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034章 第 34 章
晨曦微露, 天光破雲而出。
第二日吳銘起床,洗漱穿戴好,推開了房門。
門一開, 外面立着一個颀長人影。他吓了一大跳,連手臂都輕輕一抖。
霖雨道君已經在等着他了。
霖雨今日換下了層疊繁複的廣袖道袍,穿了一襲方便練劍的窄袖武服。剪裁貼身, 更顯腰窄腿長, 英姿飒沓。
見到吳銘, 他輕飄道:“今日起來的挺早。”
雖然時間不晚,對聞雞起舞的修士來說,天光大亮,絕對不能算早。
他這笑容顯然帶着諷刺。
特意等在門口,是怕吳銘又如前幾日那般,陷在床上只想偷懶, 不想修煉。
這樣也好,雖隐約有點陰陽怪氣,好歹也算盡了一點師長督促徒弟的責任。
吳銘一路跟着霖雨道君,去往習劍的場所——後山竹林, 他渡劫的地方。
此處山坳藏風納氣, 靈氣充盈, 非常适合練劍。
說起來, 天權峰确實是塊風水寶地, 有地脈活水生成的幽蘭泉, 有鬼斧神工的洞天福地, 當年霖雨道君定居天權峰, 估計沒少和人争搶。
說不定,他們腳下的泥地裏, 埋着争鬥中死亡修士的累累白骨。
……難怪天權峰的山風特別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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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銘腦補了一路,走到竹林時驚訝發現,林中起了一座八角涼亭。
“往後百年,你都要在此處練劍,”這十年百年的時間,在霖雨道君口中,說起來的時候也是輕飄飄的,“建一座涼亭,供你練劍休憩時使用。”
“道君,”吳銘将霖雨劍的劍譜交還給他,“我不打算修習霖雨劍。”
霖雨道君表情明顯頓了頓,又平淡問:“為何?”
“劍意不合。”
吳銘将情況說明,他只想練自家傳承的劍法。
霖雨道君安安靜靜地聽他講完,随後說:“不行。”
語氣平穩,話音輕淡,态度卻根本不容商議。
“你另外再要修習什麽劍法,我不會多管,但這霖雨劍,你必須得學。別忘了,你是仙宗名冊裏記錄在案的,我天權峰的門下親傳。”
吳銘啞口無言。
他又不繼承天權道統,霖雨劍學不學都沒關系。
若想找個徒弟傳承劍術,上林仙宗多的是天資聰穎的劍修。為何一定要讓他練?
看霖雨道君身強體健,神采奕奕的模樣,也不像快要死了,為了避免心血失傳,急于找個人傳道。
“你若心有不服,我給你一個機會。”霖雨道,“同我過招。倘若你能在我手上走過十招,你可以不學這霖雨劍。”
“過不了十招,不用我說。”
必須得學。
“當然,我不動用真氣,只比劍招。”他嘴角微揚,“免得別人說,我欺負你。”
吳銘:“……”
比就比。
他的境界和霖雨沒法比,劍招可不一定。
只是過十招,想來也沒什麽難的。
吳銘拔劍,手腕一轉,劍花寒芒四射,劍嘯铮铮朝對手急襲而去。
然後……被對手一招将手中長劍挑落。
吳銘驚愣在原地。
“你要是覺得,因為自己大意輕敵,才疏忽落敗,”霖雨輕笑,“可以再來。”
吳銘目光一凜,用腳尖踢起地上的劍,再一次攻向霖雨。
他認為自己方才确實輕敵,于是這次不再急襲,換了穩紮穩打的方式。
只需撐過十招,又不用打贏對手。
然而三招後,他的劍又被挑落。
霖雨:“不服可以再來。随便幾次都行。”
吳銘再次舉劍,這一回,他不主動進攻,完全換成了防守式。
他不信,這樣都過不了十招。
铿锵——長劍掉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他的劍再次被霖雨三招挑落。
他一咬牙:“再來!”
他也不防守了,全用身法閃避,根本不和對方的劍碰上。
就不信,這樣都躲不了十招。
铿,锵,铛,嘭……
鐵刃落地的聲音,一聲接着一聲,不絕于耳。
無論吳銘采用什麽方法,始終無法躲開霖雨劍。
別說十招,他連五招都沒堅持過。
那劍影就如雨天一樣,細細綿綿,柔軟無聲,卻無處不在,無處可躲。
一個時辰過去,旭日漸漸高升,地面微微升騰出一絲熱氣。
吳銘滿身濕汗,呼吸急促。
霖雨道君朝涼亭揚了揚下颌:“累了就去涼亭裏休息會,休息夠了再來。”
笑音輕蕩:“我等你。”
那種令人心顫的笑容,此刻吳銘也不覺得可怕了,只覺得讓人恨的牙癢。
他第一次領略到如此懸殊的差距,且和修為無關。
難怪都說劍修的戰力同階最強,還可越級殺敵。
一點真氣不用,單只劍法,就有如此超凡的威力。
吳銘心中滿是氣惱,又有點洩氣,感覺自己完全沒有想出破解之法,無法在對方手裏撐過十招。
“你過不了我十招,這點數要有。”霖雨道,“現在,回房洗個澡,下午乖乖跟我習劍。”
“當然,要繼續嘗試也行。我說的話永遠有效,而且不限今日,你可以随時挑戰。無論什麽時候,只要過了十招,就可不練霖雨劍。”
“哦,對了,”他戲谑,“你中午是不是還得吃飯?”
“沒事,你慢慢吃,我等着。”
如今天權峰有了好些未築基的執事和外門弟子,膳堂已經建起來了。
吳銘可以辟谷,但他時常會去膳堂吃點煙火熱食。
可今日,他快被霖雨隐含嘲笑的态度氣得七竅生煙,吃不下飯!
什麽叫“這點數要有”!他在對方眼中,是那種沒有心數的人嗎!
後槽牙一咬,吳銘大步走向前山居所。
學就學!他這麽聰慧機敏的一個人,有什麽學不會,學不好的!
回房洗了個澡,換了一身幹淨衣服,吳銘很快回到後山竹林,跟随霖雨道君學劍。
雖然他覺得,洗澡換衣服是多此一舉。
待會習劍,很快又會出一身汗。
然而實際情況,又和所想的相距甚遠。
山風吹拂,簌簌輕搖的竹林內,不時傳來指點劍法的聲音。
“肩。”
霖雨道君用手捏住他的肩,“下沉,肩別太高。”
“肘。”
霖雨又用手握他的肘,“回肘,別太用力。”
“背。”
另一只手又環過他的腰,“背挺直,微向前傾。”
霖雨道君說,一招一式,從最基礎開始教導,就當真手把手,把他圈在身前,當個初學者那樣指導。
還一會這裏不對,那裏不對,全身上下都指點了個遍。
練了兩個時辰,直到日沉西山才叫停。
末了還笑說:“你要是覺得我太嚴格,下回我可以再溫柔點。但你可千萬別哭,免得待會回去的路上被人見到,說我欺負你。”
吳銘情緒這麽穩定的一個人,都被他氣出了髒話,心裏罵道:哭個屁!
等他劍法學成,不知道誰欺負誰!
***
修行不易,靈氣要一絲一絲地積,術法要一句一句地悟,劍法要一招一招地練,境界提升十分緩慢。
光陰卻如流水,一季轉眼即逝。
吳銘要煉氣,要鍛體,還要打理天權峰的雜務,一天天的幾乎沒有閑餘。
別的還好說,他可以樂在其中。浸蘭泉,躺玉床,他是真的不想去了。
那種劃開表皮,刺入骨血,連魂魄都要凍結的冰寒,太令人難受。
築基之後,他可以一次在泉水裏浸泡兩個時辰,心中卻越發抵觸。
睡上了軟床暖帳,再不想去睡寒玉冷鐵。
不知是否和他的紅塵道道心有關,總之,對于淬體一事,能躲就躲。對那兩件天下至寶,他也只想敬而遠之。
反正離下一次渡天劫還很遠,還不着急淬出一身能抗天雷的鋼筋鐵骨。
偶爾會敬佩一下霖雨道君,半步化神的境界,道體早就百煉成鋼,卻依然每日淬煉筋骨,從不間斷。
如此堅毅的心志,就已少有人及。
只是吳銘自己不想這樣。把心都凍沒了,整個人變成一把封心的利劍,感覺也沒什麽意思。
……
這日,又到習劍的日子,中午時分,吳銘坐在涼亭裏小憩。
“霖雨劍第一招的起手式,你已經練熟了,可以進入第二式。”霖雨道君說,“你該換一把劍了。”
吳銘此前一直用的凡鐵,築基後終于到了可以驅使法器的階段。
“倉庫裏那些法寶級別的劍,你去挑一把先用着。我會為你打造一柄神器級別的本命劍,不過搜集材料需要時間。”
“你不必心急,天階的法寶,要金丹境界才能驅使。”
吳銘:“多謝道君。”
霖雨:“對于本命法寶,你有什麽要求?”
吳銘搖頭。
“那就由我幫你定奪。”
“說起來,我此前就想問,你現在用的劍,不是你自己的。”
霖雨道君支起一條長腿,姿态放松,氣勢卻淩人地靠坐在涼亭內,大有指點江山的味道,“這把劍過重,不适合你那種迅捷的快劍。”
吳銘心裏嗔怒:你知道我适合快劍,還硬要逼我學霖雨劍法。
嘴裏回答他的問題:“這是點仙會時,我一個朋友送的。”
“朋友,”霖雨道君挑了挑眉,“哪種朋友?”
吳銘:關你什麽事。
他不答,霖雨道君也不深究,繼續問:“那你的劍呢?”
“斷了。和一個下院掌院鬥法時斷了。”
“哦?”霖雨道君顯然來了興趣,“哪座下院?發生何事?”
吳銘正在考慮是否要同他細說,此時有一執事前來禀報:有外峰的弟子來找吳銘。
今日是習劍的日子,能不能告假,還得教習的師父說了算。
吳銘把目光轉向霖雨。
霖雨道君半垂下眉眼,語氣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不悅:“去吧。”
吳銘立馬起身,跟着執事弟子離開。
路上,執事弟子同他閑談:“吳小師兄,來找你的是個女修,身上挂着搖光峰入室弟子的腰牌,我就把她領上山,讓她在客室裏等候。”
天權峰大殿的客室如今已裝潢完成,仙宗裏地位較高的入室弟子,有資格請入峰內,無需一直在山門口站着等。
何況來客還是一位相貌妍麗的女子。
執事擠眉弄眼,一臉八卦地嘿嘿笑問:“小師兄,那位漂亮的師姐是你什麽人啊?該不會……”
他賤兮兮的用大拇指比了一個心,“咱們以後遇見她,是不是得尊稱一聲師嫂?”
“小師兄是人中龍鳳,師嫂國色天香,”他拍馬屁吹捧,“你兩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對璧人。”
吳小師兄自帶三分笑,天生具有一種親和力。平日同人相處,耐心好,脾氣好,從不擺架子。第一批轉來天權峰的修士,這幾月同他混得熟了,都敢同他開玩笑。
吳銘玩鬧着踢了他一腳,笑罵:“去你的。胡說些什麽。這種話往後不可亂說,別敗壞女子名聲。”
“是,是,是,”執事調侃,“在下必定謹記師兄教誨。”
說完又問一次:“那位師姐是小師兄的什麽人?”
吳銘:“……我怎麽知道。”
人都沒見到,他還不知道是誰呢。
執事弟子一顆八卦之心沒有着落,過了一會轉為擔憂:“有女子來找小師兄,道君不會心中不悅吧?”
吳銘:有什麽不悅的?
霖雨道君名義上是他師尊,本質上,和他是互相合作,各取所需的關系。
峰主的地位比他這位下屬要高上那麽一點,也僅此而已。
霖雨算得上一位好上司,除了天權峰的事務,私事方面從不多問多管。
二人很快從後山回到前山大殿,執事告退,吳銘去往客室。
門一推開,裏面等着的女修,居然是錦初。
錦初和他在試煉谷時同行過幾日,又一起對抗築基猛獸,沾了那麽一點“過命”的交情。但分別拜入不同師門之後,一直沒機會往來走動。
錦初突然來訪,吳銘十分意外。
“怎麽了?”他好奇,“遇到什麽麻煩?”
“麻煩倒沒有,只是有事想找你幫個忙。今日劍閣開放,我要去換一柄飛劍。但法器的好壞,我還不太會分辨,你是劍修門下,我想讓你陪我一道去,給我做個參詳。”
原來如此。吳銘瞬間了然。
錦初也順利築基,同他一樣可以将以前用的凡鐵,換成修士的法器。
他打理天權峰的財物,別說區區法器,倉庫裏那些成堆的法寶,他看上哪個,都可以随意借來用用。
別的仙宗弟子,可沒這樣的好事。
按仙門規矩,除非蒙師長特別喜愛,賜下法器,九成九的修士都得自己想辦法。
上林這樣的超級大宗派,有規模巨大的藏劍閣,藏寶閣。修行之路上所需的法器,功法,丹藥,符紙等,修士按自己需求,用靈石去換取。
藏劍閣定期開放,今天是開放之日,有需要的修士都可前去,給自己挑選一把趁手的兵刃。
錦初才拜入師門不久,搖光峰又主修術法符箓一道,她只有吳銘這麽一個劍修門下的熟人,因此來找他幫忙。
雖說吳銘其實是個陣修,但也練劍,對刀兵的選擇自有一套心得。
一個舉手之勞的小忙,又不費事,他欣然應允。
錦初原本低垂着頭,沉默地等着他答複,聽到他同意,總算放下心,長長舒了一口氣。
二人離開客室,下天權峰,去往宗門劍閣。
路上兩人閑談,吳銘問:“你這段日子,過得不太順心?”
錦初生于凡塵的皇家,身份相當尊貴。試煉谷那幾日和他們在一起時,頤指氣使的,性格活潑刁蠻。
然而此時,明顯看得出她垂頭喪氣,完全沒了那股驕縱蠻橫的精氣神。
“嗯。”錦初毫不隐瞞,“仙門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那些同門對我的态度很不好,也不知為什麽。”
“态度不好,是同以前你周圍的那些人相比?”
“不然呢,”錦初沉悶說,“我爹娘,府中下人,朝中重臣,各家貴女,甚至我皇帝叔叔,就沒一個不喜歡我的。”
她可是才貌雙全,人見人愛的錦初郡主。
哪會想到,搖光峰裏的那些同門,就沒一個對她好的。
聽她這話,吳銘不知該笑,還是該嘆。
錦初有着郡主的高貴出身,家裏權大勢大,周圍認識的人,誰不對她阿谀奉承。
可凡間的身份到了玄門,別說郡主公主,即便人間帝王,那也不頂用。
錦初從小被奉承慣了,性格刁蠻驕縱,自己卻意識不到任何問題。
她見了同門,不給師兄師姐們恭敬行禮,“喂,喂,喂”“你,你,你”的叫,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誰願意搭理她。
她的資質也只是中上,被收為入室,極大可能皇室給仙宗納了貢,花大價錢買的。
靠着出身擠占了寶貴的入室弟子的之位,別的修士心裏怎麽想。
那刁蠻驕縱的性格,一入門就把全峰上下都得罪了遍,偏偏自己還毫無所覺。
出了家門,外面可沒人再慣着她。受到冷落,甚至被孤立排擠,一點也不奇怪。
只是吳銘有些好奇:“你為何要入玄門修仙?”
在家當個受萬千寵愛的郡主,不好嗎?
“我身有仙骨,又自小喜歡舞刀弄劍,修仙不是順理成章的事?”錦初對這一問題感到莫名其妙,“你可知仙骨百不得一,多少人豔羨。”
有仙骨卻不入玄門修行,這樣的事錦初才難以理解。
“我已經築了基,可以飛天遁地,永葆青春,多好啊。世間衆生,多少人傾盡全力去求,卻難以求得。”
古往今來,不知多少人間帝王舉一國之力求長生,可沒有仙骨,無論花費多大代價,都無法如願。
身負仙骨,不修道,不是浪費這上天的恩寵?
吳銘:“為何要拜入仙門?你們皇室,應該花了大價錢供奉一些修士,為什麽不讓他們教導你修行?”
“那不行。”錦初道,“任職朝廷的那些仙官,都只是築基,金丹都極少。”
元嬰尊者?更不可能。
但凡有些實力的修士,怎麽可能折腰屈膝,為一個凡人皇帝辦事。
想要修仙,修習高深的道法,必須得去有元嬰尊者坐鎮,金丹遍地的正經大門派才行。
“只有上林這樣的大宗派,才配得上我錦初郡主的身份。”
吳銘揉了揉額頭,委婉道:“你可聽說過:知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者勝,識衆寡之用者勝。(*1)”
見錦初一臉懵,他又把話挑明:“俗語有雲,識時務者為俊傑。”
“你離了家,玄門的人可不會再認你以前的身份。你若真實了心要待在仙門,得識時務,學會仙門的規矩、人情和世故。”
“為人處事,不能再同以前一樣,趾高氣昂地對人呼呼喝喝。”
錦初:“我沒有!”
這就是症結所在。錦初生長環境所致,傲慢無禮而不自知。
但她能說出“人命寶貴”這樣的話,吳銘清楚她本性良善,認真勸道:“你往後見到前輩,須得恭敬行禮,叫一聲師兄師姐。面對同輩,即便地位不如你內門,也得禮數周全,別小瞧任何人。”
要知道,許多內門弟子雖然地位比不上錦初這個入室,但入不了室,不一定是天賦,實力比不上,只是缺乏機緣,運氣,或者一個良好的出身而已。
錦初并非全然不懂塵世的道理。她沉默了片刻,垂頭喪氣說了一聲:“知道了。我以後會改。”
要改變二十年嬌養出來的習性,談何容易。但想要在師門立足,必須改。
“你在同門面前不可無禮,不過,”吳銘朝她笑了笑,“在我面前,倒也不必遵循那些虛禮。在我這,你大可和以前一樣,輕松随意就好。”
他以前就沒想過同錦初計較,往後也不會。
錦初睜大了眼,愣在原地。
過了一會,她噗的一笑,臉上陰霾散去,喜悅浮上眉梢。
“這可是你說的。”她昂首挺胸,莞爾道,“待會你可得盡心辦事,替本郡主選把好劍。事情辦得好,本郡主重重有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