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堂屋裏一片死寂。
明明此時豔陽高照,但太夫人身後的丫鬟婆子們卻覺得四周冷飕飕的。
太夫人臉上的笑容再也繃不住了,這大半輩子都過來了,她還是第一次被人當衆指着鼻子罵。
而祝嬷嬷還沒說夠,下一刻,還真輕蔑地對着太夫人的腳邊呸了一口。
“呵,這都什麽人啊,不僅眼皮子淺,還不懂一點禮數,哪有當婆婆的就這麽橫沖直撞地跑到兒媳的院子裏頤指氣使的?!”
“奴婢出入宮廷幾十年,見過的貴人不知凡幾,還是頭一回見太夫人這般的……奴婢記得太夫人娘家是姓任吧?”
祝嬷嬷看着太夫人的眼神就仿佛在看一個鄉野粗婦,一臉的失望與輕鄙。
這種居高臨下的眼神刺痛了太夫人。
讓太夫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幾十年前,她剛嫁入侯府的時候,她的婆母呂氏挑剔地打量着她的樣子。
她曾親耳聽到婆母對親信感嘆:“一門三代三進士也不過是寒門,任家根基太淺,這老大媳婦啊,終究是差了點。”
那一刻,當時才年方十六的太夫人真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幾十年前的往事宛如昨日般清晰地浮現眼前。
祝嬷嬷搖頭嘆道:“這任家的家教實在是堪憂啊!”
太夫人:“……”
太夫人臉都漲紅了,嘴巴張張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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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燕飛低低地輕笑出聲。
她又趕緊憋住了,強力忍着,輕快的笑意不可自抑地蕩漾在眼底。
她轉過臉,一派泰然地對金大管家吩咐道:“先擡吧。”
“東西太多了,要是都理完,怕是要宵禁了。”
她慢慢悠悠地環視着周圍的這些箱子,神情間帶着一種閑庭自若的悠然。
“是,姑娘。”金大管家笑眯眯地對着蕭燕飛作揖,接着故意面向了太夫人,笑得好似狐貍般,朗聲吩咐婆子們道,“把這幾箱封好的箱子先擡走了。手腳利索點!”
殷家的婆子們紛紛應了。
兩個婆子一左一右地擡起了一個沉甸甸的箱子,箱子很沉,從她們的動作與表情就能顯而易見地看出這一點。
瞧在太夫人的眼裏,就仿佛自己的東西被人生生搶走了般。
太夫人雙眸睜大,回過神,脫口道:“等等。”
堂屋外,太夫人帶來的那些丫鬟婆子面面相看,擋在了大門口。
“哎!”祝嬷嬷撇了下嘴,“奴婢記得任家這才出了三四代的進士吧……難怪了,總是差了點。”
一門子弟中若是能出三四代的進士,那是一種光耀門楣的事,可在祝嬷嬷的嘴裏,卻是貶低了又再貶低。
祝嬷嬷從下而上地打量着太夫人,露出挑剔的表情,訓誡道:“太夫人,仕女就當‘行不露足,踱不過寸,笑不露齒,手不上胸’*,太夫人這禮數實在不行啊。”
太夫人鼻翼翕動了兩下,下意識地把腳縮進了裙下,又把持佛珠串的手往下放了放。
祝嬷嬷輕蔑一笑:“你既然嫁進了勳貴府邸,就該時刻注意舉止,嚴于律己,才配得上你頭上的這诰命。”
“蕭太夫人,你說是嗎?”
“……”太夫人的臉色精彩變化着,先是羞憤,再是惱怒,又是猶疑不定。
她緊緊地咬着牙,幾乎将牙齒牙碎,想說什麽。
祝嬷嬷冷眼看着太夫人,拿出了一把戒尺,示威地敲了敲掌心:“這……是皇後娘娘賜的戒尺。”
說話間,祝嬷嬷舉着戒尺朝太夫人逼近。
太夫人一驚,生怕這戒尺下一瞬就要打過來,張口不過腦子地脫口道:“是。”
話出口後,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失言,一張老臉瞬間憋得血紅,緊緊地抿住了唇,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祝嬷嬷哪裏看不出太夫人的不甘與羞惱,搖頭又嘆氣:“看來太夫人還不知錯。”
“真是不堪教也。”
蕭燕飛在一邊看了一出好戲,嘴角翹起,仿佛夏夜的一彎月牙兒。
她默默地給了祝嬷嬷一個贊賞的眼神,只這一眼就讓祝嬷嬷精神大振,腰板挺得更直了。
蕭燕飛放下茶盅,淡淡道:“搬吧。”
那些擡箱子的殷家婆子們就昂首挺胸地動了起來,擡着一個個沉甸甸的樟木箱子從堂屋穿過庭院,往府外的方向而去。
一擡擡嫁妝連續不斷地從侯府擡了出去,擡上了殷家的馬車,尤其是那些房契地契、金銀細軟等等值錢的物件都要先搬走。
金大管家笑眯眯地朝太夫人斜了一眼,此刻太夫人渾身僵直,羞惱交加,那心痛難當的目光忍不住就朝那些被擡走的嫁妝上瞟去。
金大管家撇了撇嘴,又想起方才蕭衍那副趾高氣昂的樣子,心裏很是輕蔑。
貪着殷家的錢,享着殷家的好處,卻又在骨子裏瞧不上殷家。
可笑!
按下心頭沉悶的情緒,金大管家對着蕭燕飛笑道:“姑娘,您不如先回去吧,這邊怕是要忙到夜裏。”
環視周圍這淩亂不堪的屋子與庭院,蕭燕飛點了點頭,又對祝嬷嬷吩咐道:“嬷嬷留下吧。”
留祝嬷嬷在這裏鎮場子也好,省得太夫人又使出什麽幺蛾子。
“姑娘放心,奴婢會在這裏看着的。”祝嬷嬷愈發亢奮,雙目灼灼。
這是姑娘對自己的看重,自己絕對不會辜負姑娘的!
蕭燕飛起了身,撫了撫衣裙,就往堂屋外走。
“蕭燕飛……”太夫人眉頭緊皺,本想叫住蕭燕飛,但祝嬷嬷一個閃身,擋在了她與蕭燕飛之間。
蕭燕飛仿若未聞地往前進去,不緊不慢,還聽到後方的祝嬷嬷滔滔不絕地說道:“太夫人,奴婢是為你好,才好心指點你。”
“奴婢從前在尚儀局十幾年,太後、皇後娘娘都對奴婢的規矩禮數贊不絕口,這普通人想讓奴婢指點一句,奴婢都不會多看她一眼。”
“這回皇後娘娘遣奴婢來侯府指點貴府的規矩禮數,奴婢就多與太夫人說幾句,太夫人啊,你這禦下的本事也不行啊,你看你帶來的這個婆子,一個勁兒往屋裏睃,成何體統!”
“還有……”
“……”太夫人有些懵,久久說不出一個字。
而堂屋外的蕭燕飛忍不住“撲哧”地笑出了聲,心道:皇後的招牌還是挺管用的,鎮得住場子!
蕭燕飛笑得不能自抑,步履輕快地離開了侯府。
除了蕭燕飛親手拿着的這些地契房契的契紙外,所有的嫁妝、帳冊等等都會送到殷氏在京城的一處陪嫁宅子。
這是一個三進的宅子,在城西的安德街,距離葫蘆胡同不過才三四條街的距離,地段不是特別好,但宅子很是雅致。
這是殷老爺的意思。
興許是為了避免自己多想,殷太太私下裏跟蕭燕飛說了一番體己話:“燕兒,如今我與你外祖父名下有了嗣子,未免嗣子對你娘的這份家當生出不該有的心思,還不如打從一開始就分開得好,也免得時間久了,攀扯不清。”
“我和你外祖父就你娘這一個獨女,只想她能過得好,當年為她準備的嫁妝加上那些沒有上嫁妝單子的壓箱底足有殷家一半的産業。”
“財帛動人心啊。”
蕭燕飛當然明白這個道理,自古以來,兄弟姐妹間為了分家不均鬧得老死不相往來的不再少數。
蕭燕飛跟着殷家的馬車先順路去了一趟安德街,遙遙地看了眼那棟宅子,就懷揣着契紙回了葫蘆胡同。
結果一到殷家,她就發現,顧非池也在。
他正陪着殷老爺在一個八角涼亭裏下棋,一襲鮮亮的紫色直裰那麽奪目耀眼。金色的陽光從亭子一側透了過來,半邊面具下,挺拔的鼻峰與薄唇如山巒般迤逦。
榧木棋盤上的黑白棋子縱橫交錯,占據了半邊棋盤,顯然他們倆應該下了有一會兒了。
殷老爺依然坐在輪椅上,眉眼含笑,但人還很虛弱,那執起白子的手指微微顫動着。
落下白子後,殷老爺擡眼看向亭子外的蕭燕飛,慈愛地笑道:“燕兒,回來了?”
面對這失而複得外孫女,這位平日裏素然精明沉穩的老人總是分外的慈愛溫和,努力彌補着過去十五年的遺憾。
蕭燕飛嫣然一笑,乖乖巧巧地說道:“外祖父,金大管家還在侯府忙着呢,我也幫不上什麽忙,就先回來了。”
顧非池信手在棋盒裏抓了枚黑子,眼睛瞄了她一眼,便胸有成竹地落下了黑子,動作優雅好看。
那黑玉般潤澤的瞳仁流光溢彩,微微上挑的狐貍眼眼線秾麗,漂亮得讓人心悸。
真是雙漂亮的眼睛!蕭燕飛由衷地嘆道,唇畔笑意氤氲。
她繼續往亭子裏走,往旁邊一坐,靜靜地看着他們下棋。
因為中風的原因,殷老爺的思維有些慢,每一次都要想很久,才能決定下一步棋,落子的動作也不太爽利。
顧非池也配合着殷老爺放慢了動作,總是停頓一下,才拈子,再落子,舉手投足間有種淡然自若變的惬意。
一下下落子聲間或地響起。
蕭燕飛托着下巴,斜睨了坐在她左手邊眉開眼笑的殷老爺一眼。
心裏幽幽嘆氣,外祖父就是個臭棋簍子,連她都看出來了,剛剛這十來子至少有一半在自尋死路。
本來她看外祖父下得這麽認真這麽開懷,還以為他很厲害呢。
“啪!”
顧非池不緊不慢地又在棋盤上落下了一子,很客氣地只吃掉了一枚白子。
不容易啊,明明可殺一片的。蕭燕飛心道。
殷老爺死死地盯着棋盤,苦思冥想了好一會兒,才又落了一子。
不對,不該下這裏的。殷老爺皺起了花白的眉頭,急忙朝旁邊的蕭燕飛瞟去,眨了下右眼,暗暗地使着眼色。
蕭燕飛立刻心領神會,也默契地眨了下右眼,眉眼彎了彎。
她換了只手托腮,笑眯眯地問另一邊的顧非池道:“你怎麽來了?”
顧非池執起茶壺親自給她倒了杯花茶,遞給她,平靜地說道:“我來提親的。”
啊?!蕭燕飛有些懵,怔怔地看着顧非池。
殷老爺也是一愣,接着笑容就越來越大,從唇角直蔓延到眼角眉梢,像是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
對于顧非池這般有心,殷老爺很是高興。
有聖旨賜婚在前,這門婚事應該算是板上釘釘,可顧非池還這般有心親自來殷家提親,這是對外孫女的重視。
這位衛國公世子全然不像傳聞中的跋扈恣意,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行為都在顯示着他對這門親事的誠意。
蕭燕飛眨了眨眼,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唇畔顯出俏皮的梨渦:“趁我不在,來提親?”
顧非池微微地笑:“外祖父答應了。”
他也不見外,直接喚起了外祖父,睜眼說瞎話,似篤定了殷老爺不會拆他的臺。
這個外孫女婿有點意思!殷老爺在一旁越看越樂,偷偷摸摸地把那枚剛剛落下的白子往旁邊挪了挪。
蕭燕飛把殷老爺的小動作都看在了眼裏,趕緊擡手去接顧非池手裏的那個茶杯,寬大的袖口順勢垂落,貼心地幫殷老爺擋了擋顧非池的視線。
外祖孫倆配合得相當默契,而顧非池只作不知。
他又拈起了一枚黑子,手指在半空中頓了頓,“咦”了一聲:“方才這一子是下在這裏的嗎?”
“對對對。”殷老爺忙不疊道。
對對對。蕭燕飛睜着一雙真誠的大眼,點頭如搗蒜,要多可愛有多可愛。
顧非池暗自悶笑,從容地落子。
落子聲清脆爽利,透出了他的好心情。
看着顧非池落子的位置,蕭燕飛眼睛一亮,忙道:“外祖父,快快,十七星,三。”
好!殷老爺自然是聽外孫女的,二話不說地依言行事。
“十二月,五。”蕭燕飛又對坐在另一邊的顧非池道,”你下那裏。“
顧非池:“……“
小姑娘半點也不心虛,歪着臉笑,眸光如同一泓清泉,笑起來唇紅齒白。
她一個輕飄飄的眼神掃過去,顧非池就聽話地把黑子落在了她指定的位置上。
殷老爺瞬間心裏有譜了,從從容容地繼續落子,一派仙風道骨。
而蕭燕飛則繼續指點着顧非池:
“十四雉,五。”
“十三閏,七。”
“……”
如此來回了幾遍,漸漸落于下風的黑子投子認負了。
“外祖父,你贏了!”蕭燕飛笑眯眯地看着殷老爺,輕輕鼓掌。
同時,斜斜地以眼角去瞟顧非池,眉宇間流露出來的愉悅讓她顧盼生輝,猶如這初夏的嬌花般明媚。
殷老爺拈須一笑,容光煥發。
他這都幾十年沒贏過棋了,連老妻都不願意與他下棋了,總說他是個臭棋簍子。
臭棋簍子怎麽了,臭棋簍子也能贏棋。
殷老爺一時棋瘾發作,就笑道:“再來,再來一局。”
連虛浮的聲音似乎都多了一分底氣。
“不行了。”蕭燕飛二話不說地擺擺手,“這個時辰,您該午睡了。”
殷老爺猶覺意猶未盡,想跟外孫女打個商量,卻見顧非池起了身,微微一笑:“外祖父,明天再來陪你下。”
他一個跨步走了過來,輕輕松松就擡起了那沉重笨拙的輪椅,連人帶輪椅地推出了涼亭,不給殷老爺一點耍賴的機會。
蕭燕飛立即跟上,接手了殷老爺的輪椅,軟聲哄着老人家道:“外祖父,您放心,他明天一定來。”
這年紀大了,就跟老小孩似的,要人哄着。
蕭燕飛親自把輪椅推回了殷老爺的屋子,又盯着他吃了藥,等他歇下了,這才從他的屋裏出來。
她的心情不錯,想着顧非池剛幫她哄了外祖父,就更高興了,心口泛着一絲甜。
“我請你喝梨花白好不好?”蕭燕飛笑吟吟道,“外祖父家的梨花白是我外祖母親手釀的,好喝極了……”
比起荷花酒,可謂各有千秋。
蕭燕飛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與他分享好酒,可才走出幾步,就感覺頭上一緊,發髻上的紫色絲帶被人用手指勾住了。
她停下了腳步,疑惑地回頭看向顧非池。
青年修長如玉的手指略微一勾,那原本打成蝴蝶結的紫色絲帶就一下子散開了,輕輕地落在了他的掌心。
“抱歉。”顧非池輕聲道,波瀾不驚的語氣中沒什麽誠意,唇角微微彎起,右手握了握。
那帶有薄繭的手掌再展開時,那條紫色絲帶不見了,掌心躺着一條絞着金線的大紅絲縧,兩端串着幾顆小指頭大小的紅珊瑚珠子,那夾在絲縧中的根根金線在陽光下流光溢彩。
這是給她的?蕭燕飛眨了眨眼睛。
纖長濃密的睫毛又卷又翹。
顧非池垂眸看着她巴掌大小的小臉,烏黑濃睫也跟着忽扇了兩下。
蕭燕飛慢慢地擡手把那條大紅絲縧抓在了手裏,晃了晃,鮮豔奪目的大紅色襯得她的手指如雪凝般。
這麽漂亮精致的絲縧不僅可以用來束發,也可以纏在手腕上。
蕭燕飛愉快地把絲縧往自己纖細的手腕上比了比,忽然又是一怔。
視線瞥過顧非池的鬓角,一條大紅絲縧自那烏黑如墨發間垂落,同樣絞着根根金線,同樣末端綴有紅珊瑚珠子。
與她手上這條一模一樣的絲縧。
蕭燕飛情不自禁地彎唇,心中甜滋滋的,像含着濃得化不開的糖,又仿佛被春風拂過似的飛揚起來。
她又把那大紅絲縧放回到了他手上,同時朝他微微傾身,理所當然地說道:“給我系上吧。”
顧非池默默地接過絲縧,柔軟的大紅絲縧纏着他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上,紅與白的對比,莫名的暧昧。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系在了少女的發髻上,動作輕而柔,一手撥開她頰畔一撮柔軟冰涼的發絲,指上的薄繭不經意擦過她的耳垂。
那潔白如玉的耳垂慢慢地浮上了一抹淺淺的粉色,粉瑩瑩的。
兩人靠得很近,近得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溫熱的氣息,近得幾乎能聽到彼此的衣衫窸窣摩擦的聲響。
蕭燕飛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目光凝固在他白皙修長的喉間,喉結微微凸起,線條流暢優美。
“好了。”他低沉的聲音自頭頂上方傳來,那脖頸上的喉結随着說話微動,透着一種說不出的蠱惑,看得蕭燕飛憑空生起一股沖動,很想擡手摸一摸,口唇發幹。
她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面頰微紅。
“姑娘。”
遠處的喊聲打破了這旖旎的氣氛,一個小丫鬟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姑娘,林管事回來了,還帶了祝嬷嬷。”
林管事是今天和金大管家一起去侯府拉嫁妝的一個殷家小管事,蕭燕飛也是知道的。
“一起?”蕭燕飛轉頭問顧非池,小臉一歪,那大紅絲縧順勢垂在肩前,圓滾滾的紅珊瑚珠子在胸口輕輕晃動,閃着瑩潤的微光。
好。顧非池略一颔首。
兩人一起去了正廳,廳內不僅站着林管事和祝嬷嬷,殷氏也在。
“姑奶奶,”林管事笑容可掬地禀着話,“大部分嫁妝都已經拉去安德街的宅子了,時間趕,就把貴重的部分先給收拾了。”
“金大管家還說,對比着嫁妝,發現還少了一個銅鍍金盆紅珊瑚盆景、一座紫檀木嵌象牙屏風、一件羊脂白玉雲蝠靈芝紋如意……”
殷氏聽得漫不經意,一眼看到了廳外朝這邊走來的蕭燕飛和顧非池,心裏歡喜極了。
“姑娘!”祝嬷嬷激動地對着蕭燕飛喚道,神采奕奕。
殷氏:“……”
殷氏忍不住多看了祝嬷嬷兩眼,心道:剛才見這祝嬷嬷呆呆木木的,和那天随聖旨來侯府時的樣子不太一樣。
她差點還以為這祝嬷嬷是病了呢。
可現在……
殷氏心頭湧現一種古怪的感覺。
“二姑娘,”祝嬷嬷眼裏只有蕭燕飛一人,根本就不在意林管事才說了一半,自顧自地禀道,“剛剛奴婢‘說服’太夫人拿出了一個莊子,一家鋪子,還有百畝良田,給姑娘您添妝。”
祝嬷嬷的臉上流露出一種既倨傲又忠誠的矛盾感,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古怪的執拗,那眼神似在說,她辦得漂亮吧?
就仿佛一頭等着主人臨幸寵愛的忠犬,她甚至沒多看顧非池一眼。
林管事表情微妙地看了看祝嬷嬷。
他當時就在場,眼睜睜地看着太夫人怎麽被祝嬷嬷說得暈頭轉向,就仿佛太夫人不拿出自己的私産給姑娘添妝就是對賜婚不滿,對皇上不滿,逼得太夫人拿出了這份不薄的添妝。就算太夫人拼命說她已經拿了兩萬兩白銀都沒用。
蕭太夫人最後都快哭出來了。
“真的嗎?”蕭燕飛悠然在窗邊坐下,托腮看着祝嬷嬷,一手撐在窗檻上,幾縷青絲與大紅絲縧飄在袖上,那層層疊疊的袖口如水紋般垂落,露出一截細膩如白玉似的手腕。
她飽滿的唇形優美,在陽光下的照射下色澤嫣紅,如海棠般豔麗,偏偏眼神冷清清的,似綴着清晨霧氣般涼薄。
嬌美,乖巧而又張揚。
“真的!”祝嬷嬷連連點頭,熱切地說道,“蕭太夫人慚愧極了,說是從前她沒有好好待姑娘,是她做祖母的不是,理應在嫁妝上彌補姑娘一份。”
說着,祝嬷嬷又恭恭敬敬地從袖中拿出了一個小盒子,裏面就放着太夫人給的那些地契、房契。
林管事在一旁也點了點頭,似在附和着祝嬷嬷的話,腦子裏想的卻是太夫人在拿出這些東西後悔得恨不得沒來過正院的表情。
蕭燕飛淺淺一笑,沒走心地贊了一句:“嬷嬷辛苦了。”
“這是奴婢應當的。”祝嬷嬷精神抖擻,滿心熨帖,從前她給柳皇後辦事,就是辦得再好,也不過得皇後一個颔首,或是一句“退下吧”,哪有蕭二姑娘這般體諒她們奴婢的。
殷氏表情怔怔地看着女兒和祝嬷嬷,覺得自己有些看不懂了。
蕭燕飛纖細的手指在那小盒子上摩挲了兩下,心情不錯地笑得更開懷了:這下她的小匣子裏又可以添上點家當了。
“匣子不夠用的話,我再送你個新匣子好不好?”一陣溫熱的氣息吐上了蕭燕飛的耳垂,伴着一旁青年清冷醇厚的嗓音。
蕭燕飛覺得耳際癢癢的,像羽毛撓過似的,下意識地去捂了捂耳朵,指尖卻是碰到了一樣溫暖柔軟的東西……指尖一顫。
她正要轉頭,堂屋外恰好傳來一個婆子氣喘籲籲的聲音:“姑奶奶,侯爺求見。”
那婆子的鬓角有些淩亂,匆匆跑進了屋,形容局促地禀道:“奴婢本想攔下的,可侯爺不管不顧地非要沖進來……”
“侯爺”指的當然是武安侯蕭衍。
殷氏溫婉的臉龐一下子就蒙上了一層陰影,胸口一陣憋悶,似是被什麽東西塞在了胸口,上不上,下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