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02
其實殿裏的元貞早就醒了,自然沒漏下外面這些動靜。
無人知曉,近日元貞深居簡出慵懶倦怠的原因,竟是她做了一個夢。
連續數日,每天都做着同樣一個夢。
而讓人驚奇的是,這個夢并非常人那般雜亂無序,而是有前因有結果,長度竟橫跨十年之久。
大昊立國一百六十餘年,雖邊關多有戰事,但由于商業鼎盛,擔得起國富這一說,所以即使常有戰事,對身處上京的人來說也無傷大雅。
元貞沒想到大昊竟有亡國的一天。
一切都來得那麽猝不及防,堂堂大昊國都的上京城竟被敵國軍隊圍了個水洩不通,整個上京、皇宮一片惶惶不安。
她剛得知這一消息,就被人告知敵國領兵的皇子指名道姓地要她,說讓大昊将她送過去,才可再提求和之事。
她倉皇失措,跑去找父皇詢問詳盡。
好不容易見到人,父皇卻一言不發,甚至不願回頭看她一眼,只掩面垂淚做揮手狀。
還是事後她才知曉,北戎哪是只要她,不過是兵力不足,又深入敵後,佯裝詐和來試探大昊底線。
他們不光索要了大量割地,還索要天價賠款。
是砸了整個上京城,都湊不齊的賠款。
湊不齊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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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拿人來抵。
男人是頂梁柱,是大昊根本所在,那就先拿女人來抵吧。
底線就是這麽一點點被探知的。
先是罪臣家眷及平民女子,再是高官勳貴家妻妾、皇室宗親女眷,宮妃、公主,乃至皇後,連大昊皇帝最寵愛的公主都要來了,還有什麽要不來?
這些女人被以求和派為主的大臣悉數送出城。
即使這樣,上京城還是破了。
整個蕭姓皇族被一網打盡,連皇帝大臣也皆淪為階下囚,北戎燒殺搶掠一番揚長而去,留下一片狼藉。
而她的噩夢也自此開啓了。
其實早就開始了,在她被送出城的那一刻。
她沒有尋死,不過是不甘罷了,就想問問父皇,為何忍心将她送人?難道多年的父女之情,都是假的?
蕭杞是第三批被送出城的,也是第一個被送出去的皇子。
他素來不得寵,都知曉出城就是闖鬼門關,生死難料,哪個皇子願意出城?別人都有母家舅家庇護,獨他沒有,那便是他了。
那時——
她還不知後續會有蕭氏皇族被一網打盡的事情,見蕭杞惶恐不安,又稚嫩柔弱,明明也剛遭受大難,卻強撐着笑與那北戎皇子慕容興吉虛與委蛇,就為了照拂這個弟弟。
之後大昊國破,所有人被擄北上,一路上饑寒交迫,男子為牛為馬,女子為奴為婢,可以說一切常人能想到的慘事,都在這裏發生着。
期間,她尋到機會拼死将蕭杞送了出去,數年後自己也僥幸從北戎逃出。
幾番生死,來到南昊。
彼時蕭杞已在南朝登基為帝,可等待她的不再是一聲飽含着親近的‘阿姐’,而是那一碗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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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
绾鳶進來了。
元貞卻佯作不知她來做什麽。
直到她又喚了第二次,低垂的帳中才有了些許動靜。
“何事?”
“七殿下來了……”
“他又來了?”
這話頗有含義。
绾鳶不禁捏了捏手指,踟蹰道:“公主,七殿下他……”
她似想勸什麽,雖然她也不知該勸什麽。
“行了,我明白。”
帳中,披散着長發的人兒緩緩坐起,“再一再二,不可再三。罷,服侍我起吧。”
見公主不再對七皇子避而不見,绾鳶到底心底一松,忙揚聲叫殿外候着的小宮人備水進來。
之後洗漱更衣梳妝打扮,不必細說。
見一向愛美的公主終于開始打扮了,而不是連着多日倦怠梳妝,連幫绾鳶打下手的小宮人們也不禁面露幾分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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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殿,蕭杞已經喝下兩盞茶了。
他格外坐立難安,不知素來待他親厚的阿姐,為何連着數日都不見他。
是他不知何處惹了阿姐生氣?還是真如流言那般,阿姐是因為那西北蠻子大放厥詞,不堪受辱才羞于見人?
可即使——羞于見人,也不該是不見他。
在蕭杞心裏,他是阿姐最疼愛的弟弟,平日裏不管是功課還是為人處事,阿姐對他都是敦敦教誨不倦,往日阿姐從父皇那兒得了什麽好物,也從來不會忘記他。
不是親姐弟,卻勝似親姐弟。
蕭杞甚至早在心裏打定主意,日後定要當阿姐的依靠,哪怕有一天父皇不在了,阿姐失了聖寵,無依無靠。
等到那時候他肯定長大了,有他這麽個弟弟在,誰也不能欺負她。
蕭杞從未想過有一日阿姐會不再親厚自己,想都不敢想,因此這幾日的處境讓他格外難安。
就在蕭杞胡思亂想之際,一行人走了進來。
為首的正是元貞。
她一改往日張揚華麗的打扮,今天打扮得格外素淡。
牙色的抹胸,青色齊腰襦裙,外面是一件天青色繡蘭紋的褙子。
難得她今日未梳高髻,也未戴花冠,而是梳着半垂的蝶髻,頭上的發飾也不多,只随意的斜插了根青玉簪子。
但她肌膚賽雪,烏發紅唇,面如芍藥,本就是個富貴美人兒,秾豔瑰麗的長相,如此素雅的打扮,在她身上倒顯得有些不協調。
倒不是不好看,美是極美的,畢竟元貞公主乃皇宮獨一無二的絕色,世人皆知。就是讓人覺得有些陌生。
難道說近日阿姐深居簡出,不見外人,不是因為其他,而是因為惹了父皇生氣的緣故?
見到這樣一副情景,蕭杞不禁又換了想法。
無他,世人皆知宣仁帝不喜治國,反而喜歡舞文弄墨,是個典型的文人性格。而時下文人雅士喜好玩弄風雅,總之一切都逃不開一個‘雅’字。
宣仁帝自然也不能免俗。
也因此上行下效,竟形成一股風氣。皇宮作為皇帝的居所,明明該是極盡奢華之能事,偏偏整體基調都為清淡素雅風,宮妃們也是一個賽一個往素雅處打扮。
元貞公主算是唯一的特立獨行,那叫一個她想穿什麽就穿什麽,怎麽奢侈華麗怎麽打扮。
關鍵宣仁帝也不訓斥她。
換做旁人,免不得招來一頓冷眼,數月見不到天顏。換成她,聖上不但不訓斥,反而說如此打扮甚好,不愧是朕的公主。
所以說,人和人真不能比。
當然,元貞也有‘投其所好’的時候,那就是她惹了父皇生氣,想尋其‘示弱賠禮’之時。
這也是蕭杞為何會這麽想,因為宣仁帝最喜愛的顏色,便是天青色。
元貞沒想到自己只是随口一句素淨點,绾鳶便‘自作主張’替她挑了這麽個色的褙子,更沒想到不過一件衣裳竟惹得蕭杞如此多思。
此時的她心緒完全不在穿什麽做什麽上,來見蕭杞也不過是知曉一直避着不見,恐會惹來非議。
而那件事,她畢竟還不确定。
思索間,她不禁又看了蕭杞一眼。
這一眼,讓蕭杞格外難安,不禁摸了摸頭不解道:“阿姐,你為何如此看弟弟,可是弟弟……”
元貞收回雜亂心緒。
眼前的少年不過舞勺之年,尚且稚嫩,白淨的臉龐,青澀的目光,因為瘦,所以顯得十分柔弱。
這樣一個少年,真是夢裏那若幹年後一碗毒酒送自己歸了西的‘好弟弟’?
可若不是,為何那個夢這麽真?
那一碗毒酒之烈,她至今都能清晰感觸到五內俱焚的巨疼。
還有這張臉,一看到這張臉,她心底那股被背叛的憤怒、委屈以及譏諷蒼涼之感,就止不住往外冒……
“阿姐,阿姐……”
元貞回過神來,才發現蕭杞竟不知何時伏在了自己膝上。
就如同他幼時那般,不過那時他才幾歲,還是幼童,而如今卻已經長大,已經是個小小少年了。
而她竟不知何時掐在他白淨的臉上。
旁邊,希筠直接吓傻了,绾鳶倒是想制止,卻不知該如何反應。
“阿姐,你怎麽了?怎麽突然……”少年倒抽着氣,委屈地摸着自己的臉頰。
元貞眼神深暗,語氣卻歉意。
“竟不小心捏疼你了,我還當你是小時候呢。”
蕭杞忙讨好說:“我幼時阿姐就喜歡這麽捏我臉,說肉嘟嘟的十分可愛。若換做旁人,我自不會讓他捏,不過是阿姐……”
說到這裏,他故做兒态:“阿姐你想捏就捏吧。不過我現在不小了,阿姐私下捏捏就好,人前就算了?”
有他這一番說辭,再加上绾鳶和希筠故意從中打圓場,殿中漾起一片歡快的笑聲,十分和樂。
元貞也笑了起來。
一如既往的,絕美,明豔。
“好啦,我人前不會捏你的。”
她敷衍地摸了摸被她掐紅的那一塊,收回手搖了搖帕子,又嗔道:“都多大人了,還做小兒态,你也不嫌羞。”
“在阿姐跟前,我才不嫌羞……”
已經完全放下心來的蕭杞,并未發現他的阿姐語氣親近,實則眼底一片幽深。
之後,元貞照例問了問他的功課,就讓他走了。對于她多日不在人前露面,也只以身體不适為由做了敷衍。
等蕭杞走後,绾鳶和希筠都松了口氣。
二人自是看出公主對七皇子的怪異,可二人什麽也不敢說,也不敢問,生怕壞了公主的心情。.
走出金華殿,蕭杞一改來之前的忐忑,連身邊的內侍都看得出他心情不錯。
越過萬壽山,穿過踏仙橋,剛轉過彎,迎面走來一行人。
為首的是兩名宮裝少女。
兩人都是明眸皓齒,煞是美麗,正值芳華。
蕭杞一愣,拱手一揖。
“十四姐,十八姐。”
這二人正是淑嘉公主和淑安公主,一個在公主裏頭排十四,一個排行十八,乃四妃之一的梅賢妃所出。
“原來是七弟。”
“這是從金華殿出來?”淑安公主好奇道。
不同于面對元貞時的童稚和親近,此時蕭杞顯得拘謹很多。
“弟弟有些許功課不懂,去向十三姐請教。”
對于蕭杞為何不向教授皇子學業的講讀學士請教學問,而是來找元貞,二人并未說什麽。
畢竟元貞公主可是出了名的才女,琴棋書畫無一不精,詩詞歌賦也極為精通,甚至經史子集都有涉獵,連聖上都稱贊此女肖吾。
旁人還有什麽可說的?可質疑的?
又或是敢質疑的?
所以淑嘉和淑安也只是笑笑,道一聲‘那七弟快去忙罷’,便主動讓開了路。
待人走後,姐妹二人對視了一眼。
“也難得那蕭圓圓會羞于見人,看來那西北來的蠻子大放厥詞,确實讓她羞窘難當,聽說那日她氣惱地砸了茶盞,這可真是開天辟地頭一遭,她蕭圓圓也有今天!”淑安譏諷道。
她素來讨厭元貞,人前也就罷,多少要恭恭敬敬叫一聲十三姐,可人後從來是鄙夷的直呼其名。
大昊的公主是不取名的,也不是不取名,而是多以美譽為名,既是名,也是封號。待年長後再次進行加封,則冠以國封號。
自然也有小名,都是各自母妃取了,只做私下稱呼,明面上是不用的。
圓圓就是元貞的小名,因為她幼年生得圓胖,得一此名。
因為愛美,待元貞長大一些,就不讓人喚她小名了,誰喚她就對誰生氣,也就已故的德妃和宣仁帝算是唯二的例外。
宣仁帝越是哈哈大笑親密地喚着圓圓、朕的圓圓,淑安越是厭惡。
都是年紀相近的姐妹,憑什麽一個被捧在手心裏,一個不過是衆多女兒之一?
這種對比,足以讓任何人心生嫉妒怨恨。
而直呼對方小名,就是淑安的報複手段之一,卻也只敢私底下喊一喊,表面上不敢掠其鋒芒。
淑嘉柔聲說:“你也收斂些,宮裏人多耳雜,也不怕傳到她耳裏,又生事端。”
“我看誰敢亂嚼舌根!”
淑安轉頭,目光銳利地掃視身後一衆宮人,明明也是妙齡少女,卻格外帶着一股戾氣。
那些被她掃視的宮人們,忙退了幾步做垂首狀,生怕觸了這小祖宗的黴頭。
其實別說她,身為年歲相差不大的姐妹,淑嘉何嘗不是對元貞又妒又羨,不過她到底年長淑安兩歲,還算穩重。
“行了,快走吧,母親還等着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