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雨水夾雜着熱氣,落在皮膚上都是溫溫的,談華卿低下頭看了眼自己兩條手臂上斑駁的傷口,扯了扯嘴角。
這身髒血,總算還有點用處。
周圍密密麻麻的蟲子飛來飛去,地上還有被吃得只剩骨架的屍體,隐隐可見地面上有許多詭異的字,鮮紅刺眼,而且在不斷蠕動着,黏黏糊糊,如同蒼蠅附着,看得人直惡心。
兀鹫臉色複雜,感到無比惡心,嘔了又嘔,又不禁看向了血泊之中一身白衣染血的人。
談華卿掃了眼周圍的數十個井口,像個沒事人一樣,微微一嘆,這些井都快幹了,解州幹旱,只能用地下水供給,但眼下這些井底部卻出不了一點水,情況越發不容樂觀。
一場大雨,解一時之急,未嘗不可。
談華卿張開手,看雨水和自己的血跡混在一起,這個法子還是從那本蠱書上學來的,他本不抱希望,死馬當活馬醫罷了,卻沒想到,竟然真的有用。
就着雨水洗刷手上的血跡,但衣服上的是洗不掉了,談華卿嘆了一聲,面無表情看向所有人。
“你們……”
衆人心中一凜,低着頭,站在雨中顫顫兢兢,眼中滿是懼怕。
“算了。”
“回去吧。”
兀鹫蒼白一張臉,恭敬地将雨傘遞給談華卿。
談華卿全身已經濕了,打傘不過是聊勝于無。
“……公子,這事可能瞞不過去,”沈曠小心翼翼打量着談華卿的神情,餘光看到跟在身後的其他人也是一臉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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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的是宋之妄。
宋之妄不放心談華卿,除龐影外,吩咐其他人都跟在談華卿身邊,好好保護談華卿,而且特別警告過他們,不能讓談華卿再受傷了。
一想到要面對那個男人的暴怒,他們就頭皮發麻,心跳如擂鼓般劇烈。
符酌想彌補一下,“屬下身上帶了傷藥,不若先……”
談華卿搖搖頭,“無妨,這次不關你們的事。”
是他自己要故意放血的。
他也知道宋之妄會氣瘋了,換作是宋之妄這樣做,他也會氣瘋了,但……談華卿閉了閉眼,來不及了。
解州的事必須盡快解決,不超過三日,就要開始打仗了。
“把這件事傳出去,”再度睜眼,談華卿冷冷開口,語氣裏帶上幾分陰郁,“避重就輕,只說我查看水源,便降了雨,明白嗎?”
衆人趕忙點頭,“明白,明白。”
“還有,把你們看到的東西都爛在肚子裏,誰敢說一個字,我一定……殺了他。”
“……是。”
打掃完現場以後,一行人慢慢往回走,談華卿一路上都在交代他們需要做那些事情。
“明日開始一個一個除掉,別太大張旗鼓。”
“還有青樓楚館,找個由頭查封了,仔仔細細搜一遍。”
“青年壯丁都來修水井和建房子,至于婦孺,便四處派飯施粥。”
“那些其餘的官員,把他們官印都收上來,關進地牢。”
“至于那些商鋪,先勸說後……”
聲音戛然而止。
談華卿看到站在雨裏,整個人都呆住了,一身黑衣,滿臉肅殺,不是宋之妄是誰。
談華卿仿佛被定在原地,手指用力握緊了傘柄。
百米之外的宋之妄目眦欲裂,眼底暴虐。
熟悉的血腥味和極淡的昙花香融為一體,不斷湧入他的鼻尖,沖向他的四肢百骸,彙聚成胸腔內的一團火,無處可發,燒得他五髒六腑都痛。
是誰?
又是哪個混賬!?敢傷他的華卿!
一個瞬移,宋之妄就到了他面前,迅速握住他的手腕,袖子寬大,輕易就能看到錯亂深刻的傷痕遍布談華卿的白皙手臂。
“誰傷的你?怎麽傷的?”
他的語氣平靜,低沉,壓抑,可所有人都看見他眼睛通紅,額角青筋暴起。
談華卿心尖一顫,勉強扯了扯嘴角,“……我自己。”
宋之妄閉了閉眼,抓緊談華卿的手臂,彎下腰直逼他的眼睛,“我有沒有和你說過,你是最要緊的,你為什麽不和我說!為什麽還是要傷害自己!”
“我就那麽不值得你依靠?我就那麽沒用?”
所有人都靜止了,這還是第一次看宋之妄這樣和談華卿說話,壓抑的怒吼,伴随着滔天怒氣。
談華卿怔住了,咬緊唇瓣。
“還是說你不信任我,所以不依賴我,即便沒有我,你想做的事都會在你的安排下順利進行,做什麽事,也都是瞞着我,在你的計劃裏,根本就沒有我。”
談華卿猛然擡頭,臉色瞬間慘白,“不是……。”
宋之妄心疼談華卿的堅強,又痛恨他的堅強。
他明白華卿的遭遇,可他太想太想成為談華卿并肩的人了,但直到現在,談華卿都沒有給他這個資格。
曾經他求着談華卿,求他不要受傷,沒想到,到最後還是這樣,既然軟的不行,那就來硬的。
宋之妄緩緩擡頭,怒氣沖沖看了他一眼,“你氣死我了。”
他的手放在談華卿後頸,輕輕一拍,談華卿就眼前暈眩,慢慢倒進了他懷裏。
他單手抱着談華卿,另一只手撐着傘,大步離開。
“去請大夫,立刻馬上!”
“是!”
“嗚哇……吓死了吓死了,”
等宋之妄走後,詞風終于能大口呼吸了,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兀鹫也松了一口氣,剛剛看見宋之妄擡手,他還以為宋之妄要殺了談華卿……
不過,倒不是沒有這個可能,所有人心想,宋之妄瘋起來估計會把他們都殺了。
“那公子……怎麽辦?”詞風怔怔開口。
符酌微微笑了笑,他心中并不擔心,雖然他們都知道宋之妄非常生氣,但他是個觀察入微的人,宋之妄根本舍不得動談華卿一根手指頭。
剛剛宋之妄拍暈談華卿,是因為看到談華卿胸腔起伏不定,被吓住了,擔心談華卿情緒過激。
“我去找大夫,”兀鹫對衆人點了一下頭,轉身離開。
其他人颔首,“咱們也回去吧。”
城外一處山頭上,一輛馬車晃晃悠悠駛過坎坷不平的路,停在山腳下。
譚衍朔率先從車裏走出來,然後伸出手臂,小心地扶着另一個人下來。
這人就是紀秋生,紀秋生穿了繡白色山茶花的衣服,整個人都流露着一股病态,唯有脖頸處暧昧紅痕,為他添了一分鮮活的顏色。
譚衍朔嘆了一聲,“今夜雨這麽大,為何不等明日再來,明日雨就該停了。”
“就讓我任性一回吧,”
他怕明天就看不到了。
紀秋生咳嗽幾聲,想到一路上看到了那些,他有三年沒出春風渡了,沒想到春風渡外面已經空了,一路走來都沒看到幾個人。
直到譚衍朔帶他去了那些官員的府邸,說是府邸也不算了,俨然變成了一個難民營,人們臉上的麻木絕望,孤子幼兒的哭鬧聲,一張一張瘦而蒼白的臉,在他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他才明白談華卿說的話,全都是真的。
春風渡是聞風裏給他打造的舒适牢籠,禁锢着他,卻也保護着他,但在他不知道的這三年,外面已經變成了人間煉獄。
痛苦,自責,愧疚席卷而來。
譚衍朔安慰他,撐着傘走到他身邊,“好好養好身體,任性一百回都沒問題。”
紀秋生彎了彎嘴角,有些苦澀,“對不起,還有這三年,辛苦了。”
“不辛苦,”譚衍朔搖搖頭。
下了山雨,山路泥濘,很不好走,譚衍朔扶着紀秋生慢慢走到一處墳墓,墓碑上刻着老先生之墓幾個大字。
紀秋生把食盒裏東西放下,将東西一一擺好,眼睛發酸,“我…小秋……來看您了。”
“我挺好的,他們也挺好的,就是這些日子怪想您的。”
紀秋生蹲下來,倒了一杯酒放在墓碑前。
“您教我的舞,我都學會了,可惜,您再也看不到了。”
淚水滑過紀秋生的臉,他哽咽開口,“我……也跳不起來了。”
“……您總說做人一世,要拿得起放得下,可我做不到…我放不下…”
“我愛他……但他是一個不好的人…可我還是愛他。”
“那麽多人死了,那麽多的血,您也死了,小雁阿願他們也死了……”
“……我要怎麽辦?”
得知真相,撕心裂肺也不為過,紀秋生本來就多思多慮。
他跪在墓碑前,頭仿佛要陷進地裏。
譚衍朔深深嘆了一口氣,默不作聲為他擋雨。
事到如今,開弓沒有回頭箭,譚衍朔不得不說,談華卿真的是算準了紀秋生,吃準了紀秋生的心軟,吃準了紀秋生的良心。
良久,紀秋生才慢慢站起來,沙啞開口。
“衍朔,我想見他。”
譚衍朔道:“我明白了。”
這邊,宋之妄臉色鐵青脫了談華卿的衣服,把他放進浴桶裏,看到手臂的傷,臉上頓時更黑了。
穿好衣服後,大夫就在外面候着,頂着宋之妄冰冷的目光,抖着手把了把脈。
“這位公子無事,只是身子虛了些,要慢慢将養,手臂這傷倒是要上藥了。”
說着就從藥箱裏拿出最好的療傷藥。
宋之妄付了錢,讓兀鹫把人送出去了。
雨夜太黑,來的時候都沒認真看到底來了什麽地方,吳風順走出府邸,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心中大駭,這這這是郡守府啊!
他眉頭緊鎖,想起之前那些貪官污吏,又嫌惡看了眼這府邸,臉色更難看了。
吳風順冷哼一聲,他在這裏待了十多年,見過了許許多多官員,哪怕一開始是表現的像清官一樣。
後來也會慢慢從小貪變成大貪,和那些天殺的狗東西同流合污,迫害無辜百姓。
為這種人真是浪費時間。
他以後都不會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