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教主的童年
第5章 教主的童年
李尋歡醒來時,先感受到十指的鑽心疼意。
他坐起身,見又回到了小花園的竹舍,數支安息香早就燃盡。
昨日的無邊困意,多半就是這幾支香的功勞了。
雙手上仍有血污,他忍着疼痛出去洗了手。只見十指皆被磨破,有四、五個指甲都翻掉了。
楊蓮亭的屍體,他雖吩咐那位叫上官雲的長老妥善處理,想來這上官雲對楊蓮亭也有不滿,可能随地一扔,或是草草埋了。
東方教主昨日找到情人屍身後,親手挖墳埋葬,才致使雙手這般形狀。
李尋歡低嘆一聲,倒是一位多情人。
他找來傷藥,将十根手指包紮好,怔怔坐在鏡前,想到這眉目俊秀的癡情之人,正在另一個世界追殺自己的親友,一時只覺荒誕至極。
李尋歡面露一個苦笑,鏡中人的柳眉微蹙,唇角略彎,仍不掩威嚴之态。
聽童百熊的說辭,這東方教主一定是個心性極堅毅的人,再這樣互換下去,詩音他們遲早要造他毒手。
而他們顯然不在一個世界,若想讓東方教主徹底放棄,除了自殺之外,怕是只有攻心一途。
上次他與童百熊喝酒,只打探了神教的組織架構與江湖局勢。
看來,這次,要和老童再來一次深入談心了。
李尋歡在竹舍找出幾壇好酒,去找童百熊住處。
教衆們見他面帶笑意,溫柔禮貌地問路,思及昨日的出手無情,一個個幾乎要吓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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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才有一個膽大的,結結巴巴指了路徑。
童百熊正在看幾個小孫子練武,見到教主帶酒前來,哈哈笑道:“東方兄弟,你這兩日可真對我老童的胃口,就是這酒太小壇了,不過瘾。”
李尋歡丢給他兩壇,笑道:“咱們就這樣喝,如何?”
“好!好好!”童百熊拍開一壇,仰頭灌了半壇進去,叫道:“過瘾至極!”
李尋歡也打開一壇,喝了一口道:“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童百熊揮手讓小孫子們散去,笑道:“你現在不止武功大盡,連文采竟也好起來了?都能拽兩句酸詩出來了!”
李尋歡笑道:“怎麽我以前不讀書嗎?”
“讀個鳥!”童百熊一壇酒下肚,自發打開了話匣子,“我認識你的時候,你窮的全家只有一條褲子!哪有錢讀書?”
李尋歡:“哦?”
童百熊指着一個小孫子的背影,道:“你那時不過十一、二歲,穿着一件大人的破長衫,露着半個腚,手卻穩得很,一菜刀剁去那庸醫的半個腦袋!”
他豎起大拇指道:“我老熊當時已縱橫江湖三十年,手上人命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卻從未見過這樣狠戾的眼神。當時我就知道,你會有大出息!”
李尋歡放下酒壺,喃喃道:“原來是天生狠戾……”
“鳥!”童百熊又灌了一壇酒下去,晃悠悠地抓了教主身邊的酒,打開,喝了一口,道:“遇到那樣情形,不剁他丫的,就不是血性男兒!”
不待李尋歡發問,他已說了下去:“那庸醫趁你父親傷重,用假藥騙走了你家所有值錢的物件,田地、家具、房契、衣物,還有……”
他頓了頓,嘆道:“還有你母親的身子,逼得你父母雙雙羞憤而死!若是我老童,才不會一刀給他個痛快,必要将那畜牲千刀萬剮!”
李尋歡沉默了,原來,這身居高位的人也有如此慘痛的往事。
他灌了一口酒,嘆道:“可嘆人世間,多憂少歡喜!”
童百熊打個酒嗝,拍着身邊人肩膀道:“老哥哥知道,這二十多年來,你一心要做強者,便是因為對當年之事放不下,老哥哥也支持你!”
他又絮絮講起如何領他入教,助他一步步往上爬,助他奪得教主之位……
說道激昂處,童百熊手舞足蹈,叫道:“江湖人只知你是天下第一,可其中艱辛,也只有老哥哥我明白了!”
原來這東方教主是天下第一,李尋歡心道,從一個農家孩童到天下第一,即便天賦異禀,其中艱辛也難以估量。
童百熊已經轉了口吻,痛心疾首地指責起東方教主錯信楊蓮亭來。
“那楊蓮亭狼心狗肺,把神教攪得烏煙瘴氣!卻不知你為何如此信任他?我有一次在花園裏撞見他對你頤指氣使,若不是顧忌兄弟你的面子,我非要跳出來打殺那厮不可?”
從前日楊蓮亭的态度來看,他對東方教主确實不怎麽樣!
李尋歡心道,難道他有什麽人所不知的魅力?否則,實難想象一教之主如何會任他這般!
童百熊又喝了一大口酒,拍桌贊道,“不過,前日你那一掌,當真打得太好了!”
李尋歡唯有苦笑,東方教主可不會這樣覺得。在那邊的世界,他可能正為情人複仇,大殺四方呢!
唉,只望昨日已走出足夠遠。
離開童百熊的家,李尋歡一人走上黑木崖。
日已正中,崖頂卻是涼風習習,綠樹紅花掩映成趣,花香幽幽,鳥鳴聲時隐時現。
他坐在一塊大石上,望着遠方風景,心道,如此鳥語花香之地,卻不知曾發生過多少血腥仇殺?
就如這東方教主,讓人聞風喪膽的天下第一人,二十多年前,也只是個父母慘死的無依少年罷了。
李尋歡站起身,扔了塊石頭下崖,又凝耳細聽良久,待石頭撞擊的動靜徹底消逝,他才一聲長嘯,縱身躍下。
這懸崖足有近百丈高,若是在他原來的身體裏,必然不敢如此冒險。
不過即便這身體內力豐厚,且在中途可幾次借力,李尋歡到達崖底時,也是汗濕重衣,心有餘悸。
又走了二、三百米遠,他終于在一叢杜鵑花旁,找到了一處新墳。
墳土尚未幹透,前方立一新鑿的石碑。
李尋歡轉到碑前,一時心頭大震。
只見上方刻着:夫楊蓮亭之墓,妻東方氏泣立。
堂堂一教之主,天下第一人,竟然以妻自居?
不是情到深處,就是自毀到深處了。
李尋歡席地坐下。
楊蓮亭死前的嘶喊仿佛還在眼前:“還有誰會愛你這樣的怪……”
怪癖?怪人?怪物?
他思及種種可能,愈發覺得這位東方教主奇詭難測。
上崖過程,又是出了一身汗。
李尋歡回到崖上竹舍,衣裳穿了這兩日,又兩次崖下奔波,早已沾了塵污。
他脫下外衫,拔下發簪,倒是烏油油的一頭好頭發。
那東方教主失了愛人,想來也無心打理,任滿頭青絲糾纏打結。
李尋歡心底一嘆,頓起憐惜之心。
他出去燒了熱水,倒滿浴桶。
想到墓碑上的“妻”字,他又轉身出去采了一籃子花瓣。
待撒上玫瑰花瓣,确認看不清水下,他才閉眼除去衣物,胡亂洗了洗,摸索着套上衣服。
每次附身,皆是七、八個時辰,入廁方便之事自是難以避免,這具身體的異樣李尋歡也早已察覺。
難道楊蓮亭所說的“怪”,指的是這個?或者單指男人之戀?
他百思不得其解,東方教主昨日哀傷過度,應是沒有進食,腸腹內發出辘辘輕響。
李探花被稱為六如公子,做飯卻是他的盲區之一。
他走到院子裏的小廚房,尋出些點心幹果,就着熱水胡亂吃了。
然後,他找出紙張,斟酌內容,用靈飛經寫了滿滿兩頁的留言。
又将十指重新細細包紮一遍,才趕在天黑前,找出剩餘的所有安息香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