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面對千百個學子的憤怒,雪花似的訴狀,大理寺仍然緊閉大門,不肯受理。
一直到深夜,都城街道上站滿了書生打扮的人,一身白衣,赤子之心,如同這些年受了冤屈的英魂再現。
何所依一直在敲鼓,鼓已經被敲得凹陷下去,只能發出沉悶的聲音,卻像驚雷般砸在都城每一個人心中,他仿佛不覺得累,嗓子已經喊得沙啞,嘴裏只呢喃着,“文朝。”
“文朝。”
溫熙幼認出他跟在譚文朝身邊的義弟,想上前幫他,但被人制止了。
他嘆息一聲,皺緊眉頭,腳步卻不願挪動半分,其他人也同他一樣。
他們勢必要讨回一個公道!
三年前,譚文朝名滿天下,誰不知道他人心善仁正,不僅擅長寫治國方策,更是心懷大義,幫助了無數孤苦伶仃的人。
令無數人心生敬仰,受到無數學子的追捧,他寫的治鹽論,強國富民文,還有一些其他,幾乎所有書生都曾拜讀過。
當年,他何等意氣風發,五湖四海遍地都是好友,他高談闊論,通今博古,見解獨到,又不懼權貴強豪,只一心追求自己心中的道,明自己的身,這樣的人,天底下尋不出第二個。
再也不可能有第二個。
雨開始下了,慢慢地就演變成傾盆大雨。
書生大多文弱,他們有要緊事在身上,不能生病,面對如此大雨,也只能咬牙回到客棧,但客棧卻不願讓他們居住,将他們趕了出去,後來聽說有一個名叫靈通的樓願意收留他們,他們這才趕去那個地方。
是談華卿拜托宋之妄安排的。
來來往往的書生跑來跑去,師從舟撐着傘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他們,轉頭望向身旁的談華卿,“我只問你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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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華卿知道他要問什麽,他蒼白一張臉,直接了當承認了,“是我做的。”
師從舟瞳孔微微一縮,握緊傘柄,“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天下人盡知譚文朝是濟世之才,哪怕不為他翻案,他亦受天下人敬仰。”
“你為何……這麽大費周章?”
“我有我的理由,”談華卿垂眸道。
師從舟定定地望着他,感覺談華卿陌生的可怕,“那你不該牽連這麽多的人,”他伸手指向正在敲鼓的何所依,“還有他!”
“何所依!他是譚文朝的義弟!你怎麽做,不是讓他去死嗎?”
談華卿仍舊是面無表情,重複着,“我有我的理由。”
師從舟掃了他一眼,似乎是想從那雙灰眸看出什麽,他胸腔起伏不平,深吸一口氣,大步離開了。
回頭一看,正好和一雙晦暗不明的眼睛對上,是宋之妄,他在這裏不知道站了多久,聽了多少,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師從舟神情複雜,沒有說話,繼續朝相反的方向離去。
宋之妄讓步桑律安頓好人以後就趕了過來,他緩步走到談華卿身邊,牽着他冰冷的手,“他不明白你,我明白你。”
“若是我,我會無所不用其極。”
談華卿睜開眼睛,雨下得越來越大了,他的聲音不小,被雨水蓋住,有些模糊不清,但宋之妄聽清了。
談華卿在說,“謝謝。”
他原本打算不見何所依,辦成此事後,就平平安安送何所依離開,但這件事遠遠沒有那麽容易,天下學子盡在此,大理寺仍然閉門拒案,借得是誰的勢力?
謝氏。
“殿下,回去吧。”
宋之妄點頭,攬住談華卿坐着馬車回到了小院,兩人沐浴之後用了晚膳。
夜逐漸深了,雨卻下得越來越大,沒有一刻的停歇。
宋之妄沒有守在屋頂,住進了談華卿的房間,睡在談華卿的床上,鼻尖都是淡淡的昙花香。
可他卻毫無睡意,懷裏的人像是冰塊,沒有一點溫度,無論他怎麽抱緊談華卿,談華卿的身體都是冷的。
宋之妄眼皮一跳,手掌慢慢摸上談華卿的心口,感受到了急促又劇烈跳動。
談華卿還有心跳,而且很快,他也沒睡,可他卻閉上眼,像是睡着了。
半個時辰後,宋之妄身邊空了。
他不知道談華卿這半個時辰想了什麽,又為什麽不和他說,他明明也知道他也沒睡,卻還是沒有叫醒他,是不想告訴他嗎?
宋之妄神情有些難看,但心中更多的是心疼,他起來穿衣服,推開房門,問:“談公子去哪了?”
一個人影從外面的梁上跳進來,是個陌生人孔,宋之妄沒見過幾次。
“屬下符酌,見過公主,公子朝雲角街春花巷子去了。”
宋之妄眼中微動,“帶路。”
符酌恭敬點頭,“是。”
兩人披着蓑衣,一路駕馬,在無邊無盡的夜色中,到了春花巷。
宋之妄将馬扔給符酌,走到一個屋子前,就看見兀鹫和龐影兩人守在門口,兩人看到宋之妄齊齊變了臉色,“公主!”
“華卿在裏面?裏面的是誰?”宋之妄眉頭緊鎖,既然能讓兀鹫和龐影守在門口,那裏面究竟是誰?
談華卿深夜去見的人,是誰?
兀鹫想起談華卿對他說的話,恭敬道:“公子說了,如果公主想知道就請進去吧。”
他知道自己會來……宋之妄轉頭一想,又有些猶豫不決起來,但內心躁動還是鼓舞了他,他推門,慢慢走進去。
他低頭嘆了一口氣,又退了出來,關上了門,“本宮不進了。”
兀鹫:……
龐影:……
他像個門神守在門口,聽着大雨瓢潑,在地面砸出一個又一個水坑,若是談華卿不讓他進去,那他就算是闖他也要進去,可現在談華卿讓他進去,他反倒……不敢了。
簡直被拿捏地死死的。
屋內,談華卿和何所依席地而坐,桌面上還放着兩杯熱茶。
何所依王望着他,很淡地笑了笑:“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是你。”
“說來,我比你年長兩歲,你也該喚我一聲兄長。”
談華卿斂眸,捏緊茶杯,沒有說話。
“文朝經常向我提起你,他說他還有一個弟弟,就在鐘秀書院,十分聰慧,他還說你的名字,他十分為你驕傲。”
談華卿還是沒說話,睫毛微微顫動。
何所依淺淺喝了一口茶,眉間有些疲憊,許是喝茶有些單調,他起身從櫃裏拿出兩串糖葫蘆,“吃嗎?”
談華卿擡眼看他,接過糖葫蘆,上面糖已經有些化掉了,“謝謝。”
“我啊,從小就被爹娘抛棄了,然後一直在流浪,大字不識幾個,乞讨為生。”
“後來,十一歲那年,我遇見了文朝,我那時真讨厭他,他煩人的很。”
談華卿想起了譚文朝天天在耳邊聒噪,輕輕颔首表示附和。
“他說要認我當義弟,我覺得他是騙子,定是要騙我,賣掉我”說着說着何所依眼裏浮現懷念,又慢慢地笑了起來,“我那時也個貪嘴的,”
他晃了晃手裏紅彤彤的糖葫蘆,“喏,就是這個,我沒吃過,做夢都想嘗嘗是什麽味道,他知道以後,天天就買了哄我,後來抗不住,終究還是答應了他。”
“他可真不是好東西,一串糖葫蘆就把我騙走了。”
他哈哈笑了起來,笑着笑着,眼淚就流了下來,“我跟着他,走過天南地北,看盡世間百态,他教我讀書習字,明禮正心,那時候真好。”
“可後來……”他的神情暗淡下來。
“他上京赴考,卻丢了性命。”
“我在貢院門口,等了三天,等來的卻是他舞弊營私,調換試卷的罪名。”
“他本可以不死的,是謝問铮逼我,他……”
何所依低着頭,嘴唇顫抖起來,哽咽道:“他是為了我,為了我,才被謝問铮害死的。”
談華卿眸光閃過一絲悲意,“不是你的錯。”
他是知道內情的,但這不是何所依的錯,他也是無辜的,他們都是無辜的,真正錯的人是謝氏。
談華卿眼中閃過殺意,是謝氏。
何所依咬了口糖葫蘆,嗓音已經幹澀到說不出話,“我終究是是個無用之人,不能為文朝複仇,但我知道你能,你一定能做到。”
“談華卿,去做吧,放手去做吧。”
“文朝是你的兄長,我也是你的兄長,替我們,去做吧。”
談華卿一愣,良久才道。
“……好。”
“……兄長。”
臨走時,何所依叫住了他,他背對他吃着糖葫蘆,身子被燭燈照亮,臉上還有淚痕,“華卿,我把文朝葬在了都城的南邊,那裏是他故鄉的方向。”
“有空去看看。”
談華卿身子頓了一下,慢慢走入雨中,他一手撐着傘,另一只手拿着糖葫蘆,他輕輕咬了一口。
是苦的。
他默不作聲将糖葫蘆吃了幹淨。
吃到最後,還是苦的。
一推開門,宋之妄就站在他門前,背影偉岸,他聽到動靜,慢慢轉頭,眼裏沒有怒氣,沒有不解,只有心疼。
他說,“回家了。”
談華卿點頭,道:“好。”
夜深人靜,謝氏祠堂。
無數先人的牌位立于祠堂,周圍都燃着燭燈,陰森森的,如同張開口的深淵,撕扯着跪拜之人的心肺,悶得人快要要窒息。
最中間的蒲團上跪了個人,謝問铮低垂着頭跪在上面,身後還站着一個嚴肅的男子,正是謝還錦。
“你就連這麽點的事情都辦不好!”
“你何等何能!怎麽敢有臉成為我謝家的子孫!”
啪——!戒鞭甩在謝問铮身上,聲音此起彼伏,一聲比一聲大。
得知今日發生的事,謝還錦震怒不已,差點氣得暈厥過去,但還是讓人把謝問铮抓來祠堂跪着,三年前的事,那個人竟然沒死!
“告訴我,下一步該怎麽辦!”謝還錦冷冷道,心裏對這個孫子還有指望。
背上火辣辣的疼,謝問铮卻恍若未覺,他苦笑一聲,沒有答話。
謝還錦繼續打,力道越來越重,外面的下人聽到都心驚膽戰。
“祖父問你,下一步該怎麽辦!”
謝問铮握緊拳頭,咬緊牙齒,不肯說。
“朽木啊!朽木!”謝還錦深吸一口氣,徹底對這個向來引以為傲的孫子大失所望,他扔掉戒鞭,厭惡道:“你現在就像你那個愚蠢父親一樣的蠢。”
他又招來府中死士,低聲吩咐了幾句,不耐煩道:“去殺了。”
語氣就像是上街買菜一樣随意,在他眼裏,人命不是人命,僅僅只是作為擋在路上的絆腳,習慣使然,可見其本性冷酷。
謝還錦的聲音不大不小卻足以讓謝問铮聽清了,他愣愣地擡頭,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一句話。
謝還錦回頭,居高臨下看了他一眼,眼底一片失望,“你自己對着祖宗先人,思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