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八月的雪下了薄薄的一層,就停了,戰争的號角之聲消散在濃煙滾滾的戰場中。
日落之下,一切都歸為寂然。
只餘下整片天空像是鮮血染成的火燒雲,美得令人窒息,遠遠只看見一個人從雲下走來。
宋之妄的衣服已經看不出是什麽顏色,紅得有些發黑,他身上還冒着殺意未消的熱氣,手裏拎着一個血淋淋的頭顱,一步一步朝談華卿走來。
他的眼神仍舊是殺氣騰騰的,過往之人都不敢上前,忙退避三舍。
尤其是敵軍看到謝雪炜的頭顱以後,立刻繳械投降,不再做無用的反抗。
談華卿握緊劍,心不禁在這一刻劇烈跳動起來,一聲大過一聲,他的腳仿佛被釘在原地,不能動彈一絲一毫。
可那雙極黑的雙眸,正認認真真地望着他,眼裏只有他。
就像他每一次看向他一樣,炙熱又毫不掩飾。
“華卿,我做到了。”
宋之妄終究是走到他面前,帶着一身傷,帶着他許下的承諾,帶着他永恒不變的愛意,走到他面前了。
談華卿突然很想抱抱他,很想問他疼不疼,很想問他……值得嗎。
但他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夜漸漸深了,從營帳裏端出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宋之妄站着原地,任由談華卿給他擦拭幹淨。
身上的傷處太多,吳風順特別說了,不能沐浴,唯恐發炎,所以只能一點一點擦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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繃帶纏滿了上身,宋之妄又怕熱,索性敞開衣服,頭發也被血濺到,纏繞在一起,打結了。
談華卿有些手足無措,耐心地将頭發弄開,又洗了好幾遍,才将頭發洗幹淨。
但從始至終,他都緊繃着臉,一言不發。
宋之妄也不敢說話,心裏摸不準談華卿究竟是怎麽了,是被他殺人吓到了?還是因為紀秋生之死?
“……華卿。”
宋之妄仰起頭,認真望着談華卿。
“你……”
談華卿幫他擦幹頭發,聞言,手停了一會兒,“我沒事。”
“謝氏已經滅族,我心中喜不自勝。”
這可不像高興的樣子,宋之妄覺得不對勁,很不對勁。
啪嗒一聲,有什麽東西仿佛碎了。
宋之妄摸着臉上的淚水,還沒來得及看清談華卿的臉,談華卿就迅速地站起來,不讓他看自己的臉。
“殿下,想必餓了,我去準備吃食。”
他作勢就要出去,不想讓宋之妄看見這副模樣。
可他又哪裏快得過宋之妄,即便宋之妄受傷甚重,但他到底是習武之人,何況他擁有不死之身,很快就從後面抱緊了談華卿。
“為什麽哭?”宋之妄的聲音沙啞
“是因為太高興?”
“因為紀秋生?”
談華卿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宋之妄迫不及待打斷了。
“是因為心疼我,對不對?”
“華卿,你愛我。”
宋之妄的聲音帶着一絲篤定的笑意。
談華卿垂眸,心想,怎麽能不心疼呢,怎麽能不愛呢。
那一天已經不遠了,都城的那封信,已經給談華卿敲醒了警鐘,邊疆已平,謝賊已死,意味着在不久之後,傳宋之妄回去的聖旨很快就會來到了。
談華卿想都不用想,等待宋之妄的将會是什麽。
宋寒廷是一國之君,生性多疑,若宋之妄是個女兒身,那他的戰功會成為他的榮耀,宋寒廷依然會視他為掌上明珠。
可他不是。
他是個真正的男人。
宋之妄……會死的。
談華卿摸上宋之妄的臉,眼神中帶着急切,“殿下,可有想去的地方?”
“怎麽了?”宋之妄握緊談華卿的手,卻發現他在發抖,臉色微微一變,“怎麽突然問這個?”
談華卿低下頭,慢慢開口,“我想了許多,你的身份瞞不住了,昨日你走後,太子殿下派人送來了一封密信,上面說,邊疆已經被平定了,皇上很快就會召你回都城。”
“華卿是擔心,父皇會殺我?”宋之妄問。
談華卿輕輕點了下頭。
宋之妄深吸一口氣,明白了談華卿的意思,“那……華卿和我一起離開嗎?”
半晌,談華卿搖頭了。
他走到今天,已經不可能再回頭,只要再殺一人,他的仇就徹底報了。
宋之妄斬釘截鐵回道:“那我更不可能離開。”
談華卿擡頭,手碰到宋之妄被纏滿繃帶的胸口,眼底閃過一絲驚慌,“殿下,這不是兒戲,不能任性。”
“我不會死的,華卿,你忘記了嗎?”
正因如此,談華卿才覺得擔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若是有一天這個秘密暴露出來,宋之妄恐怕會被視作妖邪,恐怕更會……
“何況,即便是死,如果能幫助華卿,我也是心甘情願的,”宋之妄一字一句道,下一秒就抱緊了談華卿。
恨不得将他揉進骨血裏。
營帳內的點着燈,很昏暗,地上跪着一個人影,盧長風站在一旁,眼神不住地往簾幕裏面看。
忽然,裏面傳出了很輕微的動靜,談華卿掀開簾子走了出來,宋之妄服用吳風順特別安排的藥,談華卿又陪了他很久,已經睡着了。
符彬嘴裏被塞了東西,防止他咬舌自盡的,他雙手和雙腳被捆住,臉色慘白,只能發出唔唔聲。
談華卿看也沒看他,擡手示意盧長風,“把刀給我。”
劃拉一聲,血劃破手心,談華卿握緊手,冷冷開口,“按住他。”
符彬不知道談華卿要做什麽,但看他這樣子就知道這血肯定不是什麽好東西,一個勁地掙紮。
可他那裏抗得過四五個人的力氣,尤其是兀鹫和沈曠兩人力氣大得要命。
血一點一點滴在符彬的眼睛上,漸漸他就不掙紮了,像木頭一樣喪着。
“你是誰的手下?”談華卿問。
符彬聲音很飄,已經失去了意識,一切行動随身體自主選擇。
“莊主,我是莊主的手下。”
談華卿蹙了蹙眉,兀鹫和沈曠卻一臉驚詫。
“他叫什麽名字?”
符彬搖了搖頭,“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啊。”
“他長什麽樣子?”
符彬繼續道:“好看,就是不能走,太可惜了,可惜啊。”
“他把你安插在中軍林幹什麽?”
“監視…軍部。”
談華卿又問,“他還讓你做了什麽?”
“……殺宋之妄,不能讓他回都城。”
話音剛落,符彬眼睛瞬間瞪大,已經清醒過來,而談華卿也立刻把刀刺進他的頭裏,一刀斃命。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沒想到談華卿會做出這麽反常的舉動。
“處理一下。”
“……是。”
“公子,他說是莊主,屬下或許知道一些,”兀鹫和沈曠相視一眼。
談華卿一邊洗手,“繼續。”
“暗莊的莊主,每年雪落之時都會來暗莊視察一次,挑選合格殺手,而這個人不良于行,只能坐輪椅,随行的還有一位戴面具披黑袍的高大男子。”
“公子,是否要我們……查查?”
談華卿搖頭,“不用。”
查是查不到了,只怕是難。
三軍回合,得知符彬叛變的消息,嚴銳和左拂臣愣是不敢相信,直到後面挨個問過許多人得知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才徹底消停了。
宋之妄受的傷已經在慢慢好了,除了談華卿也就只有吳風順發現了,他到底是從醫多年,怎麽可能連重傷和輕傷都分不清。
但看着宋之妄一夜之間就變得生龍活虎,也是感到非常震驚,他有心想診脈,但都被宋之妄推辭了,而且還被囑咐,他只要治好談華卿就行了。
吳風順一直都曉得,但談華卿的身體實在奇怪,體質陰寒像冰窟,看起來身子就不好,但就是這副快死的樣子,一路從解州跑到了這裏。
看這兩人你侬我侬的模樣,吳風順還有什麽不明白,又是一對恩愛眷侶咯。
忙了幾天,才整理好了一切。
紀秋生和聞風裏同葬在了開滿山茶花的山頭,那漫山遍野都是一個個墳包。
談華卿在他們墓前站了許久,但還是跟随大軍回到解州了。
這位聞郡王終究是敗了,但令人又不得不佩服他。
謝雪炜身死,諸軍皆降,唯有聞風裏帶來的十萬大軍,誓死不降,談華卿原想放他們離開,去過他們想要的生活,可他們卻選擇自殺于聞風裏墓前。
就像那些黑衣人一樣,一個個都心甘情願的赴死,壯烈殉主。
整整十萬忠将。
無人不驚嘆聞風裏的可怕之處,他才多大年紀,就有如此心計,令人心悅誠服。
談華卿心緒萬千,這就是他不敢和聞風裏硬拼的真正原因。
所以他不得不利用宋之妄,他知道宋之妄看見他受傷,一定會不要命的殺了聞風裏,最後,如他所願,宋之妄做到了。
聞風裏死了。
秋生也死了。
他明明知道秋生的身體不行,卻還是帶他來了。
一切歸位,他的複仇計劃沒有半點動搖。
手上傳來源源不斷的熱度,宋之妄偏頭露出一抹微笑,“在想什麽?”
“我們快到解州了。”
談華卿慢慢回神,靠進他懷裏。
宋之妄沒有打擾他,他了解華卿,他知道他的恐懼不安,知道他的愧疚後悔,知道他步步為營的痛苦。
他都知道,華卿比任何人都希望能結束這一切。
複仇是華卿一直想做的事,是他的支撐,也是他的枷鎖,華卿已經失去太多太多了。
宋之妄只願自己不會讓自己成為他的阻礙。
而且,他有這個意識,他從很早很早,就已經做好了随時為華卿死的準備。
宋之妄咬破舌尖,堅定開口,“華卿,你愛我,你知道嗎,我真的開心地要瘋了,但如果有一天,我會成為你的阻礙,我希望你不要愛我。”
你不愛我,就可以不用顧慮我,我也不再會是你的阻礙。
談華卿愣住了,慢慢就笑了起來,他捂住眼睛,,笑出了眼淚。
淚水肆意流下,話不成句,斷斷續續。
但宋之妄卻聽得清清楚楚,一字一句都刻進了他的心裏。
“宋之妄”
“晚了,來不及了”
“我…早就…愛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