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七月中,正值暑熱,解州本就幹旱缺水,更是悶熱不已,呼出來的氣都是熱的。
好在昨夜下了一場大雨,才緩和了些,天氣也并未放晴,徒留一些烏雲遮着。
談華卿也熱,但他尚且能夠忍受,又因是退了熱,有些頭重腳輕,嘴唇泛白,看上去也是虛弱不堪。
宋之妄坐在他旁邊,拿着一把蒲扇輕輕地給他扇風,帶來些許涼意,他沒敢太大力,怕談華卿又再次發熱。
大概這個夏天都不會覺得熱的人就是紀秋生了,他穿着廣袖交襟山茶花雲袍,臉還是那麽蒼白,神情憂郁,身形削瘦,手腕細白,仿佛稍微用點力就能折斷,空蕩蕩套着白菩提手串。
譚衍朔留心看了眼宋之妄,也想拿蒲扇給紀秋生扇扇風,看到紀秋生那慘白的臉,又默默收回了手。
他感覺,一陣風都能把紀秋生吹走。
心裏又忍不住擔憂起紀秋生,這般多思多慮,焉能長壽?
唉……
談華卿上下打量着紀秋生,眼底有複雜,也有愧疚,更多的是坦然,他轉頭吩咐小灼,“廚房還有綠豆糯米糕嗎?去端一份來吧。”
屋內的氣氛不太對,小灼低低應了聲,忙退了下去。
紀秋生勉強地牽起嘴角,“你還記得。”
譚大儒每每給他們講學以後,就會為他們準備綠豆糯米糕,還有乳茶,他是一個嚴厲的老師,卻對他們極好,無不用心。
想起了從前,談華卿眼底露出一抹懷念,“我從未忘記過。”
“這些年來,你也是不容易吧?”紀秋生垂眸,手輕輕地轉動了一顆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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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華卿靜靜看着他,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
紀秋生的眼神有些寂然,“算了,我答應你了,你想要我如何做?”
“勸聞風裏收手。”
什麽?
紀秋生慢慢擡頭,眸中有些難以置信,他以為談華卿會除掉聞風裏的。
“…只是這樣?”
談華卿點頭,“對。”
聞風裏是他一手教出來的人,雖然他摸不透聞風裏真正的性情如何,卻也知他五分,只能勸,若是硬來,定會魚死網破。
因為聞風裏一定留有後招。
紀秋生苦澀一笑,“你是不是太高估我了,雖然我能跟在他身邊三年,但我對他來說,不過是個暖床的。”
“不是三年,”談華卿認真地望着他。
紀秋生微微蹙眉,沒懂談華卿的意思。
“準确來說,是十年,他今年十八,你二十,聞風裏喜歡夜獵,八歲那年,在中秋那天,遇見了你,從那之後,就對你不一般。”
“不…不可能…,”紀秋生愣住了,低下頭,但心底還是不信。
談華卿卻不多做解釋,“不管你信與不信,他愛你至深,你是他唯一的軟肋,也是唯一的牽挂。”
紀秋生沉默,抛去其他,聞風裏對他真的好,起碼,他沒見過,主人家給暖床的繡衣服,他的每一件衣服,甚至亵衣亵褲,都是聞風裏……親手縫制的。
“我……試試吧。”
談華卿看着他的模樣有些揪心,“……抱歉,是我之罪,此生難報,來世定當償還。”
紀秋生一時怔住,說不出話來,又慢慢搖了搖頭。
小灼端着綠豆糯米糕進來,放在桌子上,又走了下去。
紀秋生掃了眼被做成老虎形狀的綠豆糯米糕,伸手拿起了一個,輕輕咬了一口。
“好吃。”
談華卿看着他,笑着點頭,“你喜歡就好。”
“我該走了,告辭,”紀秋生緩慢地站起來,身子還晃了一下。
談華卿一驚,還沒站起來,就被宋之妄抱住了。
譚衍朔反應迅速,趕緊扶着他的手臂,眉頭緊鎖,“小心些,慢慢來。”
紀秋生虛弱地點頭。
“好好照顧他,”談華卿懇切地囑咐。
譚衍朔恭敬點點頭,小心扶着紀秋生往外走。
“阿朔,我想回潭州。”
臨出門時,紀秋生沒頭沒腦,突然開口說了這麽一句話。
談華卿聽到了,怔怔看着他,露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
或許從一開始就錯了,他不該用聞風裏,剛不該置紀秋生不顧,可錯已鑄成,唯有彌補,盡此生謝罪。
如果紀秋生不願意……他不會逼他。
紀秋生笑了一下,努力掩蓋哭腔,“我說笑呢,我…已經沒有家了。”
門被輕輕推開,譚衍朔扶着紀秋生一步一步出了郡守府。
談華卿頹然地靠在宋之妄肩膀上,一言不發。
宋之妄安慰道:“別擔心,待此事已了,将他送回潭州吧。”
談華卿閉了閉眼,“……好。”
“華卿,還有一件事,盧長風來信,奸細找到了,謝賊也出兵了,我得去一趟北州,午後就得走,”宋之妄把玩着談華卿的手,吻他鬓邊的頭發,态度閑适,但仔細一看,他眉間已有怒氣。
談華卿順從地将手放進他手心,嗓音有些啞“何時歸來?”
“快的話兩日,慢的話十日。”
談華卿眼底有些擔心,“萬事小心,一定要安然無恙…一定,知道嗎?”
“,我知道,你不用擔心我,倒是你,如今解州位于各州中間,随時就有危險。”
“兀鹫他們會日夜守在你身邊,但若你身上有一絲一毫的傷,我定殺不饒,”宋之妄望着談華卿灰色的雙眸,一字一句道。
“不會了,”談華卿撫摸着宋之妄的額頭,他知道他說的是真的。
“再也不會了。”
宋之妄的瘋狂舉動已經吓到了談華卿,他不可能再繼續作踐他了。
“而且,我已經修書,戚上烽明日就會趕來,軍隊不日就會抵達,你放心,我不會讓謝賊踏入解州一步,你只安心做自己的事就夠了。”
“我會親手把謝賊的頭顱捧到你面前。”
談華卿眼睛微微一亮,慢慢颔首。
宋之妄握緊談華卿的手,認認真真看着他。
“日後,我便為你刀刃,任你驅使。”
“不會讓你沾一滴血。”
“這樣可好?”
談華卿微微一怔,沒有拒絕,“……嗯。”
宋之妄壓下心中的喜悅,一把将談華卿抱在懷裏。
“我的華卿啊,你終于想明白了。”
胸腔振動的笑聲,讓談華卿心中一緊,軍隊出了奸細,謝雪炜來勢洶洶,還有謝言達的暗中相助,而且,這是戰場,不是兒戲。
“戰場上刀槍無眼,一定要保重。”
“你放心,我會活着回來。”
交代完事情以後,宋之妄就路快馬加鞭出發去北州。
北州離解州不遠,兩日就能抵達。
宋之妄回頭看了眼解州,遠遠地看見城牆上一個白影,站着筆直,定定地望着他。
正是華卿。
他眼底劃過不舍,拉起缰繩,腳踢了踢馬肚子,策馬往北。
再等等,很快,很快,他就會回到他身邊。
談華卿目送他離開,眼皮直跳,他總覺得,好像有什麽不好的事要發生。
“公子,有人在郡守府鬧事。”
“嗯,我這就回去。”
北州軍營,符彬冷眼看着士兵排兵布陣,目光最後落在盧長風身上。
盧長風一早就在等他,趕緊走了上去,一臉谄媚,“符大人,都安排好了,弓箭手都藏在山頭,還派了人去查探消息。”
符彬站在比武臺上居高臨下,漫不經心摸着刀柄,“辦得不錯。”
盧長風收回目光,悻悻道:“大人,下官有一建議,不若半路劫殺吧,這樣也許會事半功倍,屬下可以派人喬裝打扮去。”
“不必了,我已派了百名殺手前去,任憑他武功再高,耗也能耗死他,何況,即便他到了這裏,還有我們這麽多人。”
盧長風眸光閃爍,忙不疊道:“是是是,大人說得對。”
“那另外幾位大人…也是咱們的人嗎?”
符彬的聲音瞬間冷了下來,“與他們無關,不準多說一個字,懂嗎?”
他走回營帳,又轉頭冷冷地看了盧長風一眼,“還有,我警告你,不準打他們的主意。”
盧長風眼神一暗,讨好似地笑了笑,“大人說的哪裏話,下官哪有這個本事動他們。”
符彬不再言語,一臉冷肅地回到營帳。
看着他離去的背影,盧長風面無表情的轉頭,嘴角勾起一個譏諷的弧度,暗暗對軍隊中正在努力操練的幾人使眼色。
宋之妄一路疾馳,可即便馬是汗血寶馬,比起來他那個世界的交通工具,差得不是一點半點。
天漸漸暗了,宋之妄不覺疲憊,只是感覺無比空虛,他能感覺到離解州已經越來越遠了,他的華卿,也離他越來越遠了。
今夜的月,彎得像一把森冷的鐮刀,周圍除了風吹樹葉的沙沙聲,不聞一絲人聲,寂靜地有些不正常。
宋之妄若無其事掃了眼周圍,邊從懷裏拿出一塊米餅吃,這還是華卿擔心他會餓,塞給他的。
吃到現在,只剩下最後一個。
馬也累了,慢慢走在小路上,宋之妄快速掃了眼周圍,下了馬,把馬綁在一棵樹幹上,讓馬吃糧草,他算了算時間,至少明日天黑之前,他能抵達北州。
當然,前提是沒出任何意外的情況下。
他拿起水壺,朝林中的小溪走,樹葉又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宋之妄眼底閃過一絲冷意,蹲下來,裝瓶子裏裝了一些水。
一站起來,四把飛刀就從他腦後沖來,宋之妄的頭往外面一轉,躲過飛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到四把飛刀,将飛刀甩回去。
一回頭,宋之妄看見烏泱泱的一群人,他們統一穿着黑不溜秋的黑衣,戴着銀制面具,齊刷刷地拿着各種武器,将他包圍起來,各個都是練家子,身上帶着凜然殺氣。
宋之妄點了一下人數,被氣笑了。
倒真是看得上他,足足一百多號人。
可是他又豈會被任人拿捏,宋之妄喝了一口水,一手拎着水壺,從腰間摸出一把軟劍。
他半眯的眼睛滿是厭惡,神情輕蔑又不屑,舉手投足間都散發着勢如破竹的冰冷殺意,這種殺意,是從屍山血海裏養出來的。
數百位黑衣人一驚,皆是臉色凝重,蓄勢待發。
宋之妄聲線低沉,甚至帶着一絲譏諷笑意,漆黑的眼眸,如這夜色一般黑,涼薄之中帶着冷意,叫人全身發寒。
“一起上吧,別浪費我時間。”
黑衣人沒有任何猶豫,一聲令下,就響起震天動地的喊聲。
“殺!”
“殺!!”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