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謝雲在停掉生活費的警告下,又戴回了乖乖女的面具。
自從她來找謝岩之後,常芳就單方面停了對她的任何經濟輸出,雖然謝岩之依然在向常芳彙款謝雲的撫養費。
對謝岩之每個月的雙重支出,謝雲也是隐約知情的,她并不在意,甚至有些鄙視這個大學教授的老實、好拿捏。
謝岩之自以為教女成功,又額外給了謝雲一大筆零花錢。
翌日開學,謝雲纏着謝岩之去送自己,雖然上午沒課,謝岩之也樂意寵着女兒,專門跑一趟。
下樓時,他又一次想到了呂南生。
周五的大餐,他用自己最冷漠的态度和這個學生做了了結,可接下來的兩天,呂南生卻總要時不時地闖入他的腦海。
尤其是現在,走過呂南生所在單元,這個二人經常偶遇的地方,他的心跳快得不像話,直到出了小區門,心跳才慢慢平複,又隐隐地多了一絲失落。
他送謝雲到校門口,不知怎的,并不想回住的地方,便開着車随意地在路上閑逛,到飯點才回去吃飯。
下午有課,謝岩之驚奇地發現,停車場上那個坑人的小坑竟然被修補好了,他驅動輪椅在嶄新的路面走動幾個來回。
一絲失落膨脹成鼓鼓的一束:這個他們初見的地方也與往日不同了嗎?
直到這一學期結束,二人也沒再單獨相處過,便如一切關系普通的教授與學生。
期末考試,呂南生拿到了羅馬法的第一名。
謝岩之從助教手裏接過學生的成績單,掃了一眼,忍不住要微笑,又忽然如針紮一般地丢在桌子上。
新年,呂南生是在呂家度過的。大年初三,因為辱及沈雲蘇,他又和呂春陽爆發了一場大戰,直接把呂春陽打進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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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呂富貴給他的懲罰是跪祠堂,一連三天,竟然沒有人察覺他在家族裏的缺失。
直到初六淩晨,呂文生從外地回來,才找到了昏死在祠堂裏的他。
呂富貴倒是很高興,除了偷偷跑去參軍的呂卿生,難得子孫中又出了一個有骨氣、有血性的,得知呂南生剛拿了駕照,他一揮手就送出一輛跑車。
呂南生開着跑車回校,不出一周時間就成了學校的風雲人物,呂少的家世背景在校園裏傳得神乎其神,有人趁機在校園論壇上挂出了一張照片,立刻被炒到首頁頭條。
這天,謝岩之剛上完課,謝雲突然打電話來,興奮地一通輸出:“你看校內論壇了嗎?去年自費修理停車場路面的人找到了,上了熱榜第一呢!”
謝岩之在謝雲的指點下,才笨拙地打開學校論壇,看見了路人抓拍的畫面:英俊的年輕人,微微彎腰,檢視剛被修好的路面,仿佛貝尼尼雕出的大衛。
照片背景裏的落葉,揭示了時間就是去年秋天。
心頭一記猛擊,謝岩之靠回輪椅後背上,捂住了臉。
呂南生在學生中有了粉絲團,一有風吹草動立刻傳得沸沸揚揚。謝岩之慢慢習慣了逛學校論壇,經常等刷到呂南生的照片、近況。
一年後的某一天,謝岩之接到了謝雲的電話:“爸,呂南生出車禍了!聽說那輛跑車直接撞碎了!啧啧……”
一瞬間,時間仿佛停止了轉動,良久,謝岩之嘶啞的嗓音才穿過話筒:“人,怎麽樣?”
“啊?”謝雲頓了頓,“不清楚啊,好像是沒死,在醫院呢!”
謝岩之舒了口氣,很快心又懸了起來:“嚴重不嚴重?有沒有肢體傷損?”
“這我哪裏知道!”謝雲不耐煩起來,“他們宿舍的人到現在還沒回來,沒有第一手消息!”
對,舍友!謝岩之瘋狂地翻看着通訊錄,向找到呂南生輔導員的電話,沒有!
又查找政工通訊錄,卻突然意識到他并不知道呂南生輔導員的名字,法三系有三位輔導員,具體分工通訊錄裏沒有。
他不管不顧地按了第一位的電話…...
謝岩之趕到醫院時,南生還在ICU病房,他的舍友們已經回去了,站在ICU門口的是一位年約而立的青年人,長相清秀柔和,和南生有兩分相像,隐約又有三分似曾相識。
謝岩之顧不得細想,推動輪椅迎上去:“你好,我叫謝岩之,呂南生大學裏的老師,請問您是呂南生家屬嗎?”
年輕人眼底帶着一絲震驚懷疑,舉止卻是斯文有禮的,主動伸出手:“您好,謝教授!我是呂文生,南生堂哥。”
謝岩之握住他的手,感覺到他手心同款的冷濕,心底替南生一暖,不再客套,直接問:“南生怎麽樣?”
“沒有嚴重的肢體損傷,安全氣囊彈出,肋骨斷端刺破了胸膜和肺,髋骨扭傷。”
呂文生的回答簡潔明了,謝岩之終于松了口氣,看向ICU窗口:“還沒有清醒?”
呂文生點點頭:“一直昏迷,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失血過多、呼吸受限影響了腦部血、氧供應,造成腦細胞死亡,醫生還沒有最終判斷。”
腦細胞死亡是不可逆的,有可能會影響智力或者運動能力。
謝岩之握緊了輪椅扶手,不能想象那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像自己一樣坐在輪椅上,或者更壞,從此失去辯識世界的能力……
呂文生見他如此憂心,愈發懷疑起來,難道五嬸說的是真的?南生是四嬸和這位謝教授的骨血,他們已經在校園裏相認?
良好的教養使得他無法問出心中疑問,只是走過去把手放在謝岩之肩上,拍了拍。
二人相對沉默,直到呂文生電話響起。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醫生叫病人家屬去談話,呂文生因為心底對謝岩之身份的懷疑,堅持倆人一同前去。
醫生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禿頂醫生,矮胖身材,對這兩位不吵不鬧的病人家屬很有好感,聽到謝岩之是大學教授,起身一把握住謝岩之手,嗓門嘹亮:
“那您是能代表校方喽?唉,不是我要多嘴,怎麽能讓在校學生這樣飙車呢?大學也要加強管理嘛……”
謝岩之也不分辨,态度誠懇地接受了醫生的訓導,這位醫生想是難得遇到這麽願意被教育的教育工作者,一口氣教育了個痛快。
直到呂文生開口問病情,他才依依不舍地住口,開始說病人病情:
“病人生命體征穩定,也沒有明顯的腦部受損情況。一直昏迷,我們猜測可能是病人求生欲望較低,建議每天進去探視的家屬,進去後多說鼓勵的話,激發病人求生欲望。”
醫院ICU每天探視時間只有下午2:00—2:30,和醫生談完話出來,呂文生看了眼一直嗡嗡作響的手機,還不到一點。
呂文生是南生手機通訊錄中唯一一個姓呂的,南生的舍友們打電話給他時,他正在談一個重要項目,趕到醫院至今,三個小時不到,已經接了快一百個電話。
今天的探視他本來打算自己去的,這會兒看到謝岩之的緊張擔憂,思及南生平日裏的冷淡疏離,心想自己說話八成沒用,這位謝教授倒是可以一試。
對他的建議,謝岩之大吃一驚,他與南生只是普通師生關系,萬沒想到能成為第一個進去探視的人,剛要拒絕,呂文生電話又響起來了。
呂文生通過電話,苦笑着舉起手機:“沒完沒了了,謝教授,我真的必須現在立刻回趟公司,拜托您,去見見南生吧!他和我一直不太親近,家裏也沒有別的人了,您說話可能是最管用的了!”
“我爸媽都死了!”謝岩之想起南生曾說過的這句話,少年人被抛棄幼獸一般的眼神仿佛還在眼前,他心底一陣酸楚難當,點了點頭。
呂文生道了謝,與謝岩之互留了電話,一再囑托有情況一定要告訴他,才匆匆離去。
謝岩之獨自坐在走廊裏,ICU門口空蕩蕩的,不知道別的病人家屬是放棄了等待呢,還是習慣了不再空耗時光。
不一會兒,呂文生又匆匆趕回來,把一袋面包牛奶塞給謝岩之:“門口超市買的,謝教授中午也沒吃飯吧?随意墊一墊,晚上抽出空的話,我再請您吃飯!”
接近兩點時,走廊上陸陸續續出現了些身影。
謝岩之穿了隔離衣,帶好口罩帽子,換了醫院的消毒輪椅,洗手簽字,穿過一直緊緊關閉的大門,看到了呂南生。
有一瞬間,他甚至有點兒不認識躺在床上這個人,膚色灰敗,雙眸緊閉,插滿各種管子儀器…
這還是那個笑容開朗,臂膀有力,圍着自己跑前跑後的年輕人嗎?
“南生,”他沙啞着嗓子開口,強迫自己說下去,“我是謝岩之,你聽出來了嗎?我來看你了!你快點兒好起來,咱們再一起去植物園。聽說那裏的桃花開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我很想去……”
“可是沒有你,再有車主下來罵我怎麽辦?我想坐船怎麽辦?那個十五塊一桶的泡面真香啊,你還想再去吃一次嗎?我挺想的……”
接下來的幾天探視都是他去的,醫院離學校有段距離,下午有兩次課程沖突了,他不得不去找教務處溝通、調整時間。
他和南生接觸不多,并不知道什麽樣的話題能勾起他的生存欲望,便只能從有限的同游經歷中延伸一些自己向往的景點,杭州西湖,廈門鼓浪嶼,黃果樹瀑布,九寨溝,蒙古草原,沙漠......
文生匆匆來過幾次,進去探視過兩次,出來時眼睛紅通通的,顯然是哭過。
醫生建議他們增加一些肢體接觸,握握手,拍拍手臂什麽的。
謝岩之再進去的時候,就握住了南生的手,手指細瘦,薄薄的皮膚下是枯硬的骨節,完全沒有了他記憶中強健有力的樣子。
謝岩之握着這只有些陌生的手,幾乎疑心起來自己是不是和他共度過過一次十一假期,年輕人熱忱明亮的眼神仿佛只是一場夢,因為太過孤獨給自己編織的一場夢。
他把臉頰放在南生手心裏,留下了一串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