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天魔女落荒而逃。
剛才她和那個被她用指甲貼上了脖頸後卻反而擡頭對她露出了個哪怕是在鬼怪看來都非常恐怖的笑容的男子對視一眼後心裏就很是發怵了。
先不說為什麽一個人類會有一雙和鬼相似的紅色眼睛吧,這就當時變異了。
但是這人怎麽會在有一雙紅眼睛的同時,眼中還能流露出那種……那種……
那種就算是十惡不赦的大鬼都沒有的,仿佛已經死過了無數次,不管是對人類還是對鬼魅都已經徹底失去興趣,只想要灰飛煙滅但是求死不能的眼神啊?
這真的是個普通人類嗎?
這真的不是什麽恐怖的鬼怪大佬嗎?
做為一個全息游戲的npc,天魔女有一套完整的支撐起她思維的ai。她也會像是人類一樣思考,也會偶爾對一些玩家大發善心(其實就是想要看樂子)地把他們放過去;也會在遇到神姑或者那些比自己強很多的存在時哆哆嗦嗦地躲在一旁試圖不讓大佬們注意到自己。
她當然可能會被玩家吓到。
……比如說先前天曉得是遇上了什麽大好事,竟然獲得了厚厚如搬磚一樣的一沓符箓,一路遇到什麽詭怪就扔一張的那一隊玩家就是她前段時間每天白天做得噩夢中必然出現的身影。
而現在,天魔女覺得這個紅眼睛的長飯男人同樣會進入自己的噩夢中。
總之,天魔女覺得自己要麽是遇上變态了,要麽就是遇上惹不起的大佬了。
這要是再不跑,難道還等着變成天魔女醬嗎?
于是,原本氛圍已經烘托到位的小小禪堂內,一時間又恢複了正常的平靜。
那些放在供桌上的鍍金神像,也一個個從背後複生雙臂,胯部長出又一雙腿,四足四手且随着天魔女身邊那暧昧的音樂跳着詭異舞蹈的狀态恢複了雙手合十、端坐神臺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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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留下刃一個人,站在禪堂中央,臉上難得浮現的狂喜先是僵硬,然後快速褪了下去。
……這裏是游戲世界啊,差點就要忘了游戲世界裏也是沒有真正的死亡的。
果然,平日裏太過執着的追求已經讓身體形成了條件反射。
刃又靜靜地站立了片刻。
然後他猛地對着供桌踹了一腳。
那些鍍金的神像全都随着桌子一起砸在了地上。
動靜非常之大,外加上這處禪堂确實也面積不大,于是一時間那些金屬和地面碰撞以及金屬與金屬只見互相碰撞的聲音幾乎能夠讓任何一個站在這裏的人——除了刃外——生出想要将制造了這麽大動靜的家夥給掐死的心。
……這麽說的話,或許也不需要加上除了刃外的這個限定詞。
只是将神像踹翻在地上尚且不足夠,刃冷笑一聲,随後半點不顧在神像掉在地上後室內牆壁上升起的那些像是枯枝一般扭曲、細長的鬼魅手影,也不管四周蠟燭中央的火焰怎樣搖曳上下,跳動得仿佛在昭示着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将來——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牆邊,将那些深紅色的帷幕、供在一旁的鮮花、瓷瓶甚至那些供果糕點什麽的扯的扯摔的摔,直到将整個禪堂內都弄得淩亂一團,他這才終于又冷哼一聲,轉身離去,面容冷如冰霜。
在走到門口的時候,他耳邊響起的那些聽不清楚到底是什麽意味的念白多得有些讓他不舒服了。
這玩意像極了豐饒的那群信徒在念經的聲音,層層疊疊,沒什麽音調,一點兒都不好聽,但是聽得多了就很洗腦——刃在還是應星的時候就恨極了這些。
更別說剛才他的怒火已經被點燃。
刃在兜裏掏了掏,成功找到了一只打火機,随後。
在身後那些層層疊疊搖搖晃晃,如同那些神像們行走的影子一般的黑影來得及抓住他之前,刃已然點開了打火機,下一秒,他将火苗扔在了這座木制的禪堂門口。
朱紅色的漆是易燃物;已經幹燥了很多年的木頭也同樣易燃,于是火焰迅速地燒了起來。
火焰快速地将禪堂吞噬,連帶着那些扭曲的、朝着前面探來的幹枯的手。
刃站在禪堂外面,半邊臉被火焰那紅色的光芒照亮,連帶着他在變成了自己所不恥的豐饒孽物後轉變為紅色的眼睛中也帶上了些許熊熊燃燒的火光。
不過另一邊,寒涼的風朝着他身邊吹來,也算是勉強幫他降了降溫。
片刻之後,刃算是清醒過來了。
不得不說,卡芙卡的言靈術确實是非常厲害的一項技能,哪怕上一次她對刃使用言靈術已經是在很久之前,哪怕這會兒她并不在這個星核獵手臨時駐點,哪怕現在刃在游戲之中——
他仍然不至于直接魔陰身發作。
這裏所謂的清醒,只不過是從比較強烈的情緒波動中平靜下來的意思而已。
刃回顧剛才發生的事情,随後又一次陷入了不爽——這一次甚至不爽得有些厲害。
沒死成。
哪知道就算對方真的将指甲插進了自己的脖子,他也只是在游戲裏死上一次,現實中根本不會有任何變化。
哪怕的确是他自己沒反應過來,但是一瞬間以為自己終于可以死了但卻沒死成的那種希望落空感進一步釀成的憤怒,肯定還是要找個地方發洩一下的。
這種仿佛被遛了的情緒令他非常煩躁,滿心不爽地想要提着支離劍去砍次丹恒——被反捅了也問題不大。
刃并不知道,他此時這副怨氣沖天的樣子,其實有些像是星口中對他的一個形容。
在上次綏園中浮煙的問題被解決後,星她們幾個人就在十王司的支持下組建了一個小隊。
一個專門處理歲陽遺留後續問題的小隊。
浮煙雖然一心想要變強,恢複到當年可以挑戰将軍的燎原的狀态,但它的真正實力确實比起燎原來要差上很多。
它無法完全駕馭燎原的所有碎片,歲陽太多反而會讓它爆炸。
于是,它在吸收四周歲陽的時候,很是雞賊地放過了一部分。
或許它這麽做,是因為它嘴上雖然叫得很兇,但實際上卻也清楚自己其實贏面不怎麽高,所以還留了一些歲陽出來給仙舟搗亂;或許它只是單純的吸收不進了——但這些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些歲陽在浮煙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的時候,分散到了仙舟各處,制造了一些附身仙舟人、狐人甚至持明族的小問題。
其中就有一只對于鬼屋特別感興趣,将先前卡芙卡和刃的那兩張通緝令——原本應該在建木危急被接觸、幻胧被驅逐出仙舟之後就全部揭下來的,但是在角落裏還留存着那麽一兩張可以作為它的參考——張貼在了牆上。
星和桂乃芬她們找到了這裏。
做為一個收集黨、一個囤囤鼠,星之前就對自己居然沒有收集仙舟上的通緝令而難過——她在貝洛伯格的時候,可是走遍了整個城市的每一面牆,終于将七張通緝令全部撕了下來,并且整整齊齊地收進了背包中當做珍藏的。
現在她先前忘記收集的東西竟然重出江湖,那就別怪她的手太快了——星讓同伴們退後,随即一個箭步走上去,用她先前在貝洛伯格鍛煉出來的揭海報技巧,在不對海報造成任何損壞的情況下輕輕揭起一角。
這才剛剛揭起來一角,這牆上的兩頁就迅速發生了變化。
如同漣漪泛過一般,原本顏色正常的海報變成了陰暗的綠色,畫面中的卡芙卡腦袋上貼着一張符箓,眼中瞳孔消失,指甲也變得尖長——另一邊的刃也是這樣的。
雖然符箓貼着的方向導致刃原本就只露出一只的眼睛這下徹底被全都蓋住,但星不得不承認:“诶,我就說嘛!刃真的很像女鬼诶,那種怨氣沖天的樣子——”她轉頭看向卡芙卡,臉上的笑容變得溫柔了些:“她真好看。”
很明顯搞鬼的歲陽并未想到自己的恐怖畫面效果不好,更沒想到星竟然……
總之,它失去了兩張絕版的通緝令。
而星一邊哀嘆着自己到底還是沒有收集到正常款式的刃和卡芙卡的通緝令,一邊覺得,這種只此一張的特別款海報弄到手了,好像也不是特別虧。
——說回正題。
倘若讓星和刃聯機,這會兒她絕對會脫口而出一句“女鬼”,但她不在,所以她将能夠再多活上幾十年幾百年的。
而那在看到了刃的眼神表情後就被吓走的天魔女,也因為自己足夠靈敏的直覺,喜提“又活過了一天”這項成就。
甚至就連這場夢境,或許也是因為鬼怕惡人這個道理,很快就将刃彈了出去,讓他在“現實”中蘇醒了過來。
*
不得不說,刃或許是所有玩家中最适合加入npc的。
他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的時候像是沒有生命的雕像,而當他看向某個人的時候,那種紅眼睛外加上一身的殺氣和血氣帶出的兇煞,會讓鬼怪懷疑他是不是什麽大boss——那就更別說人怎麽想了。
一個退休十王司判官看到他後眉頭一皺,下意識地就要從懷中掏出一張符箓現場降伏妖魔,在符箓貼上去但是不起作用,又多觀察了好幾眼後才發現:哦,原來這不是鬼,而是個貨真價實的人類啊。
退休十王司判官對上刃瞥過來的目光,很是不好意思:“對不起啊,對不起,老夫看錯了。”
但他沒有一邊尴尬地用腳趾在地上摳三室一廳一邊盡快逃離現場,而是繼續看向刃,目光中多了幾分擔憂。
“老夫看你身上怨氣沖天,憤懑淤積在心,長此以往,恐怕并非好事。”
他沒有擡手拍刃的肩膀。
因為刃的身高确實有點兒超标,如果他想要拍他肩膀的話,就必須踮起腳尖,然後将手擡高。
那看起來就像是個笑話。
退休十王司判官:“跟我去學習制作符箓吧,說不定可以鎮壓你身上的殺氣……還有你身上的鬼氣,也一樣很濃重,我不會問你遇到了什麽,但我希望你學會制作符箓後能夠用這項技能保護自己。”
刃盯着對方看了一會兒。
說實話他對恐怖氣氛其實沒什麽興趣——倘若他還是應星,仍然是那個他現在又恨又忍不住回憶的短生種,那麽他臉上的表情或許會生動很多。
或許還會和丹楓背地裏一商量,然後将冰涼涼的尾巴搭在景元的後頸上看他會不會露出點少年人該有的樣子。
但現在不再是這樣了。
畢竟為了克制魔陰身而抑制了很多情感的身體,如果不是和他最深的那些恨意有關的東西,他的心髒就像是一潭死水一樣,根本不會有什麽波動。
不是所有游戲都可以改個名字叫“我在工造司打工的那些年”。
但是怎麽說呢。
今天他遇到的那個禪堂,那個詭異的地方有一種讓他不爽的畫風。
被詐騙,然後又看到了、聽到了和豐饒有些相似的東西,如果這裏真的能夠學到能幹掉那些讓他不爽的東西的辦法,那他倒也不介意去學一學。
此時的刃尚且不知道。
游戲中很多玩家幾乎就差把整個世界給地毯式地搜索一遍都沒能找到的,就算找到了也需要三顧茅廬、程門立雪才有可能打動對方從而開啓學藝支線的最重要npc——一位會說“等你闖出禍事來,別把為師說出來就行了”的牛逼師尊,此時正在對他白給。【1】
不過就算他知道了也不會有什麽改變。
該不會以為他知道對方是個厲害人物之後就會給出好臉色來吧?
又不能送他去死,他憑什麽給好臉色。
*
次日,刃按照地點來到了退休十王司判官的家中。
學藝就要有學藝的樣子,他記得自己以前似乎聽誰說過這樣的話,大概也确實認認真真地每天早起過。
一些藏在潛意識裏的習慣讓他比約定時間早了半個小時到——當那位退休十王司判官從屋子裏走出來的時候他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退休判官提前準備好了繪制符箓需要的東西,他将這些東西一一排開擺放在了桌面上,先自己用加入了特殊材料的筆在特制的符紙上一氣呵成地繪制下了一個完整的符文。
“繪制符箓最好的狀态,便是一點靈光即是符,上手的時候就知道自己這一張符一定能繪制好,我剛剛畫的這張符是一道墨守成規符,用出來後能夠……”
退休判官放下毛筆,背起手來,在桌邊踱步着徘徊了兩三圈,一邊踱步着一邊慢悠悠地對這個大概沒什麽符箓基礎的學生講述着有關符箓的基礎知識。
“符箓不是什麽好學的東西,一次兩次做不出來,也完全不用在意,就算是天才,頭幾遍也未必能夠成功,只要前十次裏面有一次成了,那就是個好苗子。而且,這還是最簡單的符箓,若是我剛才畫的那個墨守成規符,那次數就要從十次變成百次,這可不是什麽簡單的f——”
退休判官的餘光掃過刃面前的紙張。
他其實剛才就已經看到對方做出了個提筆的動作。
他知道,對方肯定成功不了,但是他并未制止,因為嘗試是制作符箓所必須的,大膽者不一定能夠成功,但是畏首畏尾者一定會失敗。
但是現在。
他瞠目結舌。
先前微微阖着,保持着大佬風範的雙眼這會兒睜開得甚至會讓人生出擔心他的眼珠子會不會從眼眶裏落下來。
“你你你……你你……”
他伸手指着刃,聲音結結巴巴,半天都沒能吐出個囫囵字來。
刃放下毛筆,沒有管退休判官在一旁如同帕金森發作一般的聲音,而是從桌面上拿起那張符箓,對着吹了吹。
濃墨已幹。
一點金色的光芒徹底隐入長條的符紙之中,如果剛才有視力格外好的人站在一旁,那麽他将會看到,那金色的光芒并不僅僅只是普通的光,而是一連串細小的符文。
就有點像是開局時神姑手指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但是和那些不同的是:這些符文并不會讓人覺得惡心,反而能讓人感覺到幾分安心。
看到金光徹底封入墨色之中,刃這才從符箓後擡起眼睛:“嗯?”
退休判官從他的這一聲中聽出了很多:
你剛剛在說什麽?
我沒有聽清。
什麽困難?要上百遍嗎?
就算是個天才,第一次也絕對繪制不成功?
而以上這些問題,融合成了個一個大大的“就這”,如同利刃一樣紮在了退休判官的胸口。
刃不一定真的有這個意思。
退休判官知道。
但是這并不妨礙他感覺之前自己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個掄圓了的巴掌,狠狠地朝着他的臉扇了下來。
退休判官也是個仙舟人,雖然看着不顯年紀大,但确實也是上了歲數的人了。
他感覺自己有點兒像是短生種中那些上了歲數的人——他認為自己或許是時候來上一劑速效救心丸。
沒關系,不信邪,說不定這一次是巧合,比如說下筆的那一瞬間這家夥突然被帝弓司命注視了呢?
退休判官拿起筆,按下自己躁動沸騰的心緒,說:“我再畫一章,你好好看我是怎麽畫的,然後你學一下。”
他提起筆,過了一會兒才重新将筆尖落下。
确實需要好好平複一下心态,否則要是他這個負責演示的老師第一遍都沒能勾畫成功,但是招收來的學生卻一遍就成了……
那也太尴尬了吧!
要是真的發生了這種情況,他能直接把自己封進十王司的棺材裏,封到他魔陰身發作不得不被帶走處理!
于是,第二個符箓。
這一次,退休判官特地挑選了一個難度系數大的。
這種高級符箓一般很難純粹靠着運氣完成,因為哪怕是已經對這個圖案熟悉到能夠倒着繪畫過來,甚至閉着眼睛都能準準地勾勒出每一筆畫的人來說,想要一次性制成高級符箓都需要足夠好的悟性、當場不錯的心态,以及一些好運氣。
還好,退休判官在看到符箓最終成型,符紙上原本黑色的墨跡在逐漸收斂起來後,于符紙上發出輕微的、不仔細聽甚至聽不出來的龍吟,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張仿照持明族的雲吟法術設計出來的隐身符箓就算是完成了,并且還是比較優秀的一張——符箓上頭那細細的龍吟就算是世界對于一張合格線以上不少的作品的認可與褒獎。
退休判官:“你來吧,讓我看看……草。”
他一向自诩是個講文明懂禮貌,涵養很好的老年人。
但如今,哪怕是涵養很好的老年人也忍不住要罵上兩句仙舟粗口了。
這還是人嗎?
啊?這還是人嗎?!
他在回頭的時候,就已經看到刃手中握着的毛筆勾勒完了最後一道墨線,而在這道墨線落下之後,過了好一會兒,明明已經吸水性很好的符紙上頭,那幾個字卻仍然呈現出微微的濕潤感。
當然,細微的龍吟聲也是有的。
——這他媽的……就不應該了吧?
退休判官的臉活像是一張帝垣瓊玉牌那麽板死了,羅浮持明擅長的雲吟術,其根本遠離是在水汽之中隐藏身形,也就是說,越是濕潤的地方,他們越是能夠将自己完美隐身起來,而如果是到了沙漠之類的地方,那就确實沒什麽用處了。
所以,最好的這類符箓是在符箓中存儲着一些水汽——當符箓上的水光無法消失,這就意味着這張符箓已經到了當前的仙舟人們能夠做出來的最好水平。
他……他從街上随手拉回來的一個學生,不僅僅連着兩張符箓都是第一次繪制就非常成功,甚至還、甚至還畫出了比他這個老師更好的水平……
退休判官很想沖上去抓着刃的領口問他時不時什麽符箓方面的老專家,甚至是整個仙舟聯盟排名前三的那種。
這種水平的人,何苦來戲弄他這個再過五六十年就要回十王司報道的老人家!
退休判官嘆了口氣,随後将一張上面寫滿符文的紙遞給刃:“你一個一個試試吧,要是都能做成,那你就能直接出師了。”
《拜師,從入門到出師總共就只需要一個上午》
試問他這個老師在這個過程中起到了什麽作用?——可能就只起到了小醜的作用吧。
他顫抖着手,往屋內走去:“我進去喝點茶……嗯,順便吃頓早飯。”
其實他一直生活作息非常健康,不會漏吃任何一頓早飯,而在出門之前,他已經做好了要在教學上耗一上午的準備。
這也就意味着,其實退休判官是吃過早飯的。
再、再回去吃一頓也沒什麽不好的。
逃避可恥但有用,順便還可以用冷水洗把臉,讓自己冷靜下來一點,不就是出現了個千年都難得一遇的天才嗎?問題不大、問題不大……
刃并未在意。
說白了,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将退休判官真正當做老師過。
工具人而已,學會了就随便了。
但是,盡管退休判官此時在刃這邊的定位是工具人,他對符箓的态度卻并不如此。
在握住毛筆,并看到自己寫在符紙上的筆畫是那樣的流暢時,刃便在一瞬間意識到,全息游戲對他來說似乎并不是全無可取之處。
這不是他真實的身軀,而是由他的大腦操控着的身體——這具身體沒有那些後天被添加上的影響,他的手指,他的、表面甚至沒有纏着繃帶的手指,竟然在握住筆的時候都沒有顫抖。
因為在現實中已經習慣了手指的顫抖,所以哪怕平常也會時不時地生出幾分怨恨,但剛進入游戲沒多久的他一開始還是真的沒有發現這個意外之喜。
已經多少年了?
刃試圖回憶起自己的雙手尚且穩定的時候。
但那已經是很多個百年之前的事情了,雙手穩得一絲不抖的感覺對他來說甚至有些陌生——如果一定要打個比方的話,刃覺得自己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重新學會了呼吸。
下意識的呼吸非常順暢,但是當開始刻意控制之後,他就有些……一下子有些不會了似的,不知道應該如何用大腦去調動身體。
然而哪怕是這樣的不協調,此時也在他胸膛中久違地點燃起一些不一樣的火焰來。
和《雲騎鬥步離》還很不一樣。
《雲騎鬥步離》裏頭的那些金人偃偶機關,雖然都是他刻在靈魂中的熟悉的東西,但拼裝起來的過程全靠點點點,其實和他曾經親手做的那些東西,是有很大不同的。
而現在,盡管觸碰到的是筆和墨,并無一個他最親切的機關零件,但是這種從零開始構建的感覺實在是熟悉。
陌生的熟悉,仿佛有什麽東西從他的潛意識中流淌出來,像是一層油膜快速在水面上擴散開來那樣,将他的手也給覆蓋了起來。
他清楚地知道要做些什麽,他的手指也一樣,一切在一瞬間似乎倒退回了所有沉重的錯誤都還沒有發生的時候。
毛筆快速地掃過符紙,在上頭留下墨色飽滿的符文。
随着一道一道符箓的快速成型,他很快将那些符文全都掃過了一遍。
退休判官給的那張紙上當然并不只有符文,上面還寫着相應的介紹,能夠讓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正在刻畫着怎樣的力量。
這張紙上大概有二十幾個符文,原本應該是退休判官為他準備的回家作業。
對于普通人來說,想要寫出有效果的符箓,需要先對着這上面的那些符文仔仔細細地臨摹仿寫上很多遍才行。
不過現在。
這些知識已經悉數被刻入了他的腦中。
在當前這種普通的被抑制住魔陰身的狀态,以及魔陰身發作的狀态都有所不同的狀态下,他的記性和他的手指一樣快速回到了一種很年輕的狀态。
先把這些都學會吧。
雖然對他來說身為應星驕傲而恣肆的一世已經快要變成缥缈的前塵,但沒關系——他自己意識不到并不表示這件事沒有發生:
他此時的心态,此時的思考方式,都已經開始朝着曾經的自己靠近。
學會之後,可以去工造司看看。
如果符箓可以用來除滅鬼物,那麽将符箓的內容轉錄進芯片裏面,再将芯片運用到機巧上,是否就能夠制造出全自動的除鬼機器?
刃已經有了些許靈感。
他覺得只要自己站在草稿紙前面,運用那些仿佛生來就會用的工具,他很快就能夠畫出最後的成品設計圖。
不過還是先将這些符文再熟悉一些吧,在符箓一道上他畢竟還是不夠熟悉。
退休判官已經吃完了第二段味如嚼蠟、食不下咽的早餐。
他猶豫了好一會兒,最終覺得自己還是出來一趟比較好。
“一天上午就全都會了……你實在是……這麽短的時間,唉,老夫已經不知道要怎麽說才好了。”
退休判官嘆息。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可以教你些什麽了。”
他往旁邊的桌子看了一眼。
在看這一眼之前,他心中其實已經有了些準備。
不就是所有的符箓全都能夠畫出來嗎?這有什麽新奇的?他已經做好心裏建設了,區區一個天才——
天才開始考慮用喚雷符給機關充能,或者用明光符外加上另一種可以轉化能量的符咒做為攻擊性武器核心的問題了。
普通的草稿紙上寫着幾個符文的組合,雖然只是嘗試,但隐約可見其中想法驚人。
退休判官記得,大概是他的老師,一位他這輩子拍馬不及的年長女士在教他的最後一課上說過,如果只會用符箓,那其實是不行的,因為符箓的優缺點都非常明顯。
一個真正優秀的十王司判官,應該掌握足夠多種攻擊手段,并且能夠将這些融會貫通。
這句話他記在心裏,但是受限于天資,他從來都沒有真正達到過這種狀态。
笑死,符箓一道深之又深,他研究了一輩子才勉強達到老師的水平,終于可以有資格旁征博引地融會貫通其他的時候,他已經到了退休的年齡,新東西已經快要學不進去了。
而現在呢?
原來,老師都花了半輩子的時間才開始踐行的境界,真的有人可以在入門的時候做到啊。
退休判官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如果不是仙舟人的身子骨就算到了八九百歲也一樣硬朗,那或許現在就能聽到一聲清脆的,象征着膝蓋骨碎裂的聲音了。
“我着實不配當你的老師!”
刃沒有聽到最後一句。
在現實中當雕塑習慣了,他此時仍然會下意識地屏蔽一些聲音。
陷入思考的時候尤其如此。
在聽到退休判官說他用一個上午這麽短的時間就将他人要研究一輩子的符箓給學會了的時候,他覺得這話莫名有些耳熟。
像是什麽時候……曾經聽到過。
那時候他是如何回答的?
——“我可是短生種啊,你覺得一個時辰很少?對我來說,那就足夠了。”【2】
他如今已經不是短生種了。
但是半個上午的時間,确實已經夠了。
他“嗯”了一聲,聲音低沉得幾乎讓人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聽見這一聲,起身往外走了兩步後突然站定,開口:“你有出入工造司的通行證嗎?”
差點就忘記了他在游戲中實力不行,靠着往常的那些方法都進不了工造司了。
*
“喲,老大還在工作呢?在看什麽?”
淩晨三點,仍然沒有去睡,反而将家中一樓開得燈火通明的霧青坐在豆袋沙發上,專注地看着腿上的手機,手指時不時在屏幕上敲打兩下,按出一行文字發送出去。
門鈴聲就是在此時響起的。
霧青愣了一下,随即過去開門,随後從門縫裏看到了頂着兩個黑眼圈的ai訓練師。
霧青:“睡不着啊?”
霧青:“回去開一下《王者歸來》,讓菲羅多給你催眠一下。要是這都沒用就去開藥,咱們工作室的确加班,但是不提倡淩晨三點回來加班——被人拍了照片我明天就會被告去地衡司說我虐待員工。”
ai訓練師搖搖頭:“不是,老大,我原本确實打算睡了,但是我睡前檢查我的那些小ai的時候——”
霧青忍了忍。
組裏的ai訓練師是個做ai的天才,他訓練出來的對話系統都和真人一樣,甚至比真人還有梗,自然得令人直呼“我真的分不清啊”。
最大的缺點就是喜歡把ai當孩子看,明明是個身高一米九,腰圍一米九的壯漢,在ai面前卻一下子變成了英雄母親的模樣……
就算已經磨合了那麽長時間,她也還是會在對方說到“小ai”時那突然柔軟、溫和、甚至甜膩下來的聲音中感覺到一陣淺淺的反胃。
“……我發現有幾個ai的情緒模塊有點崩潰,我這哪裏坐得住,這不是直接跑過來,準備睡前給它們修複了嘛。”
因為ai過分拟人,所以ai也會有情緒崩潰——哪怕在數據的影響下這種概率降低到了一個幾乎不可能出現的數字級別,但仍然,若是玩家幹的事情不對勁到了一定地步,ai還是會受到影響的。
霧青很是好奇:“怎麽崩的?你去修,我跟着看看。”
ai訓練師:“老大,你幫我開下後臺數據,修複這個ai的情緒模塊啊,它是個和醫生治病差不多的活,我要望聞問切,還要查病歷的。”
霧青:“……”
生動形象。
她也算明白了為何對方沒有直接在家向她申請和工作室中的電腦聯機,遠程工作的權限而是來到線下——游戲數據備份到工作室的雲端,要查只能從霧青這邊查,除了她之外有權限的就只剩下銀狼,但是銀狼比起霧青更不好聯系上。
她開了後臺:“是在哪一條出現情緒模塊崩潰的?”
ai訓練師報了一串數字:“就一個,這玩家幹了什麽?怎麽能造成那麽大的問題?”
霧青:“難道是出什麽bug了?不應該吧,我們的技術一直都是頂尖的……查到了,我們看一下。”
快進完成了對于這位id就是一個簡單的“。”的玩家的游戲內容的查閱後,霧青沉默了。
……這是哪位豪傑啊?
先是對唱請神姑降臨的戲的那個戲子冷哼一聲随後說多事,喝了茶後還摔了茶杯;又是直接不顧手會疼痛出血,一拳砸在了鏡面上,讓鏡中的詭異體會了一把什麽叫做家門被敲爛了;吓跑天魔女、焚燒異神祠……最後甚至開出了個雙手掌心都能放出一炮一個詭異,不管有沒有實體反正都得先送去彼岸呆着的炮火的金人。
ai訓練師:“我……我他媽的就沒見過這麽牛逼的玩家。”
是啊,誰說不是呢。
霧青也這麽覺得。
一開始,出現符箓供能的無限火力仙舟古風粒子炮的時候,她只是眉頭跳了跳;而在看到那個和高達動畫一模一樣的金人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繃不住了。
ai訓練師:“……”
ai訓練師擦了一把汗:“我直接把這段數據給ai封上吧,這種火力覆蓋綜合征我是真的不會治啊。”
ai訓練師扭頭看向霧青:“老大你覺得呢?老大?”
霧青在出神。
她早就該想到這一天的。
在拉帝奧教授聽說《精靈世界:王者歸來》日後要出一個涉及在游戲中學習考試的前傳,并表示自己會在全息系統中增加上一個能夠精準識別玩家在某方面天賦,并結合其他對成就有所影響的因素,判定出相應成就的系統模塊的時候,她就應該想到了!
這是全息游戲啊米娜桑!
雖然她一直都覺得都做全息游戲了,不如直接在游戲內設定一個完整的,邏輯自洽的游戲,由此從細節上給玩家最好的體驗。
但……但是,在游戲中真的出現這樣的天才的時候……
霧青:“幫我看一下網上的評價,大家都在恐怖游戲裏整活嗎?”
ai訓練師翻了翻星網首頁:“放心吧老大,網上正經的評論都還是哭爹喊娘的。”
放心吧,生活中真的沒有那麽多天才的。
得到了點安慰呢,但霧青的語氣仍然是飄忽的。
“真的嗎?”
她幽幽的,像是已經變成了幽靈似的問。
“我、我會努力勸說我自己相信的。”
她哽了哽,想要說些什麽,随後吞咽下想說的話,但即可又想說——如是反複片刻後,她轉頭看向ai訓練師:“你、你繼續工作吧,我先去自閉一會兒。”
不過說起來,她看着這位【。】玩家的IP總覺得有點眼熟。
這又是哪位熟人在給她整活……等等,是銀狼嗎?
但……按照銀狼的性格,她也不喜歡在游戲裏開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