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當夜叉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躺在熟悉的床上,身上蓋着打着補丁的被子,受傷的地方已經纏好了繃帶,傷口也不怎麽痛了。
印女推開門,發現他醒了。她之前一直守着,但奈何剛剛煙瘾犯了,實在忍不住就跑到房間外面抽煙,吸到興頭上的時候聽到了動靜,就又回來了。
淡淡的煙草的氣味讓嗅覺敏銳的夜叉皺了皺眉,但他沒說什麽,只是暗自放緩了呼吸。
印女對他的态度一笑置之。她也發現他可能不太受得了煙味,就走到窗邊把窗戶打開,讓風灌進來散散味。
“感覺怎麽樣,有好受點了嗎?”她抱臂靠在窗棱邊上,側着臉感受屋外新鮮的空氣。
“已經好多了,謝謝。”他的思緒還沉浸在混亂之中。刀光劍影,血雨腥風,他倒在她的懷裏,此時醒來也很難再有大悲大喜。
“沒事就好。”印女說完這一句後便不說話了。
風從窗外吹進來,把老舊的窗戶吹得吱呀作響。他擡起頭望向印女,印女也在看着他,那些死亡和血氣仿佛被微風輕輕一噓,退到了陽光無法照耀的地方。
他們對望着,不約而同地都沒提起昨晚的事情。
“喜歡花嗎?”印女突然出聲,打破了此刻的寧靜。
“......啊?”他有些詫異地看着她,對她問的問題有些摸不着頭腦。“我不怎麽注意這些,不感興趣。”
這是實話,他可沒有什麽莳花弄草的餘裕。
印女聞言歪着頭思考了一下,臉上忽然浮現出意味不明的笑,“那要不要去看看?”
“什麽?”
夜叉不明所以地跟着印女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答應她,可能是因為他沒想過自己的去處,也可能是因為他不明白,如果離開印女他應該去做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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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走過了長長的田埂,越過淺淺的河道,路過有鳥雀啾啁的樹林,又翻過了蜿蜒崎岖的峭壁。
這到底是要去哪裏看花?少年把這個疑問壓了下去,或許是因為那晚的擁抱,他比之前要更加信任印女。
半山腰上人跡罕至,哪裏都是靜悄悄的,只剩下他和印女蹭過樹叢時沙沙作響的聲音。有時印女會提出要休息一下,但其實他們都不怎麽累,只是她會顧及夜叉身上的傷口又崩裂開來。
“給你水。”她坐在一個小石墩上,把皮制的水囊遞給他,他遲疑地喝了幾口又遞回去,發現印女接過去後沒怎麽擦就直接喝起來。
他怔住了,忽然感到有些羞赧。他有點想提醒她,但他還不太能把握和他人的距離感,細究起印女的行為好像也沒什麽問題。又想起暈倒前自己曾在印女面前大聲痛哭,少年雖然面上不顯,但他還是低下了頭。
然而印女對這少年心思毫無察覺,她只是不太在意這些。對她來說這夜叉還是個孩子,她壓根沒往別處想。
陽光的顏色開始變化,樹蔭的形狀也跟着改變。他們終于登上了山頂,山頂上的風很涼爽,鵝絨般的雲層從上而下,仿佛要與他們貼面而行。
“看,這是清心花。”印女指着幾株并蒂相連的白色的花對他說道。
這就是她要帶他看的花嗎?
他出神地看着這些清心,猶豫地用手指觸碰了一下花朵的花瓣,柔軟細膩的觸感讓他不禁微微勾起了嘴角。
多麽美麗,可又多麽脆弱。少年感慨着,罕見地有些手足無措。
他很少去認真地看這些易逝的東西,對于長生種來說,花朵和人類一樣,都只是彈指一揮間的事。
“是不是覺得很美,果然還是看一看才知道自己感不感興趣,對吧。”印女笑了笑,“辛苦了,讓你陪我跑這麽遠。”
“不,沒關系。”他下意識回道,“你是特意帶我來看花的嗎?”
“一半一半吧。”印女輕描淡寫地說出自己的來意,“我是帶你來采花的。”
她看夜叉摸得差不多了,直接彎下腰一把把花給拔走了,動作迅速且毫不留情,讓剛剛還在小心翼翼,擔心自己會不會把花給傷了的少年看得目瞪口呆。
“清心有極高的藥用價值,尋常人又極難采摘,所以其價甚高。”她不知從哪裏又掏出一個小布兜,把花輕輕放了進去,瞥了眼少年愣愣的模樣,沒忍住摸了摸他的頭。
“啊。”被摸頭了的夜叉這才如夢初醒,也開始跟着印女摘起花來。
直到太陽快要落山,落日的餘晖将他們的臉照得紅彤彤的時候,他們這才原路返回。
回去的路上依然沒什麽行人,何況他們本就異于常人,特別是印女,她身上非人的特征要更為明顯,所以基本上不認識他們的人都會選擇避開他們。
暮鼓山沉,夕陽在印女是眼眸中映出流光,如波潋滟。她忽然開口朝身後的人問道。
“還記得魔神給你下令的時候,祂說了什麽嗎。”
“叛徒。”他面露不忍,眼睛裏空落落的,“祂說要我去處理叛徒。”
“是嗎。”印女有些萬念俱灰,魔神果然還是起疑心了,否則祂不會去探查那些已經逃跑的人。
忽然,她感到一絲入骨的涼意,熟悉的感覺侵入了她的意識。她停下腳步站定,閉上了眼睛,夜叉也跟着停了下來,他看見她臉上的表情,肉眼可見地緊張了起來。
半晌過去,她睜開眼,眼底還是一片清明,但面上卻是一片冰冷。
“怎麽了。”他急切地問道。
“魔神給我下派任務了。”她飛快地說,面露嘲諷,“是時候要履行神使的義務了。”
“那是什麽?”他這才想起印女還有這麽個身份——魔神的神使。
“我要回去村子教化村民,傳播魔神大人這次的偉績。”她對着少年淡淡地解釋道,“你可以不用跟着我,在村子外面待着,或者随便什麽地方都行。”
但少年還是沉默着跟緊了她,她見他如此也沒說什麽,只是默默加快了腳步。
等他們回到了那個村子,他發現村子裏的人顯然是已經收到了魔神的口谕,在村口等候多時。
他們一見到印女便圍了上來,每個人的臉上神情各異,但毫不意外都有些誠惶誠恐的,完全不見之前印女來時的熱情。
這個村子就是之前他們留宿的地方,他們看到印女來了就将她迎了進去。
他們将她帶入一個有些破舊但整潔亮堂的祠堂內,無論男女老少全都跪坐在印女的面前,如同虔誠的信徒般,聽着印女講述着魔神大人如何鏟除了那些偷奸耍滑的惡徒,保護了無辜人民安全的故事。
村民們面無表情地聽着,每當聽到魔神是如何懲罰那些逃跑的叛徒的時候,頭都會不自覺地埋得更低。
真是可怕啊。為什麽要逃呢?他們想。
印女對他們說話的聲音總是細聲細氣,柔和如歌,他們都喜歡聽印女說話的聲音。魔神對他們來說就是一道恐怖而又未知的影子,而只要這樣聽着,魔神大人就不會生氣,像其他村子那樣的災禍就不會來臨。
“感謝魔神大人的恩賜,願神明保佑你們。”她用這句話作為結尾,目光真誠卻又遙遠,像極了擺在神龛中的神像。
她看着臺下低垂着頭窸窸窣窣離開的人們,忽然覺得自己好累。她時常這麽覺得,但她的身體永遠好得不行。
“孩子,你過來。”她叫住了之前那天晚上朝她打招呼的女孩,女孩得到了母親的許可後,腳步虛浮,噠噠噠地朝印女跑過來。
“咳、咳咳!印女大人!”她興奮地看着印女,小臉咳得通紅。
女孩有一雙大得像兩顆黑葡萄的眼睛,因為久病導致身體瘦弱,看起來像只小猴子。她之前一直很想咳嗽,因為印女在說話所以不敢咳,直到現在把臉頰憋的通紅,才輕輕咳了兩聲。
“來,這個給你。”印女矜持地摸了摸女孩的發旋,将裝滿清心花的布兜放在女孩手心裏。
女孩打開布兜,清心的香氣讓她積郁已久的肺部得到了舒緩。
“謝謝神使大人!”沒等女孩反應過來,她的母親已經朝着印女狠狠跪下,印女将她扶了起來,才發現這位母親已是淚流滿面。
唉。印女在心裏嘆了一口氣,她細細地端詳着眼前這個流淚的女人,忽然想起自己的母親,那個面容早已模糊的女人,她離開前似乎也是這樣流着眼淚。
“勞您能記得丫丫生了病,這清心本是千金難求的,有了這些丫丫就能好了。遇見您是她的福氣,多謝印女大人照拂。”丫丫的母親抹了抹眼淚,牽着丫丫朝印女深深地鞠躬,又急忙忙地離開了。
等人群散盡,她呆立在空無一人的祠堂之中,看着已經代替太陽升上天空的月亮,突然一個聲音響起。
“這就是神使嗎?”夜叉的身影隐匿在黑暗中,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印女,語速很慢,印女能清楚地聽清每一個字。
“不,這哪裏是神使。”她朝他苦笑,“騙子罷了。”
“可真正的騙子不會給生病的人采藥,”少年的神情變得有些執拗,他希望給予印女一些力所能及的安慰,“......至少他們會感謝你。”
“但本質還是一樣的,我們用語言、用武力将他們困于一隅,這是做再多也不會有改變的事實。”印女感嘆少年尚且赤誠的心,“你也是明白的,不是嗎。”
少年不說話了。确實,在他眼中,無論幫助這些人再多,也抹不掉自己掠殺他們同胞的事實,對印女來說,應該也是如此。
他們懷揣着相同的罪惡感,在陰暗的祠堂裏相顧無言。
“走吧。”印女走上前,拉着少年離開了祠堂。直到他們離開了村子,他這才想起張嘴問印女,“去哪?”
“我們要先離開村子。”樹影下的黑暗毫無保留地接納了她,“魔神還是起了疑心了,這段時間我們要先與人們保持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