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宋之妄重重地吐出一口氣,走到談華卿身邊,沒有說話,安安靜靜站在一旁。
那個小孩已經醒了,鐘晗救不了他,這孩子被下得毒太多太多,他喂了很多藥很多藥,也救不了他。
宋時鳴沒想到會在這裏看見談相,但談相的眼睛好像瞎了,看不見他了。
“談相,你怎麽也在這?”
談華卿腦海裏又閃過許多畫面,他搖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
“談…相,你還記得我嗎?”
談華卿沉默半晌,最終點了點頭。
宋時鳴破涕而笑,“真好,你還記得我。”
“他們都不記得我,沒有人會記得我,除了你……”
談華卿舌尖發麻,“你怎麽…會在這裏?”
宋時鳴哭着說,“我要…去找太子哥哥,我把玉玺偷出來了,有了玉玺,太子哥哥就能成為皇帝了,我不要當皇帝,”
他天真的以為,只要有了玉玺,就能成為皇帝,就能逃脫牢籠。
一根弦嘣得一聲發出刺耳的争鳴,談華卿腦海又多了許多畫面,記憶越發完整起來。
“……陛下?”
宋時鳴苦笑一聲,“我不要當什麽陛下,我是時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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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華卿愣住了,破碎的回憶在他面前閃過,心髒不由自主慢慢跳快。
“談相……我是不是快要死了,”睜開眼的一剎那,他就感受到了身上的劇痛,這麽痛,是快要死的人才會有的。
在這場大人之間權力複仇的争鬥下,宋時鳴終究成了最無辜的犧牲者。
他是年幼傀儡的皇帝,是宋琢廷為了把持大夏的工具。
可他才不過七歲而已,僅僅七歲而已……
談華卿大口大口喘息,揪着心口,無盡的悔意驟然湧了上來。
仇恨蒙蔽他的雙眼,他已然釀成大錯,難以挽回。
為時…已晚。
談華卿痛苦道歉,“對不起。”
宋時鳴愣住了,他呆呆望着床帷,哽咽道:“我從來都不怪你的,談相。”
“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是最…最…最開心的日子了,我的名字是你教會我寫的。”
“是我太笨了,我被人騙了,我給他們錢,他們騙了我……”
“可他們好苦啊,他們沒有飯吃,沒有衣服穿…我只是…想幫一幫他們,是我錯了嗎?”
宋時鳴哽咽地哭。
談華卿咬緊唇,“時鳴沒有錯。”
是他的錯,是他們的錯。
宋時鳴的小手握緊談華卿的手,眼淚止不住流下,每說一個字,鮮紅奪目的血就從他嘴裏流出來。
“我……還沒有看見……元宵盛會呢,一次也沒有,還沒有吃桂花糖呢。”
談華卿握着他的手,“很快就能吃到了。”
此刻什麽話都是那麽蒼白無力,宋時鳴滿臉都是淚,虛弱笑着說,“談…相,我…活不了了,我知道的。”
談華卿渾身一僵,“對不起。”
“我好想念母親啊,其實,每年都會偷偷去祭拜她。”
他說的母妃不是扶養他的卓櫻,而他真正的母親——惜美人,但已經死了。
“母妃說,等我…生辰那日就給我唱《孩兒乖》,她明明就不會…唱歌…她是在哄我…。”
《孩兒乖》是一首大夏孩童都聽過的童謠,談華卿也聽過,聽過許多遍,在他年幼時,母親會抱着他,輕輕拍着他的背,哄他睡。
淚水浸濕眼眶,談華卿擦着宋時鳴嘴角的血跡,聲音發抖,“母妃她很愛你。”
宋時鳴眼睛灰暗,“可我沒有等到,我等了好久好久,她一直……一直都沒回來。”
“談…相…能不能唱給我聽…我不像我死掉了都沒聽到……。”
宋時鳴死死握緊談華卿的手。
談華卿的另一只手緩緩拍着宋時鳴的背,慢慢開口,在唱那首《孩兒乖》童謠。
“天黑了,孩兒乖,快回家,月牙彎,孩兒乖,快回家,窩暖暖,孩兒乖,夢裏會開花,夢裏有…阿媽”
“不要怕,不要哭……阿媽在,好好睡…好好睡……”
“好好睡……”
談華卿的聲音越發哽咽,不知不覺眼淚流了整張臉,手懸在空中停了許久許久,才慢慢落在被子上。
宋時鳴嘴邊動了動,談華卿附身去聽。
宋時鳴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眼睛瞪大,哭着懇求,“談相,救…救我,救救…大夏,救救百…姓,救這個天下。””
說完了,他才慢慢阖上雙眼,手無力地落了下來,無聲生息睡着了。
談華卿身體僵硬,不動了。
鐘晗灰頭土臉抱着桂花糖進來,興奮地喊:“糖來了!”
發覺屋內死寂,愣了好一會,把糖留下,失魂落魄離開了。
宋之妄站在談華卿身後,慢慢走到談華卿身邊,手攬過談華卿的肩膀,無聲地安慰他。
懸崖之上,有一棵粗壯的槐花樹,風也大,人也少,但這裏到處都是昙花,各種珍奇昙花,清香經久不散,到了夜裏,這些昙花都會開的。
宋之妄站在談華卿身後,看着他逐漸消瘦的背影,那随風散開的白發,心尖狠狠被刺痛。
談華卿望着宋時鳴的墓碑,把桂花糖放在墓碑前面,久久地不能回神。
天漸漸暗下來了,宋之妄牽起談華卿的手下山。
他們該走了,他們不可能一輩子都待在這懸崖上。
談華卿麻木地讓他牽着,“他是一個…很乖的孩子,也很早慧,很懂事…”
“我…是不是錯了?”
如果不是他,宋琢廷就不會有可乘之機,阿妄就不會離他而去,而且,時鳴也不會死。
栖靈山的夜色極美,千萬流熒,滿山遍野的昙花,在黑夜裏如同一盞一盞為亡魂引路的明燈。
“是非對錯,在于你自己,華卿,”宋之妄回答他的問題。
但宋之妄不覺得談華卿有錯,他愛談華卿的所有,所以無論對錯,他都愛。
談華卿灰眸一點點瞪大,意識到什麽,淚水順着眼眶緩緩流下,手指崩潰地蓋住臉,聲嘶力竭地怒吼。
宋之妄抱住不斷在發抖的他,用得力氣極大,“華卿,冷靜點,冷靜點。”
談華卿咬住自己的手腕不放,撕扯皮肉,鮮血淋漓也不松開。
宋之妄急了,“談華卿!”
但談華卿卻是聽不進去了,麻木又神經質地咬着自己的手腕。
宋之妄徹底看不下去,在他肩膀處輕輕拍了一掌。
談華卿暈倒在他懷裏。
宋之妄抱起他,以最快的速度沖回去,讓野沉把鐘晗帶過來,自己則迅速進了暗室。
黑暗吞噬一切,只有一個窗口能讓月光進來,宋之妄雙手纏繞鐵鏈,拳頭上都是血,姿态狼狽背靠在牆壁,頭低低垂着。
幾只流熒飛了起來,微微照亮了牆上的畫面,隐約可見一個人,鮮紅奪目,深刻入牆。
宋之妄望向月光,呢喃着,“華卿……”
鐘晗正美美地喝酒,好不快活,悠哉悠哉賞月,突然,就一群人直接闖了進來。
話不多說,野沉扛起他就跑,颠得鐘晗一把老骨頭都要散了。
鐘晗叫喚了幾次,沒人理他,憤憤地打開酒壺,淋了野沉一身。
宋之妄拍得并不重,談華卿很快就醒了,他看不見,但周圍一切他卻熟悉至極,一桌一椅,他已在夢中撫摸過千萬遍。
門口響起腳步聲,談華卿迅速看了過去,鐘晗嘴角噙着笑,手裏端着藥和食物,“你餓了吧,先吃飯,吃完飯再喝藥。”
談華卿沒聽到其他的動靜,“宋之妄呢?”
鐘晗把食物放在他面前,“他好的很,先把藥喝了。”
談華卿不理,作勢就要朝外頭走去,鐘晗在後頭叫住他,“你難道就不好奇五年他是怎麽過的?”
談華卿緩慢轉身,落座,端起藥一口悶下,又拿起粥,想要如法炮制。
鐘晗急忙搶了過去,“那粥剛熬好,可燙,你等會喝。”
“那你說。”
鐘晗把粥放在談華卿碰不到的地方,又含糊不清問,“嗯……之前給你的藥喝了沒?”
談華卿皺眉,沒什麽印象。
鐘晗又加了一句,“治眼睛的。”
談華卿搖搖頭,“還沒喝。”
“那你現在喝吧,喝了就告訴你,”
談華卿沒有任何猶豫,找出那瓶藥,一口喝下。
見談華卿面不改色全部喝下,鐘晗忙把桌上的甜心推到他面前,“吃些甜的緩緩。”
這藥本應該分作十次喝完,但一次喝完也無甚大礙,主要是這藥苦的難以入口,別說是喝了,聞一下都會忍不住反胃。
果然,這兩口子能這樣猛喝,都是瘋子,挺有夫夫相。
“不用,你說吧。”
“好吧,”鐘晗眯着眼睛想了想。
“萬巫山西邊有一大片湖,天藍水綠,中間有一座小島,很神奇的島,叫作——昙花島。”
“除了聖巫自己,所有人都被禁止進入。”
談華卿聽到那三個字,頓時愣住,睫毛微微顫抖。
“島上開滿了昙花,且只有昙花,世間稀世昙花都在那裏,全是由聖巫親手所種。”
“外界傳聞咱們的聖巫大人最愛昙花,曾有人送了一朵罕見的流熒并蒂昙花,聖巫當即就準了其所求,這事,是真的。”
鐘晗放下茶杯,微微一嘆,“我常有不解,如今見到你,才算了然。”
坐在對面的男子容貌俊秀,五官極為精致,清冷又不失溫和,眉眼雖是淡淡,如同一幅絕世的水墨畫,叫人自慚形穢,那滿頭白發更為其增添了一份不染俗世的氣韻,是個極好之人。
但也猶如昙花一現,難以抓住。
昙花,昙花,可不就是談華卿。
宋之妄愛的從來都不是昙花,他愛的只是談華卿。
大概,在不久的将來,昙花島就會迎來他真正的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