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印女姐姐。”甘雨擡頭看向印女,躊躇片刻後還是開了口,“你是哭過了嗎?”
“啊......只是昨晚沒睡好哦。”印女尴尬地笑了笑,她看着滿臉擔心的小姑娘,只好撒了一個善意的謊言。
她轉頭看向鏡子,鏡子裏的女人也看向她。縷縷墨藍色的發絲被編成了小辮束在後腦,一雙眼睛下泛着玫色的紅腫,如同帶着虹彩的泡沫般,在白皙的臉頰上脆弱地上浮着。
她皺了皺鼻子,讓眉毛微微上揚一些,把那股脆弱的情緒掩藏了起來。
“那好吧,印女姐姐要好好休息呀。”甘雨紅彤彤的眼睛看了印女一會,轉頭又很快就放過了這個問題,小孩子就是這樣,而她顯然更為今天的行程感到緊張。
印女要帶她去戰場後方,他們打包了一點行李,但其實主要都是甘雨的東西,印女的東西很早就打包放在那裏了,她原本就是常駐在目的地的。
他們走出居住的山頭,印女蹲下身子,直接将甘雨抱在懷裏,以一種甘雨完全看不懂的路線往前走。
“印女姐姐,我們這是去哪裏啊?”
甘雨趴在印女懷裏,她已經數不清到底走了多少條曲折離奇的路,方向感此刻不知為何完全失靈了,仿佛有一股詭異的磁場在擾亂她的認知,每一步都不符合正常的邏輯。
明明是在往前走,可幾步過後她發現自己竟然在剛才右邊的方向,或者說往左轉卻發現自己還在前進。
她只好瞪着兩只蚊香眼,迷迷糊糊地看着印女,擔心是不是自己腦袋變笨了。
“去駐紮地呀,”印女回答道,她低下頭,忽然意識到甘雨的不對勁,這才想起來自己忘記幹一件事了。
“哦對不起小甘雨,我給忘了!”印女慌慌張張地伸出手朝着甘雨的額頭點了一下,頓時一種清明感浸透了甘雨的眼睛,她睜開眼,發現他們正在走一條與剛剛截然不同的道路。
“剛剛的錯覺是我的幻術。”印女帶着歉意的笑了笑,安撫一般摸了摸甘雨的角。“為了防止有敵人偷襲營地或者偷聽情報,我在營地周圍都設下了仙法,除非是有能力能夠強行突破,否則沒有我的認可,敵人就只能在這裏繞圈子了。”
“哇!好厲害!”甘雨不明覺厲,只會呱唧呱唧鼓掌,而印女只是不置可否地淺笑了一下。她還差的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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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踩着落在各處的枝葉雜草,穿過了密集的山林,沒過多久她們便到了營地。千岩軍們在各自的軍營內休憩,在随風搖晃的軍旗之下,哪裏都有士兵穿梭在不同的營帳裏,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肅穆與沉重的表情,幾個将領坐在一起,掰着手指頭清點着剩餘的口糧和武器。
“印女大人。”印女的到來使營地沉悶的氣氛稍稍提亮了一些,原先還在一籌莫展的幾個将領見她來了,也抱着幾疊記錄了各項軍務和傷亡人數的草紙到她面前。
“這個補給......”
“傷藥......武器......”
“......西邊......帝君大人說......”
甘雨被印女放了下來,她見印女在忙,知道自己不應該打擾,就從一旁悄悄地溜了出去。
她好奇地望向四周,感覺有點害怕。小女孩膽子還是有點小的,之前甚至還被人類吓得躲進石縫裏兩天兩夜。
她見一夥士兵往一個方向去,看上去十分匆忙。見狀她也跟了上去,那群士兵知道甘雨是印女帶來的,倒也沒有阻攔,甘雨就順利地跟着他們走了。
她跟着他們到一個巨大的營帳,這個軍營和其他的軍營都不一樣,到處都是傷藥和血腥的氣味。
她不适地皺了皺鼻子,麒麟靈敏的嗅覺讓她可以辨別出空氣中有哪些草藥的氣味,但血的氣味讓她忍不住減輕了呼吸。
這是什麽地方。她不安地想。小女孩咽了咽口水,挺起胸膛,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鼓起勇氣掀開了營帳。
不計其數的床。她睜大了眼睛。這裏幾乎每張床上都躺着人。
下一刻,她馬上就意識到那些躺在床上的人都是身受重傷的傷員。他們的臉上都是髒污,在不同的地方都纏上了滲着血的繃帶,頭部、手臂、胸膛、小腿、大腿......有的甚至不能稱得上是肢體,只能算得上是肢體的斷面。
有的人哀嚎着,有的人發出痛苦的悶哼或者不體面的咒罵,她甚至能聽到還有隐隐約約的哭泣。
白色的病床,一排又一排地擺放在地上,像一塊塊方正的豆腐。每張床之間只留下了狹窄的縫隙,如同網一般攏住着每一個傷員的生命。
穿着統一顏色的褂子的人來來往往,穿行在這一條條狹縫中,神情嚴肅。
甘雨知道他們是人類的醫者,會用醫術延緩人類的死亡,他們将手搭在病人的手腕上,撐開病人的眼皮,是在為他們看病。她順着藥草的氣味看去,看到了後方一群正在忙着熬藥的醫者。
他們看上去都非常的忙碌,但這一點都不影響他們臉上的堅毅。在這裏,救死扶傷就是他們的信仰。
她之前跟着的那群士兵已經不見蹤影了,大概是急着去看望自己的戰友了吧。她站在來來往往的醫護和傷員之間,清晰地意識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
傷痛和疾病都離她太遙遠了。
仙獸并非不知道人間疾苦,正是因為知曉,她才會積極地回應帝君的召喚。然而當她真正地直面這熙熙攘攘的衆生苦态的時候,她還是被這種殘酷所震撼了。
此刻一道尖銳的哭聲像錐子一樣落進了她的胸膛,将她從怔愣中拉回來。
所有嘈雜聲都歇了下去,人們的臉上都不約而同地挂上了晦暗的悲痛。她轉頭看過去,一個失去手臂的士兵撲倒在一張病床前,顫抖地撕扯着聲帶。那個躺在病床上的人面若死灰,碎發被汗水黏在額頭上,胸脯看過去也已經停止了起伏。
這是,死了嗎?
或許是被那人的哭聲所感染,等嘴角嘗到鹹味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哭了。
“甘雨。”印女不知何時出現在她的身後,蹲下身子迎接轉頭撲向她的甘雨。
印女擡起頭,望向那個正在哭泣的士兵。“那個犧牲的士兵是他的弟弟,他弟弟為了救他,腹部被敵人用箭刺穿了,他自己也在戰鬥中失去了左手臂。”
“印女姐姐......為什麽、為什麽......”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為什麽會如此輕易......”
“甘雨,不要哭了。”印女輕輕地用袖子擦掉了她的眼淚,她望着女孩紅石榴般的濕潤的眼眸,緩緩說道,“這裏是戰場,這種事在這裏早已是司空見慣的了。”
“但是,但是......”這是生命啊。甘雨看着她,希望她能告訴自己此刻除了哭泣還能做什麽。
“甘雨,”印女低沉下聲音,這是她要教給甘雨的第一課,“現在不是哭泣的時候,眼淚無法改變這一切。”
這也是她自己的第一課。當她第一次踏上戰場的時候就學會的事。
哭泣是沒有用的。死亡只會越來越多。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去——
“去保護他們吧,拼盡全力去保護他們。”印女垂下頭,将甘雨抱起身來,“我們的身上都流着人類的血,我們生來當是為人而戰的。”
甘雨忽然說不出話來,她忽然清晰地感受到了她身上那份契約的重量,一種苦澀的力量斷斷續續地推動着她,讓她去追求某種更深刻更崇高的東西。“......但這樣還是好難過啊,人類的生命本就那麽短,居然又......”
“......我們一起和他們去個地方。”印女摸了摸她的頭,讓她看向那個死去的士兵的方向,一群穿着黑色衣服的人魚貫而入,他們朝屍體深深地鞠了一躬,十分鄭重地将士兵擡上擔架後就離開了。
“他們是誰?”甘雨睜着一雙泫然欲泣的眼睛,懵然地看着他們。
“他們是斂屍人。”印女跟着他們走過去,沒有說話,只是綴在隊尾。
天空是鉛灰色的,不知何時下起了朦朦的雨。她們來到一座山頭,這裏被人們稱作無妄坡。
甘雨順着人群看去,看到了一座巨大的焚燒爐,三柱香插在爐前的祭臺上,升起三縷幽幽的青煙,沉香四溢,卻讓她莫名地有一種凄迷陰森的感覺。
她看到人們将士兵的屍體送進了焚化爐,他的哥哥跪在祭臺前,仍是停不住地哭泣,那些穿着黑衣服的人在一旁念念有詞地低語着什麽,無一例外地保持着哀恸而莊嚴的姿态。
“他們在做什麽?”甘雨小聲地詢問。
“他們在送他最後一程。”印女柔聲說道。
“最後一程?”甘雨有些疑惑地看着印女,“死亡不是最後一程嗎?”
“不是哦。”印女看向那些人們,“遺忘才是。”
“遺忘?”
“嗯,遺忘。”
“那如果一直記得他,他是不是就還活着?”
“是啊,他會活在你的記憶裏。”
那還算活着嗎。甘雨不明白。只不過印女的話确實給了她一些微不足道的安慰。
看着甘雨懵懵懂懂的樣子,印女笑了一下,“沒事的,這個等以後,甘雨長大了就會明白的。”
她們靜靜地看着他們送葬的過程,在椁棺入土之後,她們又悄悄地離開了,仿佛從未來過一般。
甘雨趴在印女的背上,細細地聞着印女身上的氣味。香香的,又混了一些煙草的味道。
這莫名讓她想起了祭臺上那三柱祭魂的香。她脫口而出問道。“印女姐姐,你為什麽喜歡抽煙呢?”
“也不是喜歡。”印女停頓了一會兒,“......只不過是偶爾當作憑吊往事的一柱香罷了。”
後半句話随風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