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距離冬至已經過去二十多天了。稀疏的細雪夾雜着蕭索的寒風紛紛擾擾地落在雪地上,印女輕輕探出一根食指,一粒細而薄的雪粒落在上面,趁着雪粒還沒融成水,她伸出舌頭舔了一下,沒滋沒味。
樹林裏靜悄悄的,這裏不久之前剛結束了一場惡戰。随着時間的流逝,戰甲的碎片已經被埋藏在了雪堆下面,隐約能看見戰甲上一團團凝固的醬紅色,戰士們的屍體已經被運送回去了,那些紅色是他們在這白茫茫的雪天中血戰的證明。
印女和魈被帝君安排蹲守在此處。對面的魔神仍然茍延殘喘着,他們沒有在上場戰鬥中一舉擊殺掉祂,這裏毫無疑問很快就會作為下一次的戰場,他們不能掉以輕心。
魈躺在她的大腿上,昏昏地睡着。他已經将近四天沒有好好閉上眼了,所以印女讓他先睡一會,這樣他們可以輪番盯梢。
深棕色的樹幹插在厚厚的雪地裏,白寥寥的光照在光禿禿的樹枝上,乍一看過去,像是一株幹癟又難看的花。印女在樹下将自己和魈用幻術掩蔽起來,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四周的動靜。
她被調到前線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她之前一直是作為後方的中堅力量保證戰場的各項事物,而帝君這番做法的意義不言而喻——快要到決戰了。
一想到這個,她很難阻止自己發散着去想很多事情,但她現在最需要的是專注。
魈還依舊沉浸在睡夢之中,白亮的日光透過浮塵被篩在他的臉頰上,她聽着少年沉穩而平順的呼吸聲,蓋過了如嘆息般的風,她那惴惴不安的靈魂也随之平靜下來。
她定在原地,忽然有一種時間被拉長了的感覺。
他會做什麽夢呢。印女看着他,一手拈着雪,一手撫摸了一下他的耳廓。
少年的耳朵因寒冷被凍得通紅,這讓印女覺得自己在摸一塊軟軟的冰。她心不在焉地給他捂了一會兒,又摸了摸他的後腦勺,他的頭發理得有些短,摸上去觸感紮紮的。
他的頭發一直是印女剪的,長度是他自己要求的,他每次都會讓印女給他剪得很短,省得麻煩。印女倒是一直都蓄着長發,平日裏就用簪子固定着,所以她覺得這種短發摸上去的感覺很新奇,基本上剪完都會順手摸摸。
以前她睡着的時候,他也會像這樣聽着她的鼻息入睡嗎?那個時候,他會和她有一樣的感覺嗎?
冬風揉雜着回憶向她襲來,她停下了動作,打起精神繼續履行自己的任務,這時一只手伸出來揪住了她離開的袖子。
“......——”膝上的少年夜叉語焉不詳地嘟囔了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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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麽?”印女俯下身,把耳朵貼過去傾聽。
“怎麽不繼續了。”魈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金瞳之中霧氣彌漫,泛起一層帶着青色的光輝,看起來還是有點恹恹欲睡。
“還摸不夠麽,怎麽和小貓似的。”她笑了一聲,“不對,是小鳥,想要我來幫忙梳理羽毛。”
魈不置可否,只是用腦袋戀戀不舍地朝她懷裏拱了拱,然後又一鼓作氣坐了起來,半睜着不算清明的眼睛審視着前方空蕩蕩的雪地。
“馬上,就是決戰了。”他定定地看向前方,說不出自己是什麽感覺,如釋重負和激動狂喜好像都不能準确地形容,只是胸口徒留着一種兇曠的悵惘。
他把手指伸到印女背後繞了一圈她的長發,而印女毫無察覺。
“是啊。都一千多年了,終于要結束了。”她說出口的時候才驚覺居然已經過了一千年,他們在戰争中度過了一千年之久。
她想抽支煙,但還是忍住了。“若是決戰勝利,帝君就會成為璃月唯一的神明。”
“帝君絕對會勝利。”他看向她,“我們絕對會勝利。”
但是勝利之後呢。我們還剩下什麽?印女忍不住想。過去那和平的日子離她太遙遠了,那時的快樂和幸福,就像是被層層堆積的悔恨和願望掩埋了一般,她已經想不起來了。
一切都結束後,她該去做什麽呢。繼續守護璃月,但這和現在也沒有什麽區別。不過他們至少不會再像在戰争中那樣失去那麽多,可失去的還是失去了,傷口結成了疤痕,仍然鮮明得讓人無法忽視。
她知道戰争結束之後他們都會迎來新生活,可她想象不出新生活的樣子。她好希望戰争結束後一切都能回到原來的樣子,然而戰争已經讓一切都面目全非了。
印女呼出一口還帶着溫度的霧氣,在空中像乳白色的輕紗在飄動。她笑了笑,忽然感到厭倦。
這就是帝君說的磨損嗎?那我磨損了多少呢?魈又磨損了多少?帝君會這樣說,是不是也說明帝君也磨損了。
“印女。”她的手腕被握住了,脈搏顫動。“怎麽了。”
魈察覺到了眼前人的不對勁。他知道印女就是這樣,很能忍,她越是在忍耐,臉上就越是習慣裱上從容親和的微笑。
你在想什麽。他捏了捏她的手心。
“我只是......在想,一切都結束之後,我們該做什麽呢。”印女用法力探查着四周,眼神空靈而悲傷。“這麽多年了,我感覺戰争仿佛已經把我扯住了,明明夢寐已久的勝利就在前方,可我還是像只無頭蒼蠅一樣在原地打轉。”
魈愣住了,他沒想過這麽多。夜叉本就是生于戰鬥的,每一位夜叉的身上都有着刀光劍影的痕跡,如果戰鬥完了就會去迎接下一次戰鬥,他從未細想過戰鬥之後會有什麽樣的生活。
“印女,我們活在當下。”他動了動嘴唇,“未來的事情不要多想。”
“唉,我知道。戰争的結束不意味着所有都結束,我還有你、有歸終、有留雲他們,你們就是我的全部。”印女苦笑一聲,“或許是我太貪心了,我還是想要一個盼頭。”
一個盼頭。她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無言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他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難以抑制的沉默橫亘在他們之間,耳邊只有嗚咽一般的寒風呼呼地吹,在沒有溫度的日光之下,白淨的雪冰冷而迷離。
沉默是當然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希冀着什麽,又怎能寄希望于他來回答呢?
她直起身子,逼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偵查敵人上,想以此驅趕走內心莫名的沮喪。
“印女。”
魈忽然開口喚她的名字,語氣正經而嚴肅。
她詫異地轉過頭去看他,不明白他突如其來的生硬是怎麽回事。只見他又沉默了半晌,在印女即将轉回頭去的時候,冷不防開口。
“......雖然你會覺得很突然,我也知道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他有些緩慢,但堅定地握住了她的手腕,眸光閃閃。“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麽,但是,比起讓你因為未來而心生迷惘,那我更想為你作出這個嘗試。”
這很瘋狂,一點也不像他。他默默地想着,攥緊了手心。接下來的一切都讓他緊張得不停冒汗,他看着印女逐漸睜大的眼睛,仿佛回到了告白的那一晚。
“我其實一直有想過,我會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對你說這句話,但現在我忽然發現,在準備說出口的那一瞬間,那些都不重要了。”他握緊了她的手腕,能明顯地感受到她的脈搏在逐漸加速。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無聲滾燙。“你目睹了我的血雨腥風,我見證了你的故作堅強。你是我這一生的轉折點,夜叉生死無渡,可我卻已經無法想象沒有你的日子。”
“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麽,但對我來說,與你在一起就是我的盼頭。”
少年有着一雙鷹一般不摻半點雜質的金眸,忐忑與希冀交織在其中,此時此刻在她的注視下炙熱得仿佛裏面燃起一簇火,掩蓋了寒冬的驕陽,将她拉進了熱烈的坦誠之中,她像一滴落入火焰之中的水銀,理智在不知不覺中開始蒸騰。
她覺得自己仿佛在被他牽扯着最堅韌的一根血管,在心髒的陣陣顫動中,她聽見他說。
“過去的事我無力改變,但我想要許諾你新的未來。”
她的眼裏映出了他的身影。
“戰争結束之後,”他緊緊盯着她,“我們成婚吧。”
他的緊張在她的眼裏無所遁形,在她內心深處,鋪天蓋地的動容在他的目光中怦然而生。
——這是她想要的嗎?她不太清楚。他說新的未來,而她對此無力抵擋。
在他話音落下的一瞬,印女只覺得自己腦內一片空白,想都沒想就說。
“好。”
她說完這一個字,忽然有一種想流淚的觸動,短暫而美妙。
好像總是這樣。她恍惚地想。她每次都會在默默腐爛之後,又在愛裏複生。這讓她面對他的時候好像除了答應就沒有第二個選擇。
下一秒,少年的嘴唇就吻了上來。
棉絮一般白茫茫的雪片在空中緩緩地打了個轉,撲到了他們灼熱的臉上。印女閉上眼,在唇齒厮磨之間感受着兩人熾熱而結實的心跳。
——冬日在闌珊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