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032章 第 32 章
“中了你的魅惑之術後, 我去查了你的底細。”
方縱繼續道,“點仙冊上寫着,你出身極其普通, 并非世家大族。但我聽說,你在下院裏殺了一個築基。”
吳銘:“我出身雖非世家大族,也是修道之家。家中有些傳承。”
方縱:“試煉谷裏, 你們遇到四海盟的散修搗亂, 有人帶領你們結兵陣禦敵。雖然傳言中, 那個人是被宗主收為入室一個修士,但你們這七百多人,我全部找來問過,有不少人告訴我,指揮他們列陣的,其實是你。”
試煉谷的那場騷亂, 仙宗并未聲張,九成的仙宗弟子都不知情。
只有方縱這樣身在高位之人,才有資格接觸這些秘聞。
而那七百多人,他居然全部問過。可見仙宗只要想查, 就沒有查不到的。
很多事只是他們不想麻煩, 或者刻意放任。
吳銘正自感慨, 很多人弄混了他和蕭遙, 不過仍有不少人知道真相, 知道帶領那群人的是他。
還沒來得及欣慰, 又聽見方縱說:“有人告訴我, 你布過一個幻陣。”
“那你且說說, 一個出身極其普通的修士,究竟何等厲害的家學淵源, 能以煉氣期的凡人之身,起一個影響巅峰築基的幻陣?”
誰家有這種厲害的道法,早就名震整個昊天,怎麽可能寂寂無聞。
“你既會幻陣,定然知曉,幻陣,幻術,魅惑之術,傀儡之術……但凡控心的道法,本質實則都一樣,都是施術者強加給別人一種意念。”
“通一法,則通百法。”
方縱質問:“你隐瞞出身,隐瞞境界修為,還會幻陣。你說這魅惑之術,不是你下的,你覺得我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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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銘心道:我若是說,我穿書,失憶,醒來的時候腦子裏就有這麽厲害的道法,你信嗎?
……定然是不信的。
方縱的推論,他還真找不出可以反駁的漏洞。
吳銘一時沒說話,方縱咂嘴:“我念你控制我,只是為了幫你跑腿,沒做什麽傷天害理之事,把這術法解了,我饒你……”
他本打算說饒你一命,話到嘴邊,又換成:“我可以不追究這一次。”
吳銘感覺心累:“我真沒對你下過咒。”
他很難自證清白,只好道:“我可以賭咒發誓,心魔誓可以吧。”
發下心魔誓,倘若真是他所為,立馬暴斃。
他舉起兩根手指,還沒說話,方縱一把将他手指掰回來:“別随随便便發心魔誓!”
二人的手指碰在一起,方縱動作明顯一頓。而後狀若無事般把手收回,耳根卻難以遮掩地全紅了。
過了一會,他又問:“真不是你?”
“真不是。”
“那這咒誰下的?”
方縱忽然就知曉了吳銘的口味和喜好,這的确很像中了某種控心的術法。其他還能有什麽原因,吳銘也想不出來。
反正,肯定不是普通的一見鐘情。
既然不是吳銘下的咒,那就另有其人。
方縱問:“你背後的高人給我下的?”
如此情況,方縱誤以為吳銘背後有高人指點,合情合理。
但他背後沒有高人。
“我家族衰落,父母雙亡,孑然一身。”
“總之,這件事和我無關。”
“這件事不可能和你完全無關。”方縱斬釘截鐵,“縱使你不知情,下咒的人,肯定和你有關系。”
“否則,為什麽他用來魅惑我的意念是你。他必須知曉你的性格和喜好,才能用意念傳導給我。”
“下咒之人,不但認識你,還對你非常了解。”
吳銘:“……”
确實。
給方縱下咒的人,非常了解他的想法。
“那人給我下咒,為何不用他自己來魅惑我,非得繞這麽大一圈,讓我心心念念,全想着你?”
方縱推斷,“他定然是你的長輩或者朋友。”
很像那種亂點鴛鴦譜的長輩。為了撮合小輩的婚事,胡亂給人下情蠱。
“你身邊有沒有這種人,你好好想想。”
吳銘一時想不到,嘆氣說:“那我先回去,認真想想。”
“行,你知道是誰以後,叫他把術法立刻給我解了。”方縱道,“我也回去,自己再找找解咒的法子。”
吳銘點頭。
方縱:“那我走了。”
吳銘點頭。
方縱:“我走了。”
吳銘:“……”
他說兩次了,怎麽還站在原地不動。
轉念一想,方縱中了魅惑之術,心不受自己控制,可能舍不得走。
只能他自己先走了。
他轉過身,擡腳準備回山,忽然又被叫住。
“等等!把這個拿走!”方縱将那一封油紙帶遞給吳銘,“我都替你跑了腿,你拿去吃。不然我一個時辰的隊就白排了。”
吳銘:“……哦。謝了。”
接過那封油紙袋,轉頭沿着山路,走向天權峰頂。
路上拿出一個糕點,扔嘴裏嚼着,別說,還真好吃。是他會喜歡的味道。
方才方縱說事的時候,他一臉懵,還沒回過神。
如今靜下心來細想,這事之于他自己,可能比對方縱還可怕。
有一個人,對他十分了解,明白他的心思,清楚他的喜好。
可他細想了一遍,身邊沒有這樣的人。
他統共才認識幾個人,從沒對任何人詳細說過自己的口味和喜好。
而且吃辟谷丹是在來了天權峰之後,距離現在不過月餘。
辟谷丹讓人生無可戀,想吃點人間煙火的想法,近期才産生。
除了他自己,還有誰會知道?
若非真沒做過,他都不禁以為,方縱身上的咒是他下的。
吳銘倏然覺得身上有點冷,此事太過詭異,越想越恐怖。
這究竟怎麽一回事?
……
吳銘帶着深深的疑惑回到天權峰,卻沒有多餘的時間給他靜下來仔細思考。
天權峰剛興建,雜事太多。
一會這個人來問他:這裏要怎麽辦?一會那個人來問他:這處如何處理?
他忙得腳不沾地,都沒個休息的時候。
一晃就忙到晚上,第二日起來,繼續處理事務。
之後又到了回洞府繼續淬體的日子,他将一堆沒處理完的事情扔給霖雨道君,讓霖雨自己去監督。
一入蘭泉一躺玉床,雜念全消。所有的困惑,疑慮,焦灼,謀算……心中念想都被凍死了。
霖雨道君在此處閉關百年,吳銘無需那麽久——
五十年都用不了,他就能把自己變成一柄水泥封心的冷鐵寒劍。
吳銘忙碌到不知日月,天時來臨的日子,還得經由霖雨道君提醒。
——天時到來,該築基了。
不光吳銘,許許多多當前境界圓滿,可以破境的修士,都會選擇這日渡劫。
煉氣修士要築基,築基修士要結丹,整條天林山的地脈都會受到天雷影響。
一個上佳的渡劫場所,至關重要。
迎接天劫的場所,也由霖雨道君替他準備。
天權峰後山有一片竹林,地勢平坦,又正好是處窪地,靈氣沉積,比別處更為濃郁,乃渡劫的絕佳之選。
這日從一大早就劫雲密布,天色陰沉,隐有雷聲轟鳴。
吳銘去到竹林,霖雨道君随他同行。
此前,霖雨曾告訴過他,修士渡天劫,大致有三種方法。
一,用防禦法寶或法陣,抵禦住全部三十六道天雷。這樣修士可以不受一點損傷,平安渡過雷劫。
但此種方法,築成的道體沒有經過天雷淬煉,筋骨和脈絡都不強韌。
二,肉身硬抗一部分天雷,以此淬煉道體,再用法寶法陣抵禦一部分雷擊。
這是絕大多數修士選用的方法。
三,三十六道天雷全部肉身抗下,如此方可淬煉出筋骨最為強韌,經脈最為寬暢的絕佳道體。
此種絕佳道體,對後日的修煉大有裨益。
可卻少有修士采用這種方法。三十六道天雷,只有極少數人能完全硬抗下來。
一旦失敗,輕則受傷,重則殒命。
即便僥幸成功,還有可能道體受損,成為一個缺胳膊斷腿的殘疾修士。
修士築基後,不畏寒暑不再衰老,自愈能力也極強。但若築基時道體受損,這個築基傷會永留道體之上。
很少有修士敢冒這麽大風險,大多數人都會選擇最穩妥的作法。
霖雨道君詢問吳銘要采用何種方法時,吳銘好奇問了一句:“你是哪種?”
霖雨道君答:“抗下全部天雷。”
“不僅築基的三十六道天雷,結丹六十四,元嬰八十一,所有天雷,全部肉身抗下。”
所以他成了昊天最強。
吳銘忽然就激起了一種競争心。
他衡量片刻:“那我也硬抗三十六道天雷。”
霖雨道君眉頭一挑:“你确定?”
“我雖然精通算術,但我是劍修。”
只有劍修才有硬抗天雷的強韌體魄。
吳銘:“确定。”
他也在蘭泉玉床上淬煉了筋骨。
況且他是應天運而生的主角。
于是,在沒布置任何防禦法陣的情況下,吳銘開始渡劫。
感應到他逆天而行的決意和氣機之後,雷雲霎時翻滾,狂風大作。滋啦滋啦在雷雲中蓄積了強大力量的劫雷,轟然砸下。
第一道天雷打在身上,像一根又粗又長的鋼釘被重錘狠狠敲入腦門,一股劇痛便從頭頂開始,沿着血脈瞬間蔓延至全身。
吳銘登時就疼出一身冷汗,将衣衫全部洇濕。
緊跟着便是第二道,威力比之前更甚,劇痛又加上火燒,仿佛被人扔進熔爐,每一寸皮膚都難逃高溫的炙烤。
第三道,第四道,劫雷威力一次更比一次強。
到第六道,他已經全身皮開肉綻,沒有一寸完好的皮肉,空氣中彌漫一股焦糊味。
每一次呼吸,都像無數把刀,鋒利的鈍鏽的,一起割裂着肺腑,同時又将皮膚從骨肉上反複剝離。
再往後,第十道,第二十道,無盡的痛苦湮沒所有感官,吳銘甚至感不到狂風,聽不到雷鳴,唯一的滋味只有無邊無際的劇痛。
他在劇痛中麻木,麻木又被撕心裂肺的疼痛打破,如此循環往複,永無盡頭。
再後來,他已經沒有任何餘力去記去數,還剩多少道天雷。
漫長而強烈的疼痛像大海一樣,把他深深按在無邊的黑暗裏,讓他無法呼吸。
吳銘感覺自己抗不過去了。
他原以為自己能行,以為天道會格外眷顧自己這個氣運之子,結果似乎過于盲目自信。
他硬扛不了三十六道雷劫,如今就算想後悔,也悔之晚矣。
……不過這樣一來,就能從無邊無際的痛苦中解脫。
痛苦侵蝕了所有思想,沒有堅定抗争的想法,也沒有解脫的期待。
只有痛苦。
然而這時,一股涓涓細流不知從何處而來,感覺緩慢,實則迅速地流淌過所有經脈。
疼痛便如遇到甘霖的火海,被雨滴淋濕,壓制,越來越小,漸漸熄滅。
火滅後,甘霖并未停止,繼續無聲而又綿密地澤被經火燒雷劈後,滿目瘡痍的軀體。
吳銘仿佛置身于一場潤澤的細雨之中,綿綿柔柔,清涼地融化一切。
他意識模糊,只覺自己在驚雷後的春雨中睡了一覺。也不知過了多久,軟綿的身體積攢了一些力氣,終于能睜開雙眼。
“……”
眼前的景象十分玄幻,他一時分辨不清,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是否是場幻覺。
他躺在霖雨道君懷裏。
身上原本已經被天雷燒焦的皮膚已經全部恢複如初,但衣物早就灰飛煙滅。
霖雨道君的衣着也被雷火燒過,只剩褴褛。
二人緊緊貼在一起。
吳銘不知什麽情況,怔得啞口無言說不出話。
霖雨道君同他睜開的雙眼視線相對,平淡問:“醒了?”
沒等吳銘說話,他主動解釋:“我看你抗不過去了,就抱起你,讓雷打到我身上。又給你輸送了一些靈氣,幫你療傷。”
這等于是,霖雨道君替他扛了部分劫雷。
吳銘:“幾道?”
“六道,”會算術的劍修說,“你自己扛了三十道。”
“那我這,不算自己全部抗下雷劫了?”
“天雷的威力被我抗下後,依然有雷電竄過你的身體,想來還是有些淬煉筋骨的作用。但這究竟怎麽算,”會算術的劍修搖頭,“不清楚。”
吳銘:“……”
不知該作何感想。
突然,他身體一騰空,霖雨道君将他打橫抱了起來。
“帶你回去修養。”
吳銘:“……哦。我謝謝你啊。”
……
渡過了天劫,吳銘成功築基。
在煉氣巅峰,等待天時的那段時間,他積累了很多靈氣,一築基,便直達築基巅峰。
沒能靠自己全部抗住所有天雷,有些許可惜。但三十,加上不知該怎麽算的那六道,已強過九成修士。
築成的道體筋骨峻勁,經脈通達,吳銘自己十分滿意。
霖雨道君用靈氣幫他療過傷,沒留下任何暗病。
雖然下地就能行走如常,但為了更好的修養和鞏固境界,他聽從了道君的建議,卧床徹底休息了幾日。
并且,體會了一次嬌貴的感覺。
他睡上了床。
不是寒金鐵玉那樣的硬石板,也非稻草薄衾,是厚實松軟,又溫又暖的真正床榻。
天權峰的大殿尚未建造完成,但有幾間房,已可以住人。
他終于住上了一間正常的房間。
上一次睡這麽好的環境,還是點仙會,下院給安排的上房。
雖然實際沒過多久,卻感覺已經過了半輩子。
辛苦努力監督發展天權峰的辛勞,終于見到了回報!
吳銘心中不禁生出一點欣慰感,然而在床榻上徹底躺平幾天後,他又生出一股十分強大的危機感。
床墊又松又軟,陷在微微凹陷的暖衾裏,整個人骨頭都酥軟了,根本不想爬起來。
他的道體本來就沒有傷,放松個一兩天,就能完全回複最好的狀态。
境界也鞏固了。他的修為全靠自己淬煉,一絲一絲,積铢累寸地積攢。靈氣濃郁醇厚,沒有半點雜質,并非那種靠丹藥強行提升的虛高。
築基巅峰,是真正穩固牢靠的巅峰,境界絕不會倒退。
他已該下地,開始新境界,新階段的修行。
——可是,他不想起來。
境界越高,提升越慢,修行越難,須得更加勤勉。
天權峰內也已堆積了大量的事務,亟待處理。
可是床上躺平,真的好舒服啊……
養了幾日,感覺身體嬌貴了,心也嬌貴了。
不想費心,不想費力,不想煉氣,不想鍛體,只想舒舒服服地躺平。
自古有雲:溫柔鄉,英雄冢,實在太有道理。
他才躺了幾天,修行的意志就被磨了一大半。
難怪那些道行高深的元嬰尊者,即便坐擁一方,也依舊簡淡清修,日日磨煉。
因為他們深知:崇侈恣情,乃敗德之本(*1)
奢靡不能沾,修行一日不能停。一沾就堕落,一停就懶散。磨滅了堅韌心性,還怎麽修行。
吳銘自身被溫軟的暖帳絆住了腳,也沒有外部力量來督促他,鞭策他。
他空有一個名義上的師尊,那師尊看着他躺平,看着他偷懶,也不說教一句,任由他堕落。
一點也沒盡到一個師長的責任!
心裏想着:不行,今日一定要起來修行,身體卻背叛了心靈,只管朝溫軟的棉被裏裹。
他的魂和骨,仿佛被撕裂成完全不同的兩個部分。
以至于有人敲門時,第一反應仍是:事情來了,要不要再裝睡一天?
但門外敲門的執事弟子說:“吳小師兄,有一外峰的弟子找你。”
外峰的人?
吳銘懶懶散散的,都懶得去猜是誰。
但有人有事找他,是個良好的,不可抗拒的外部因素,可以敦促他起床。
于是他再也沒借口賴在床上,穿衣洗漱後,去往山門。
天權峰大殿還未完全落成,沒有客室,工地也亂糟糟的,不方便別峰訪客上山——
何況一般的弟子,地位不夠高,沒資格被邀請上山。
吳銘下到山門,看到那道龍章鳳姿的身影時,心口突了一下。
居然是蕭遙。
不用說,蕭遙肯定也在那日成功築基。
靈識一掃,蕭遙竟也是一築基即巅峰,又和他的情況一模一樣。
他兩命格真撞一塊了?
蕭遙的道體,大致和凡胎時一樣,體格沒變化,身量好像更高了一點。
但全身氣質更為冷冽。
那張俊豔精致的臉,下颌線更顯淩厲,目光也更加幽深冷銳。
蕭遙以前只是周身散發一點寒氣,如今境界上了一層,那種寒氣也厚了一層,似如看不見,卻能清晰感受的霜風一般,萦繞在身體周圍,形成一個生滿倒刺的冰盾,阻攔着所有人的靠近。
但在看到吳銘的時候,宛如看到和煦的清陽,幽寒的冰盾便瞬間消融,化作十裏春風。
吳銘還沒走近,他已欣喜地大步迎上。
“你破境可還順利?”蕭遙關切問,“築基時可有遇到問題?”
他紅着耳根從袖袋裏拿出一顆藥丸:“這個送你。”
又羞赧道:“我自己煉的,第一次煉制,沒多少經驗,品質不太高,只是中品,你……別嫌棄。”
修士在築基後脫離凡胎,才算正式踏入仙途。這時的術法召出來的靈火,才能煉成仙丹。
煉丹,從築基起步。
縱使有天賦的丹修,最初煉丹,十次有九次炸爐,只能得到一爐藥渣。成丹的那一次,丹藥品質也多是次品。能到下品,已是實力和運氣的雙重保佑。
蕭遙第一次煉丹,就能出個中品……吳銘嘴角抽了抽,心情在羨慕嫉妒和自慚形穢之間,偏向了嫉賢妒能。
若非蕭遙的表情太誠摯,不像是演的,他會懷疑這人是不是在凡式炫耀。
不過他更好奇:“這什麽丹?”
“還骨丹。”
吳銘倏然驚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