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這只是一個npc在說話,這只是一個npc在說話……
霧青心中反反複複地重複着這句話,她試圖給自己洗腦。
她坐在吧臺前,但卻是在角落裏,算是在燈光其實不那麽明亮的一個區域。
面前放着一只玻璃杯,裏面有一個完美的圓形冰球,金黃色的酒水大概淹沒到了冰球一半左右的位置。
這是酒杯被送到她面前來的時候,酒水就在的高度。
現在一點兒都沒有變。
但是,哪怕其實一口酒都沒有喝,這會兒的霧青也臉紅耳朵紅得像是被灌了三斤酒一樣。
她伸手碰了碰自己充血的耳垂,差點兒被皮膚表面燙到。
怎麽就……
這ai說話的時候怎麽就……
怎麽就未婚妻了呢,她和砂金看起來明明就是朋友關系好嗎……不要因為是一男一女就說這種話!回去立刻改掉,必須改掉,這種讓人産生誤會的話語絕對不能出現在游戲裏!
霧青在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就像是被星的棒球棍給砸在了腦門子上似的,她只覺得自己整個人嗡地一下,緊接着大腦就完全宕機停擺了,甚至砂金和那個壯漢是怎麽溝通的都沒聽見。
等霧青回過神來的時候,砂金已經完美地融入了這家酒館,甚至給她安排好了座位,還給自己點好了酒水——轉頭問霧青想要喝些什麽。
霧青:“呃你先暫時不要和我說話……好吧,一杯矮人烈酒,謝謝。”
砂金了然,他倒是真的沒有再說什麽,一直到喝完了一杯酒才又轉過頭來看向仍然沒有動面前酒杯的霧青:“不會吧,反應這麽大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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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青很認真:“這種事情,一時間羞恥心爆棚才是正常的吧?”
她将砂金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你怎麽接受得那麽良好……這是怎麽鍛煉出來的,我也想鍛煉鍛煉。”
是出去代表公司談業務的時候被人理解錯了身份?畢竟砂金看起來像是那種因為長得過分好看,所以在還沒有爬到高處的時候會被人當成是花瓶或是靠着一張臉上位的人……霧青想到這裏,頓時對砂金多了幾分憐愛,自己也沒那麽執着于所謂的羞恥心了。
也是,雖然剛才那番話對于她這個母胎單身來說沖擊力還挺大的,但也就只是沖擊力比較大而已,她應該想想砂金,再學習一下對方這種處事不驚的性格。
呼……霧青深吸一口氣而後吐出,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将酒杯重新敲在桌面上:“我好了。”
砂金對此不置可否。
霧青:“所以說起來……你剛才是怎麽和他們說的來着?”
做為制作人,她很清楚酒館中的這些家夥們雖然都不是壞人,但是在這種家長裏短的八卦方面可是非常纏人的——物理意義上的纏人,喜歡就着一個問題問到底,比如剛才問了未婚夫妻的關系,如果對他們解釋說不是未婚夫妻,應該就會被問打算什麽時候求婚訂婚之類的話了。
“越是解釋,反而越是容易被開玩笑,再說了,下次進來的時候,這裏的數據應該就已經被清空過一回了吧?”
砂金聳聳肩膀,将手中的酒杯往前推了推,對站在吧臺後面的酒保說:“麻煩給我再來一杯吧,謝謝。”
也是……
霧青覺得砂金的說話技巧是她應該好好學習的。
不,不一定是說話技巧,更重要的應該是在短時間內把人看清,分析對方想要聽到什麽話,不想聽到什麽話。
她快速将自己的注意力轉移到了職場上,然後就不由得開始感嘆起自己和砂金的差距來。
砂金,不愧是一款能夠做到星際和平公司p45級別的員工,他會的這些,她短時間內肯定都學不會。
想到這裏,霧青不由得關心了一下:“你現在……有覺得放松一點嗎?”
畢竟,她邀請砂金到游戲裏來喝酒就是因為他說自己工作上的事情壓力太大,需要用酒精放松一下嘛。
“這裏的酒水還行嗎?”
砂金這會兒已經從酒保那邊弄來了第三杯酒,霧青都不知道他是怎麽喝的。
他那修剪得非常整齊圓潤的指尖貼着杯壁,輕輕将手中的酒杯轉了轉:“我覺得不錯,有一種很特別的風味。”
其實當然啦,這裏的酒水若是想要和星際和平公司為高職級的員工提供的高檔酒水相比的話,那還是有點登恒星碰瓷了。
畢竟,做為游戲制作者的霧青,以及她團隊裏的大家,之前都沒有喝過那麽高檔的酒。
不過,這裏的酒水在喝完之後的第二天不會導致宿醉頭疼之類的問題,這就是它最大的優勢。
砂金端起酒杯又喝下去一半,他的酒量看起來相當不錯,明明點的是酒精度數很高、很烈的酒水,甚至一旁的那幾個雇傭兵大漢都不敢這樣一杯接着一杯喝,他卻像是把它當成了某種帶着點兒辣味的飲料。
旁邊先前在砂金進門的時候就調侃了一句的壯漢走過來,端着酒杯:“小子,你很能喝啊。不過我估計,以後這樣的好日子你就過不了那麽多了,等你結婚之後,肯定是會被看在家裏,哪還有那麽多私房錢讓你出來喝酒——”
他的話卡在了嗓子眼裏頭。
在卡住之前,他的話茬是被一聲響亮的碰撞聲打斷的。
酒館裏喜歡聽八卦的人剛剛都豎起一只耳朵聽着呢,結果突然被震了一下。于是哪怕原先坐在角落裏的都轉過頭來看向發出巨大動靜的這邊。
霧青将一把大砍刀拍在了吧臺上。
雖然刀刃是用棉花包起來的狀态,但是金屬的刀身仍然在燈光下閃着幽幽的光芒,上面的血槽中甚至還隐隐能看見一些沒有擦得很幹淨的殘餘——天曉得這把刀曾經結果了多少的惡魔。
這把刀的學名其實是偃月刀。
是雲騎軍在平常維護治安的時候最喜歡用的一把武器。
但是這個世界并沒有仙舟文化,所以,大砍刀解救大砍刀吧,這個名字聽起來甚至還比偃月刀來得更有威脅性一點。
少女面無表情。
砍刀不再發出聲音。
但是這定格的一瞬間,外加上一旁因為她着拍桌子的動作而翻出來的酒水和冰塊,還有酒館內整個兒鴉雀無聲的環境,其實都已經将“威懾力”這三個字寫到了最大。
砂金因為提前将酒杯拿在手中,所以免受一難,不過他本來也很淡定,在那麽大的聲音中,拿着酒杯的手甚至連顫晃的反應都沒有,穩得令人不由得多看他兩眼。
剛才和他搭話的壯漢看了看霧青,然後又看了看砂金,眼中閃過一抹賞識、一抹佩服,什麽話都不說了,就只重重地拍拍砂金的肩膀,随後轉身就走。
砂金的嘴角沒能壓住,他輕輕地笑出聲來,随後一邊笑着一邊問霧青:“你用這種武器?”
霧青點頭:“挺酷的吧?我以前在雲騎軍服兵役的時候,上手的武器就幾種,一個粒子浮游炮,一個單分子震動刃,一個雷弩,其他沒了,所以在游戲裏比較喜歡這種大刀。”
當然,還有一個弩,但是那東西殺傷力比較大,她還是喜歡用弩去對付惡魔,吓人的話還是大砍刀比較刺激。
砂金若有所思,片刻後,他問:“為什麽沒有槍呢?槍不是很好用嗎?”
星際和平公司的員工們外出執行武裝任務的時候就都是用槍的。
瞄準什麽的不要太方便。
霧青用看怪人的目光瞥向他:“你在想什麽呀。”
“游戲裏當然不能出現那麽危險的武器啊,雖然星網上也有槍械制造指南,但我總不能在游戲裏開個‘槍械的一百種手捏方法’速成班吧?會被禁的。”
霧青:“不過……說起來,我以前也去過一段時間的射擊俱樂部,不過不是去花錢的,我在俱樂部裏打了一段時間的工,賺了挺多零花錢的還。”
她腦中想到的其實并不是在射擊俱樂部中打工這件事,而是她覺得,或許自己可以做一款吃雞類的游戲,用一些比較仿真的沙盤進行模拟,不過這樣的游戲……這種可以在游戲裏面操練戰鬥意識的游戲在推廣的過程中肯定會被很多文明和聯邦當成能夠把一鍋湯給壞了的老鼠屎拒絕。
她也不太清楚砂金以及他現在背後代表着的星際和平公司會對這種游戲有什麽态度——她記得在歷史課上曾經聽老師說起過,公司在邊星貿易以及財團壟斷方面做過一些……可能比較出格的事情。
嗯,這種像是在慫恿那些被公司用經濟手段控制着的星球試試獨·立的游戲想法最好暫時還是別在公司的人面前提起為妙。
哪怕她覺得砂金應當不是很在乎這個的人。
*
本來砂金是還想再多喝一些的。
但當他喝到第九杯的時候,他的手腕被霧青握住了。
握得還挺用力——他做為一個普普通通沒有獲得什麽賜福的埃維金人,在這方面還真的完全無法同一個土生土長的仙舟人相比。
砂金嘗試着掙紮了兩下,結果發現自己完全掙紮不動。
好吧。
他用另一只沒有被握住的手宣告了自己的投降:“好的好的我不喝啦——你握得稍微有一點痛呢。”
霧青:“啊是嗎。”
她快速縮回了手:“抱歉。”
砂金覺得她眼中似乎很快速地閃過了什麽,如果按照他的解讀方式……
他解讀出來的結果是:好脆弱。
……哈,這多少有一點點傷人了呢,好歹他也可以運用一些存護的力量啊。
砂金垂了垂眼睫。
他沒将自己的想法說出口。
霧青或許是真的被酒精影響到了一點,她的話也比平常要多了些,甚至語速都比以往快了少許,現在她已經從說她覺得酒精不算是最好的讓人獲得放松和片刻解脫的方式,講到了好歹可以去看看游戲裏壯美的風景嘛。
“游戲的存在就是為了讓人獲得快樂啊。”霧青戳了戳他的手臂,“所以,你現在需要更多的快樂嗎?”
砂金:“……”
他笑得有一點點無奈:“需要。”
不管是剛才握着他手腕的力道,還是更先前拍在桌面上的那把砍刀,都像是在說如果他不順着對方的話答應下來,可能就會有一些不好的事情發生——他将這個錯覺描述出來講給霧青聽,霧青:“……”
她的臉又紅了一小下。
“咳……我只是……只是想要邀請你去游戲裏看更多美妙的風光而已。”
好吧……她不得不承認。
雖然先前發生了一點尴尬的事情,也讓她生起了一些就算自己非常激動也要牢記着和砂金之間的社交距離的念頭,但是……
說真的,人在激動起來的時候怎麽可能忍得住呢?
而身處自己一點一點構建出的世界裏,霧青看着這個世界就像是看着自家的孩子一樣,總是想要将它努力推銷出去的——就算是醜孩子,在媽媽眼中都不會差到哪兒去,更別說她家孩子本來就長得很出挑了。
霧青發誓,不管是哪個游戲制作人,在這方面都只會和她一模一樣,甚至做得比她有過之而無不及。
“當然,我理解。”
砂金看着霧青将大砍刀收回背包裏。
在收起了武器之後,她看起來就和普通這個年齡的少女沒什麽區別了,頂多就是長得稍稍出挑一些罷了。
真是個很有趣的人啊……砂金心想。
因為被仙舟保護得很好,所以對星際的很多事情都不怎麽了解,從而對他的态度也充滿了不帶任何顏色的公正和親和。
他當然很喜歡和這樣的人交朋友,如果有的選擇的話,他甚至很希望自己身邊的人都能和她一樣呢。
*
“曾經的聖城中是有很多契約者的,這裏甚至還有一個契約者學院。”
霧青指着如今已經變成了博物館的某處,對砂金說。
“現在還可以買票進去參觀……啊,不好意思,今天是周一,所以博物館閉館。”
“如果這款游戲最終能賣得很好的話,我想以它為IP,創造一個精靈宇宙。”游戲中的酒精并不能怎樣影響大腦,但全息頭盔模拟出的效果卻可以讓大腦變得活躍,霧青每一步都落在石板拼接的縫隙上頭,像是将那些縱橫的線條當成了蛛網,“所以,這個學院或許就會是游戲第二部的劇情主要發生地呢?”
搞個什麽前傳的也很不錯嘛。
砂金:“游戲一定會熱賣的,你難道覺得公司願意給予這麽大幫助的項目還能虧本嗎?”
在已經墊進去這麽多錢的情況下,光是為了回本就需要賣出上百萬份的游戲和新型的全息頭盔了,而哪怕是這樣的影響力,在游戲界也可以算是挺不錯了。
霧青:“我知道我知道,我就只是先暢想一下未來嘛,而且我們仙舟人說話都是很含蓄的,哪怕我覺得游戲肯定會熱賣,我也不能現在就說得言之鑿鑿。”
她指着博物館邊上的一條小路:“從這邊往前走,是曾經那座契約者學院留給契約了會飛的精靈的契約者起飛和降落的小廣場。”
它參考了現實中的直升機停機坪,但是比起那一個大大的H字母,這裏的小廣場在設計上就要美觀很多……當然,随着游戲中的時光滄海桑田地變化來去,曾經單純用來給飛行精靈起降的小廣場也有了其他的用途。
比如說——因為它足夠平坦,四周也沒有高牆什麽的幹擾視野,所以這裏是最能夠對聖城所倚靠的這座山山下的平原景致一覽無餘的地方。
黃昏已然悄悄逝去,天邊還剩下最後一線燃燒似的金紅色。
天空本身逐漸沉降出绛紫的顏色,再往上已然轉變成了藏青,天中有一輪彎彎的月亮,是清冷的銀色,而再往西邊一點看去:“看到了嗎?那裏有很多的星辰,這就是女神們隐居的群星之庭。”
雖然如今,女神已經不再回應這片大地,雖然按照游戲的劇情設定,女神們已經……咳,但仍然在這個能夠一擡頭就清楚地看到群星之庭那影影綽綽的影子的廣場上,很多聖城人站在這個已經被他們當成晚飯後吹風散步的小公園的廣場上,習慣性地對女神們雙手合十地祈禱起來。
砂金看着那些人或者随意或者虔誠的祈禱,好奇:“我們也要跟他們一起做這個動作嗎?”
“等游戲上架了之後你可以試試看嘛。”霧青笑嘻嘻地說道,“說不定你還能解鎖個什麽成就看看呢,不過現在就算啦。”
她像是先前從背包中抽出那把偃月刀吓唬人似的,動作很是輕快熟練地從那個說不定裝了小半個世界的背包裏面掏出一個光球。
她對着站在自己身旁的人群大聲含了幾下“都讓讓都讓讓”,随後将那個光球朝着身邊的地面用力一甩。
當着衆人的面,光球唰地一下展開了,原本烏色的球體變成一只黑色巨龍,巨龍形象凝實的瞬間,它張開了金色的眼睛,背上原本收攏的翅膀也朝着兩邊張了張。
原本安靜的人群頓時如同被潑了一碗水的沸油鍋一樣炸了起來,但霧青完全沒将人群的爆炸放在眼裏,她動作相當輕巧地三兩步就跳上了黑色巨龍,挑了它背上的兩根骨刺,坐在了骨刺中間的位置上,然後轉頭,對站在巨龍身邊的砂金伸手發出邀請:
“怎麽樣,要不要體驗一下滴滴打龍的快樂?”
*
銀河浩瀚無限。
在這片銀河中,容得下任何的可能性,一切壯美瑰麗的景觀都有可能發生。
但哪怕是砂金,公司戰略投資部的高層之一,代表鑽石的意志去過很多的星球、見識過很多不同的文明、不同的風景的他,在看到一條黑色的巨龍就這樣憑空出現在自己眼前,同行的夥伴還在龍身上對自己伸出手,發出一起乘龍飛天的邀請的時候,心髒也難免跳快了幾拍。
說真的……哪個孩子小時候不曾幻想過這種神話中的生物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樣子呢?
如果生活在幸福中,那麽父母在睡前講給孩子聽的故事會輔助他們在夢中看到這樣奇幻的世界;而如果生活在不幸中,那麽對于逃離不幸的迫切,變回促使夢境中發生這樣的轉變——砂金承認,他是會被這樣的夢境影響到的人。
他知道,此時的自己臉上一定露出了向往的表情,而他伸出手的動作确實也表現出了他的迫切。
在旁人面前展現出自己的喜歡,原本應當是戰略投資部員工的大忌呢,畢竟這樣,對方就會知道應該如何投其所好——但是這樣的場景都已然發現在自己眼前了,那麽投其所好,就投其所好了吧。
他坐上了黑龍的後背,和霧青一樣扶着黑龍背上的骨刺之一,感受到在霧青給出命令的那一瞬間,黑龍擡起頭來,而風快速從他耳邊掠過的知覺。
四周的npc,姑且就先管他們叫npc吧,但其實在游戲中,他們表現的就和真實的人類沒有任何區別——他們發出了對精靈重新出現的驚呼、尖叫、甚至跪在地上贊美着精靈以及巨龍背上的兩個人,仿佛他們是什麽拯救了世界的英雄一樣。
這裏的動靜甚至讓聖城最中央的那棵高大銀白聖樹上、正在向女神祈禱的神官們被驚動了,穿着白色長袍的他們快速朝着這邊跑來,口中喊着“契約者請留步”之類的話。
但是這一次,霧青什麽都沒有管。
她操控着黑龍——在砂金扶着龍背上的骨刺,在它粗糙得其實有一點點硌人的背部坐穩後——徑直起飛。
黑龍的雙爪用力蹬在了地面上,翅膀也在同一時間奮力揮動,它的翅膀上,有一些隐刻在骨骼上頭的天生的魔法符文在一瞬間亮起銀色的光芒。
風元素在它的掌控之下,托舉起巨龍的身軀,讓它快速飛到高處,甚至同最低處的雲齊平。
龍飛得很快,前面的霧青好像說了些什麽,但是因為風太大了,所以說出口的時候她自己都沒聽清自己說了些什麽——砂金就更聽不見了。
此時的他已然從龍的身側往向下方的平原。
這個世界的物理規則被游戲設計者進行了強行的更改,到了和雲一樣高的位置,氣溫仍然沒有怎麽降低,大概是為了能夠呼應上未來玩家要前往更高處的群星之庭這樣的設定吧。
砂金并不怎麽在乎這個,他只是看着下方變小了很多的平原,還有原本在很遠處的山脈,現在它們顯得就像是棋盤上的小棋子。
好奇怪,他心想,明明他平常做過很多次的飛船,這種起降、看着下方的景致縮小成微縮玩具一般的模樣的經歷也有過很多,從好幾年前就開始徹底不感興趣,每當飛船起飛後就開始帶着眼罩補眠,但現在他卻心跳得很快。
很激動、很熱血、很……想要張開雙手大聲地叫出來。
是因為沒有了一層船艙的防護嗎?
還是因為這個場景同他小時候夢境裏看到的景象重合得太多,以至于他的心智在一瞬間縮小回了那個什麽世面都沒有見過的孩子的水平?
又或者是因為……他起飛的時候,萬衆矚目得像是英雄一樣。
砂金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當巨龍開始以一個不大的角度向下俯沖的時候,他一瞬間雖然緊張得不行,猛地一下保住了面前的骨刺,但是嘴角也往上揚起得相當厲害。
山脈、花海、峽谷、瀑布、森林……巨龍的翅膀掠過這個尚未完全完成創造的世界中的一切壯麗景觀,雖然都只是走馬觀花,但這也是砂金頭一次,純粹以一個觀賞者的角度去看這些美麗的景色。
“我之前還沒有過這樣放松的時間,可以全心全意地欣賞這些美景,多數時候都只是順帶的,去往某個地方、為了談成某樁生意,順便看看那個地方的風土人情,但基本上都只是淺嘗辄止,除非深入了解那些文化可以幫我在生意場上更容易地談成合作。”
到了海邊後,霧青将黑龍收了起來,然後反手掏出了一只巨形的水母。
水母張開傘蓋,組成一個巨大的下潛艙,霧青甚至在裏面拿出了兩只椰子碗,裏面裝着冰鎮的、仍然保持着收進背包的那個瞬間模樣的椰子冰激淩。
當然,這只是一種看着和現實中的椰子差不多的水果而已,真實的味道還是有些差異的。
不過能保證都很好吃。
砂金在接過碗和貝殼勺的時候忍不住感慨道:“你看起來像是想把這個世界打造成一個巨大的旅游勝地。”
他現在仍然覺得臉頰邊上似乎有風在呼嘯,而先前看過的那些壯美的景色仍然镌刻在他的眼底,随時都能夠被從記憶中調取出來。
霧青:“怎麽不算呢?”
她慢慢悠悠地吃着冰激淩。
這個世界雖然在她的要求下,不怎麽講究物理規則,但它确實是一顆星球。
于是,當聖城那邊已經日落,進入靜谧的夜晚時,這處無人的海域正在一天中陽光最好的時刻。
陽光肆意切入清澈碧藍的海水,透過這只幾乎完全透明的水母精靈,裏面的人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外頭的每一條色彩斑斓或者鱗片純銀的游魚、看清躲藏在珊瑚間的生物、看到蚌類的呼吸……
霧青非常惬意地往身後一靠。
這只水母狀的精靈其實沒什麽本領,當初填寫數值的時候她直接和數值策劃說除了防禦力和血條必須拉滿之外,這種精靈的其他數值完全可以為零。
它被設計出來,最大的用處就是帶着玩家進入水下,并且,享受水下的不同風光。
它內部的空間很大、能夠實現氧氣內循環、躺起來非常舒服、觀景效果很好、就算被其他生物襲擊也不會有事……簡直就是個移動的水下觀景艙。
有了這等功能,還需要什麽數值。
現在就是她享受這款設計的時候。
霧青也招呼砂金學着她的樣子往後靠:“很舒服的,你試試看嘛,不上瘾不收費哦。”
砂金嘴上說着“要是這樣的話,你可是比我還要奸商”,一邊确實學着她的樣子往後靠了下來。
……的确舒服。
哪怕是他那價格昂貴到公司p35級別以上的員工一年工資都買不起的床墊,也就堪堪能和這只水母精靈相提并論。
這游戲不火真的是沒天理了。
霧青:“我在這款游戲上可是投放了很大的野心的,我希望它能夠成為一個和現實一樣,被很多人喜歡的世界。”
砂金:“或者,是一個比現實讨人喜歡很多的世界——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要逃離現實嗎?”
“啊……是這個道理。”
霧青自己其實是挺喜歡現實的。
雖然現實有很多不好,魔陰身、死亡、各種各樣讓人不滿意的地方……但是她相信自己可以更改現實,哪怕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畢竟一切都是基于現實存在的啊。
“有些人會把游戲世界當成一個逃避的去處,你是想說這個對吧?我知道的。”
霧青輕聲說。
“但其實我希望的游戲世界,是個讓人暫時放松、然後從中獲得力量的世界。”
就是說,其實也有一點點逃避的因素在吧,但是在被現實壓得喘不過氣來,并且去往游戲中放松的時候,霧青希望玩家們能夠從游戲世界中獲取回到現實、擊敗現實中曾經讓他們難受的困難的力量。
人總歸還是要回到現實中去的不是嗎?
“就像是今天,你覺得在自己需要放松,我就邀請你到這個世界裏來休息一下。”霧青吃冰激淩吃得飛快,畢竟在游戲世界中,她甚至不需要考慮吃冰激淩吃得太快、太多會導致腦子疼之類的問題。
“你現在有覺得放松些嗎?”
砂金:“這是在把我當成免費的游戲測試員使用嗎?我感覺自己好像被利用了,明明平常都只有我利用別人的。”
霧青但笑不語,不過其實若是讓她說說自己的感覺,她會講自己知道砂金是個追逐利益的人,但她到目前為止都還沒覺得自己被對方利用了——這也是一種本事嘛,只要沒有讓她覺得不舒服,利用就利用了呗,反正現在她請砂金說說自己有沒有感覺到治愈,也确實算是白嫖對方當游戲測試員。
砂金思考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說起他的感受。
“我其實沒那麽喜歡玩游戲。應該已經有人和你說過我的出生很不好了吧?他們說得詳細嗎?有提起說……我是一個埃維金人,是茨岡尼亞奴隸出身,甚至還是被判了死刑的那種這麽詳細嗎?”
霧青:“之前只知道你的出身不太好。不過你現在不是已經說得非常詳細了嗎?”
她臉上的笑意已經消失了,雖然她的星際政治和歷史學得都很糟糕,并不清楚“埃維金人”這個族群背後意味着怎樣的過去,但她至少不是個笨蛋,連“奴隸”和“死刑”這樣的詞彙都不明白其意思。
砂金笑了下,穿透海水的陽光落在他的臉上,霧青一時難以分辨他的笑容到底有幾分出自真心、是否只是因為今天玩得還算開心。
“哈,當然這個出身并不重要,我也不是很在意它……嗯,你就先當我不怎麽在意它吧。”
“總之呢……因為這個出身,所以我的目标一直都是能夠過得好一點,至少過得安全一點,不用被抓到了就被直接送去死刑。”
“我一直都沒什麽時間安心休息下來玩游戲,或者說……只是為了獲得快樂進入游戲——今天也不是。”
“我想你大概可以理解,在感覺你是個非常有潛力的投資對象,是一棵公司會喜歡的搖錢樹,也算是我的業績之前,我對游戲其實甚至帶着一些偏見。”
游戲能夠為玩家帶去什麽呢?
至少對于那時候的砂金來說,他找不到什麽自己需要的、能夠在游戲中獲取的東西。
他的時間無法這樣慢下來,他需要的東西只能從現實中獲取——當然,他或許是需要休息的吧,沒有人不需要休息,但是休息的優先級在他這邊,是要比其他事情低的。
“但我确實在這個不算長的時間裏喜歡上了這個世界,尤其是在龍背上飛翔的感覺,它和飛船……非常不一樣。”
“日後,我可能仍然沒什麽時間進入游戲放松自己,但是我會很願意将它做為一個備選項,當我有時間的時候,進來享受一番,而不是僅僅把它當成一個需要我去評估的項目。”
砂金說到這裏,他的聲音其實比起往常,已經有了很明顯的放柔,就像是将他那層花裏胡哨、色彩豔麗的外殼給剝開了許多,暫時露出了少許裏面柔軟的部分。
霧青眼中明顯流露出了幾分心疼。
做為一個運氣足夠好的生命,她有幸投胎在了如今的仙舟。
一個足夠強大的文明,一個堪稱橫行銀河的背景,一個相對和平的年代,一群優秀的領導者。
這些,外加上她自己有個還不錯的腦子、一點兒創業的決心以及在事業方面的好運氣,讓她的這兩百多年走得堪稱順風順水,就算被寫進小說裏也是純純的好運女主模板。
甚至可能會被一些讀者說“你這主角經歷的挫折不夠多啊,這主角味不夠濃”。
做為一個足夠幸運的人,她在看向那些不幸的人的時候,天然就多了幾分感性的眼淚。
她知道自己就算有心去共情,也絕對無法體會對方當初在苦難中掙紮出來的痛苦,那種全世界都仿佛荊棘一樣,在其中被碰撞得頭破血流渾身是傷的痛苦——她無法感覺其中十一甚至百一。
她能做得就只有好像很站着說話不腰疼的心疼。
就……這種感覺其實非常不好。
霧青覺得自己的胸口有些發悶,好像很多棉花絮被塞了進去,而那些東西在吸水之後膨脹起來,愈發将她的胸口變得堵塞不堪。
她張口,但是發出來的聲音已經變得讓她自己都在第一時間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發出來的。
砂金扭頭看向她——在她短暫的沉默中——他笑着問:“怎麽了?是我說得太好,讓你感動了嗎?”
他都這樣說了……
霧青甚至都不好意思用說“夠了老子心疼你”之類的網絡梗來表達自己當前的心情。
她連續做了好幾個深呼吸,将一些厚重的鼻音憋了回去。
然後她故作灑脫地揮了揮手:“你放心!你不是說我是很有前途的搖錢樹嗎?!以後我會努力成長程可以罩着你的超級大佬的!”
砂金:“那我就期待着你變成超級大佬,然後将我從苦海中拯救出來——說真的,我其實也沒那麽喜歡努力工作。”
他最後一句話的語氣明顯變得輕佻且跳躍起來。
時間差不多了。
霧青其實也沒想到這個時間能掐得這麽準,就在她豪言壯語完了、砂金回應了對她的期待、然後兩個人又随便坐了半分鐘後,她在進入游戲之前設定的鬧鐘響了起來。
畢竟砂金明天還是有工作的,而通過全息艙進入游戲中,頂多算是一種心情上的放松,真的要說讓大腦放松了多少,其實那也未必。
所以霧青一開始就算好了時間,等十點鐘一到,就把砂金從游戲世界中請出去,不給他消磨原本應當屬于睡眠的時間的機會。
她将對方送到了套房門口,做為星際和平公司的客人,再送更多就不合适了。
“你的夜生活已經結束了砂金先生,記得明天還有工作,總之好好休息。”
*
将砂金送走之後,霧青伸着懶腰準備去洗漱睡覺。
難得能夠在十點鐘左右睡覺诶!
她其實也蠻缺覺的!
好好休息一趟也很不錯的耶!
霧青走向她放行李的地方,從箱子裏找出換洗的衣物,一邊輕聲哼着歌一邊——
她拎着衣物,轉過頭,餘光瞥過了床頭櫃。
床頭櫃上……這個原本只被她放了一杯水,用在晚上萬一口幹醒來的時候能夠方便喝了直接躺倒、其他什麽東西都沒有放的小桌子上,現在放着一只顏色非常鮮豔的面具。
霧青哼着的歌瞬間被按下了終止符。
她嚴肅着臉,從行李中掏出她的小弩,将兩臂張開後握着它,一步一步小心地朝着那只面具走過去。
在伸手反複戳了很多遍後,她确認了這個面具本身并不帶着任何需要她警惕的力量。
如果只讨論這個面具本身,那麽它也就只是一個面具而已。
一個大笑着的,笑容的角度甚至會讓人覺得有些詭異的面具。
——這并不是什麽能夠只看其表面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