋太師袒護門生,那姚廣邴臨陣脫逃,罪無可恕,諸位相公竟置之不理……”
內侍說得戰戰兢兢。
“他們鬧得動靜太大,引來了不少百姓,如今竟聚了一群人在宮門前,守宮門的禁軍寥寥一算,竟有千人之數……”
.
此時緊閉的宮門前,已經聚集了許多人。
有穿着儒生袍面容年輕的學生,有穿着布衫的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雙方楚河漢界分明,太學院的學生們聚在一起,而那些百姓們則或是交頭接耳,或是大聲說着什麽。
也有太學院的學生正大聲地抨擊朝廷和官員,他們言之鑿鑿、擲地有聲,激得一衆學生皆是面色潮紅,頗有一番今為國直谏便是身死也無憾的慷慨激昂。
由于這裏動靜太大,有越來越多的人正源源不絕地往這裏靠攏。
宮門城樓上,幾個禁軍居高臨下看着下面的動靜。
“指揮,難道我們就不管管?若是再這麽聚集下去,屬下怕會出事。”
蔣旻淡淡道:“管什麽?怎麽管?一邊是太學院的學生,這些人比我們金貴,傷一個,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一邊是無辜百姓,你忍心去傷百姓?讓他們鬧吧,鬧不出什麽,反正宮門已經關了,很快就會有人出來處理,用不着我們出這個頭。”
這穿着禁軍軍袍的親從官,哪知曉眼下這場面就是他口中‘指揮’弄出來的。
今日正好是蔣旻當值,他先聽到和親流言,正想去證實這件事,希筠匆匆而來給他遞了話,他轉身就安排人幫元貞安排後手了。
也幸虧皇城司看似其貌不揚,實則私下頗有能量,而太學那早就對朝廷于軍事上的無所作為,以及只知和談送歲幣這事怨聲載道。
這并非一日之事,而是長年累月積攢下來的,每當朝廷和談一次,市井民間太學各處,哪處不是罵聲不斷。
無奈他們也不是當官的,管不了。
這次聽說朝廷又敗了,又要和談時,太學一衆學生就在抨擊朝廷不作為,蔣旻不過順勢讓人去點了把火,說出朝廷要拿公主和親的消息。
堂堂男兒竟要藏身于婦人裙下?
這還得了?
那是新仇舊恨加一起,再加上太學如今平民學子風頭正盛。
為何他們風頭正盛?皆因元貞公主啊。自然一衆學生都炸了鍋,當即聯合一起要到皇宮前抗議。
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人越聚集越多,便成了當下之态。
.
果然沒一會兒,就從宮門裏出來了幾名官員。
這些官員先是勸,可實在人單力薄,聲音也不如人大,很快就被人流淹沒了。
見情況不對,蔣旻也帶着人出現了,卻是只做個樣子,手下禁軍也礙于‘太學生都金貴,碰不得,一旦傷了,事後文官又要找茬’,只做樣子不出力。
幾個官員官袍亂了,官帽都被人扯掉了,狼狽倉皇逃回皇宮。
又過了好一會兒,又來了一群官員,這一次人數比之前更多,還親自到場了幾位相公。
“朝廷奸臣當道,禍亂國本,武将無血性,文官不作為,大昊危矣!”
“官官相護,那姚廣邴守城失利,朝廷竟不加以懲治?還有榮國公,一介閹人,妖邪谄媚,蠱惑君上,臨陣脫逃,罪無可恕……”
“到底是誰庇佑這些奸臣,這些無能之人?”
“占着高位卻屍位素餐,堂堂男兒竟要茍且婦人裙下,可恥可恨!”
“今日送歲幣,明日送公主,後天敵人打到門前,難道諸君要把頭顱奉上?”
.
不遠處,蔣旻默默看着這些慷慨激昂義憤填膺的學子。
這樣的人,最是愚蠢不過。
他們年輕、熱血,一被人挑唆就群起奮勇,他們拽文嚼字,平時也會說些不知所謂之言,似不識人間五谷,讓人只覺可笑。
可他們心中也有正義,也有忠君報國,也有一腔孤勇。
也許若幹時間後,他們也入朝為了官,可能他們也會慢慢沉默下來,或是同流合污,或是被人裹挾。
但不可否認,此時的他們是耀眼奪目的。
人群裏,謝成宜也靜靜看着。
之前他靜靜看着楊變大罵群臣,看着那位公主為自己尋得生路,也許不僅僅是為了自己尋生路。此時又見到這樣一群穿着熟悉衣衫之人。
似乎曾經他也是其中一員,可到底是什麽時候變了呢?
宣仁帝也到了,卻在宮門城樓之上,此時還不到他出面的時候。
相公若能解決,自然不用聖上,只有一衆相公也無法解決時,才是他。
而他此時又是一番心境,只覺得樓下諸人字字句句都在罵自己,又恨學子狂妄,又恨百官忤逆,還恨北戎狼子野心貪婪無厭。又思及楊變方才所罵之言,想到女兒方才所做一切。
一時間五味雜陳,只餘沉默。
元貞也到了,也在城樓之上,卻在另一個方向。
随之一同還有楊變。
“看到他們,我突然覺得大昊似乎還是有希望的。”
楊變卻甚是不屑:“什麽希望?他們太單純,太知禮識禮,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渾身軟肋,怎可能對付得了這群老匹夫?你看着吧,一會兒就會被哄得散了,以後該怎樣還是怎樣。不過他們鬧這麽一出,倒讓那群老匹夫不好再拿你和親說事。”
元貞恍然,又失笑。
“渾身軟肋?你這是在說自己方才滾刀肉?”
楊變不贊同:“什麽叫滾刀肉?這叫因地制宜,敵人要臉時,就不要給他臉,敵人說文時,你就不要跟他講禮,總之跟他們反着來就對了。”
“所以這也叫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元貞喃喃,又道,“不過你說得對,就該跟敵人反着來。”
半晌——
“這一番雖是解決了眼下之事,卻讓你把滿朝文武都得罪盡了。”
楊變倒是敞亮:“反正得罪不得罪也沒什麽區別。”
這不過安撫之詞,得罪沒得罪區別還是很大,以前是文官抱團壓制武官,是慣例。如今楊變把一衆相公的臉皮扯下來,放在地上踩了又踩。
誰能不記恨,誰能不記仇?
尤其這些老謀深算的老臣,元貞從不會瞧低任何人,這世上從沒有幸而得之一說,之所以人家是高官,而你不是,說明對方一定有能淩駕衆人之上的本事。
這種人若是報複起來?
元貞看看楊變渾不在意的臉,按下心中擔憂。
還有,慕容興吉那兒是一定不會放過她的,眼下是逃過了,之後她又該如何逃?
.
宣仁二十三年,九月二十七這日,注定會被一衆官員銘記。
鬧到最後,哪怕一衆相公皆都出面,依舊無法平息,反而都被罵得狗血淋頭,甚至有百姓不知從哪兒找來的爛菜葉子,劈頭蓋臉朝他們砸來。
顏面盡失,斯文俱喪。
最終是宣仁帝親自出現在宮門樓上,承諾一定會嚴懲裴鵬海姚廣邴等人,并絕不拿公主和親求全,才平息了這場鬧事。
可真的平息了嗎?
并沒有。
不過是按下葫蘆浮起瓢,恰恰也是他這番話,引得有心人動了許多心思。
為了平息民憤,關于裴鵬海和姚廣邴處置,第二天就下來了。
裴鵬海抄沒家産,枭首示衆,姚廣邴等一衆人,抄沒家産,流放瓊州。
這還不算完,由于姚廣邴乃宋太師門生,事情自然牽扯到他,關于他的彈劾攻讦也開始了。
這宋太師倒也利索,不愧是三朝老臣,姚廣邴處置下來的第二天,他就上了告老的奏疏。
本來他年紀也就不小了,這幾年中一年裏有半年都在卧病,平時對朝事能躲就躲能藏就藏,可有些事是躲不過的。
之所以沒來,不過是時候沒到罷了。
宋太師所有勳銜逐一被褫奪,大昊善待官員,官員到了年紀致仕後,朝廷是會給予榮養的,每年俸祿照發不誤。
區別就是半俸或是全俸。像宋太師這種品階的高官,一般致仕後都是全俸,各種應有的食邑蔭補還是照舊,如今什麽都沒了。
這也就罷,清算甚至蔓延到了其長子度支司副使宋綸,還有宋家其他子弟身上。
有道是一鯨落萬物生,這樣一尊屹立多年的龐然大物倒塌,其中所包含的利益簡直無法想象。
朝中俨然在上演一場狂歡,甚至連之前所言調整前線戰略都沒什麽人提了,而北戎使臣那,也被扔在一旁,暫時敷衍着。
這讓元貞剛因那群太學生所生出的一絲希望,轉瞬被吞噬殆盡,只剩下失望。
所以她閉門在金華殿想了兩日後,找上了宣仁帝。
“什麽?你說你想嫁給楊變,選他做驸馬?”宣仁帝震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