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烏雲密布,電閃雷鳴之間,滂沱大雨頃刻就落了下來,往生咒一遍又一遍從清真寺傳出來,低低切切,在雨裏聽的越發不真切。
談華卿費力地掀開眼皮,眼前一片黑暗,才想起自己早就已經瞎了,喉嚨幹涸,說不出話,撐着身體起來,想去喝點水。
還沒下床,一個人的腳步聲就響了起來,緊接着是倒茶的聲音。
“喝吧,”徐風詞眼神複雜望着談華卿,怎麽也沒想到,談華卿會變成現在這樣。
談華卿沒有接過,有些疑惑,“你是?”
“才不過五年,你這就不記得我了?”徐風詞詫異,沒有注意到談華卿眼睛的異樣。
突然又聽到一道清脆的女娃娃聲音。
“阿爹!你怎麽跑這了!說好陪我玩捉迷藏的!”
徐風詞把茶杯放在旁邊的小桌上,“水在桌子旁邊”,轉身笑着抱起了年僅三歲的女兒悅悅,“爹爹在這呢,你不是抓到阿爹了?”
悅悅的小嘴嘟起來,“那阿爹輸了,阿爹要給我買糕吃,我要吃十個!”
“好好好,爹爹給你買。”
小孩子的注意力總是很容易轉移,很快悅悅就看到了談華卿,睜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談華卿的眼睛。
“爹爹,這個叔叔的眼睛怎麽了呀?和我的不一樣,和爹爹阿娘的都不一樣,好漂亮!”
“阿爹,我也想要漂亮眼睛!”
徐風詞放下她,寵溺地嘆了一聲,“不許胡鬧,去找阿娘吧,別淋着,等會阿娘該心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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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悅哼了一聲,“知道”,聽見外頭阿娘在叫她,應了一聲,跑出去了。
徐風詞不自在咳嗽兩聲,“那是我女兒,三歲了。”
聽到徐風詞的話,談華卿慢慢記起他是誰了,摸到茶杯,一點一點喝水,緩解喉嚨的幹咳。
“孩子很可愛。”
雖然他看不見,但聽聲音就知道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孩。
與此同時,徐風詞也注意到談華卿的眼睛,和從前的不一樣了,只餘下一片死寂。
“……你的眼睛怎麽回事?”
“看不見了。”
徐風詞一怔,有些恍惚。
看着從前最嫉恨的人變成了這樣,他的內心沒有任何高興,反而帳然若失,甚至有一絲,憤怒。
談華卿怎麽變成這樣了?哪怕公…淩王殿下死了,徐風詞都不認為談華卿會這樣傷心頹然,談華卿這個人狠,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
他不該如此。
看見談華卿削瘦的手,蒼白的臉,還有那如同雪一樣的頭發,萬千思緒都堵在了心裏。
良久,徐風詞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有件事,我覺得你需要知道。”
“你說。”
徐風詞本來是帶着愛妻來賀丈母娘五十大壽,還沒進城,就看見了城門外的橫着二十一具屍體。
他認出了這是一直待在宋之妄和談華卿身邊的人,意識到大事不好,趕緊讓下人去打聽,才知道談華卿火燒皇宮,已經被通緝了。
他不忍看屍體橫陳,借口去清真寺上香拜佛,偷偷将屍體帶去清真寺後山葬起來了,清真寺住持和他認識,想必不會說出口,他也放心。
而談華卿也恰好被去山裏砍柴的小和尚發現,最後被住持救了。
往生咒的經聲越來越大,談華卿着急地往後山走,他看不清,一路都是跌跌撞撞的,連滾帶跑。
眼見談華卿又要撞在柱子上,徐風詞趕緊扯他回來,大聲道:“他們已經死了,你現在去了,又有什麽用!
談華卿不為所動,甩開他的手。
老住持見他來了,輕輕嘆息,雙手合十走到他面前,“談施主,請稍候,待貧僧超度亡魂,或可一談。”
“還有一位,是……二十二位,”談華卿喉嚨哽咽。
老住持回道:“徐施主派了人手,已在懸崖下尋到,談施主放心。”
“……謝住持,”
徐風詞從後面追了上來,勉強安慰,“別太傷心,他們忠心護你,也是死得其所了。”
“真的……多謝你。”
能從談華卿嘴裏聽到一句謝謝,唉……。
徐風詞嘆息一聲,搖搖頭,“不必言謝,你我是同窗。”
談華卿轉身離開,徐風詞望着他的踉踉跄跄背影,總感覺他下一秒就會倒下來。
曾經他以為談華卿就是一個冰做的人,無情無欲,到底是他看淺薄了,剛剛…談華卿分明是在哭。
他這樣的人,原來……也會有淚。
後來,徐風詞就再也沒見到談華卿了,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談華卿離開了清真寺。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皓月當空,又是一年中秋。
是夜,靠近北疆的一座城池卻亮如白晝,熱鬧至極,他們大多着赤金色衣服,繡滿了看不懂的古怪花紋,華服在燭燈照耀下,流光溢彩,像是蛇鱗,而且每個人的左耳上都戴着各種玉石墜子。
他們翹首以盼,有規矩地站在道路兩旁,恭敬地等待什麽人來。
長箭勢如破竹,擊碎夜間寂靜,也驚走山中一片雀,只見一只兇猛的海東青俯沖下來,飛到獵物身邊。
與此同時,六條威風凜凜的白狼也穿梭在林間,争相分食新鮮的晚餐。
一個高大挺拔的男子面無表情把弓扔給身後人 。
月亮終于出來了。
風輕輕吹動長發,露出一張令天地都為之失色的臉,鼻梁高挺,五官無一不精致。
唯有一點可惜,那截淩厲的斷眉,破壞了俊美無俦的容貌,一雙黑眸沒有多餘的情緒,冷漠涼薄,舉手投足都帶着睥睨尊貴的氣勢。
他一身玄金廣袖,左邊帶着象征身份的金狼頭耳铛,左手的無名指上還有一枚簡樸的銀戒指,也許是常常被撫摸,在月光之下,格外耀眼。
明愁單膝跪地,野沉虔誠恭敬地捧着面具,“主人。”
男子拿走面具,朝外走去。
戲奴臺一塵不染,戲奴臺臺主冥筏如同一尊雕像站在門口,目光緊緊盯着城門,賓客貴人已經入座,卻還是按耐不住心思,眼睛都往外面看。
白尋夜吃着美人剛剛剝好的葡萄,眯了眯眼,掃向自己的手下,目光落在站在最後面的瞎子身上。
“今兒個要是贏了,我就大發慈悲放了你們。”
要是贏了,那個人就會答應他的要求,這些人留着對他也沒什麽用了,不過啊,他也沒抱什麽希望。
除了……白尋夜的目光微微在那像乞丐一樣的人身上一停,這個人,或許還能寄托點希望。
“瞎子,你要是打贏了,興許就能見到那位特別喜歡昙花的人了。”
被叫瞎子的人高興地握緊手,激動想去謝謝白尋夜,還沒靠近,就被侍從攔了下來。
“髒死了,別過來謝我了,”白尋夜嫌棄地說,這人也不知道有什麽怪癖,幾乎就沒見他洗過澡,渾身又臭又髒,他可不想沾一身的跳蚤虱子。
瞎子只是低着頭笑了笑,一大塊布蒙住他的眼睛,也蓋住了他的半張臉,顯得他有些傻裏傻氣。
“還有啊,今天是什麽日子,都知道吧?要想活命,就緊緊閉上嘴。”
“……是。”
時間到了,戲奴臺本該開始,但現下沒有人敢去晃動那風玲。
突然,聽到有人跪地的時候,所有人臉色一凜,知道這是那位來了。
白尋夜也正了正臉色,檢查了自己的衣服,單手握拳放在胸前,單膝跪了下來。
瞎子不明所以,傻傻站着,然後就被侍從拍了一掌,跪下了。
只聽見一群穩而輕的腳步聲,那人走在最前面,身後跟了無數人,衆人大氣都不敢出,待那人坐在位置上,才敢起來。
有人想趁機看看那人,但位置上挂着墨竹簾,遮擋地嚴嚴實實,更別說周圍還圍滿了臉部狼尾刺青的侍衛,連靠近一下都不可能。
衆人輕輕挪着步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沒有發出任何動靜,也沒有人敢說話。
誰人都知道,這人是最厭惡吵鬧的,聽不得人聲,哪怕是一絲低語都會惹得那人不悅,引來殺身之禍。
前兩年就有個不怕死的,大聲喧嘩,辱罵的話還沒出口,脖子就被折斷了,從那以後,凡是聖巫來戲奴臺,來銜寂城,永遠都是安安靜靜的。
無人知道聖巫為什麽會折磨厭惡人語,但也無人敢問。
風鈴聲響起,所有貴人的戰奴都被帶走。
戲奴臺建造奇特,占地極大,從上之下,一共九層,最上面是聖巫大人的,視野最好,一覽無餘,而後依次按金錢劃分,坐的越高,身份就越尊貴,來歷就越神秘。
而鬥臺在最下面,是一個巨大的圓臺,宛若鼓面,底下還有七個暗口,随時會釋放機關,放出各種毒箭匕首,這是戰奴厮殺的地方。
白尋夜身份還算尊貴,坐在第七層,他沒了喝酒的興致,和所有人一樣緊盯着下面的鬥臺。
風玲又響了一聲。
底下人群瘋動,一夥接着一夥的人跑了出來,他們舉着刀,神情癫狂,互相殘殺。
白尋夜看着害怕地到處亂竄的瞎子,重重嘆了一口氣,虧他還以為他是個深藏不露的,沒想到面對這麽這樣大的場面,終究還是吓怕了。
唉……沒用了。
宋之妄興致寥寥,把玩着手上的戒指,望着下面的一團混戰,眼神意味不明。
忽而,他微微蹙了蹙眉,身體往前傾了,盡管弧度很小,還是有人注意到了。
明愁不知道是什麽引得他這樣臉色大變,順着他的視線看了下去,就看見一個蒙眼的男人幹淨利落的解決一個又一個人。
主人,這是動了收入麾下的心思?
等結束後,他會妥善安排的。
還沒想好怎麽買下那個戰奴,看見一閃而過的人影,臉色登時大變。
只見宋之妄猛然站起來,大步走到最前面,死死盯着臺下。
衆人一直注意左上方,見他出來了,不由得站起來仰望他。
冥筏吓得戰戰兢兢,直接跪了下來。
明愁看着臺上之人微微皺眉。
白尋夜也納悶,這是怎麽回事?聖巫怎麽一直看着臺子,臺子是有什麽東西嗎?
是什麽?衆人也在揣測。
鬥臺上的人倒下得越來越多,慢慢就只剩下零星幾個了。
白尋夜驚喜地看到瞎子還活着,臉色頓時一喜,差點就想喊了出來。
但瞎子的情況也不容樂觀,他的胸前插了兩把刀,還有大腿也被割了很長的一道,血肉模糊。
其他人也沒好到哪裏去,可勝者只有一個,衆人互相看了一眼,最後将目标鎖定到瞎子身上。
因為他是看起來最弱的。
瞎子側身躲過鞭子,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握緊鞭子,直接震碎,但那上面可是綴了毒刺的!
鞭子的主人還來不及驚駭,一道人影閃過,人頭就落地了。
還剩十五個。
只要殺了他們,就能見到了。
瞎子心情很好地晃了晃刀。
另外十五人都很震驚,他們也是戰奴,知道這裏最出名的戰奴是那幾個,但那幾個都歸入聖巫麾下了,這瞎子又是從哪冒出來的?!
“我認輸!”一人看時機不妙,趕緊下臺,回到自己主人身邊。
其餘能認輸的都跑了,只有一個人守在擂臺上。
是一個年紀不大,卻滿身都是傷的半大孩子,他雙眸無神,呆滞地望着前面讓他感覺有些熟悉的男子。
可他無論怎麽想都想不起他是誰。
瞎子看着眼前的小孩,手裏的刀緊了緊。
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地落在他身上,不出意外,這鬥臺的勝者一定是他。
白尋夜高興地快瘋了,只要這瞎子殺了這小孩,那他就贏了!
可令所有人都沒想到。
瞎子的刀已經高高舉起,下一秒,刀鋒驟然一轉,刺向了瞎子自己!
衆人看得心驚,突然,一個人影從天而降,以最快的速度沖向了鬥臺。
什麽!?
看清了是誰以後,所有人大驚失色,只見他們的聖巫大人用手接住了刀,勃然大怒望着差一點就死了的瞎子。
白尋夜還在對瞎子恨鐵不成鋼,看到這一幕,直接驚的張大嘴。
野沉神色凝重,冷着臉掃向四周,衆人還沒反應過來,兇神惡煞的守衛就把他們圍起來了。
血順着刀柄流下來,談華卿心中一震,直覺告訴他,他要找的人就在他面前,小心翼翼開口。
“你,喜歡昙花嗎?”
宋之妄目眦欲裂,隐忍地看着他的模樣。
談華卿不要他,欺騙他,玩弄他,他心中是恨的,是難過的,可當他再次看見談華卿的時候,看見他那麽狼狽。
那刀落下時,他的心在這一刻,仿佛被人用千斤重的刀一遍一遍地割,讓他難以呼吸,痛不欲生。
等他回神的時候,他已經站在了談華卿的面前。
遮擋眼睛的黑布掉了下來,那雙熟悉的灰眸暴露出來,但卻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情緒,無神地可怕,連冷漠都沒有了。
談華卿只是這樣望着前方,一如初見時的無悲無喜,眼裏什麽都沒有。
宋之妄發覺出了不對勁,顫抖着朝那灰眸伸出手,而談華卿像是并未發覺現在他面前站着的是曾經最愛他的人。
宋之妄臉色劇變,手指不自覺顫抖起來,心口也疼的厲害。
……談華卿……看不見了。
他的華卿……
他的華卿……
沒有聽到回答的聲音,談華卿又問了一遍。
“你……喜歡昙花嗎?”
宋之妄把刀甩飛出去,嘶啞的聲音帶着顫抖,“……喜歡。”
“我很…喜歡“
後來,宋之妄才知道,談華卿一直在找很喜歡昙花的人。
因為,他喜歡的人……
很喜歡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