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雲家人很快被救下了,他們也是出門走友,經過郊外遇到了想要劫財殺人的歹人。
幸好雲小六機靈,找人救命,得知是當朝的望月公主救了他們,急匆匆地就跟着那高大的侍衛走了過來,感恩代謝地跪在雪地裏。
“多謝公主,救臣一家人,臣心中無不感激,”雲悔不像是一個壯年男子,倒像是一個老人家形如枯槁,聲音嘶啞地如同朽木,“若公主有任何吩咐,但凡雲家能做到的,雲家絕不推辭。”
“無妨,本宮有一故人與雲家有緣,他想見見爾等,爾等便來公主府做客吧,”慵懶矜貴的聲音從馬車裏傳了出來,如玉石相擊,在雪林裏格外明顯。
雲悔跪在地上,咳嗽兩聲,“敢問……咳咳公主,那位故人姓甚名誰?”
能和公主府有接觸的故人……他在腦海裏想了一圈,都沒想出來。
宋之妄卻沒那麽有耐心了,“到了不就知曉了,來人,啓程。”
雲悔之子雲迢不明所以,看到了圍在自己家馬車旁的侍衛,才覺出了不對勁,這……這哪裏不像是做客,像是押送一樣。
“父親……這公主是何意思啊?”雲迢扶起雲悔,見雲悔還在咳嗽,又撫了撫他的背。
“走吧,讓榕娘好好看着孩子們。”
“……是。”
雲家人雲裏霧裏上了馬車,他們有兩輛馬車,一輛是雲迢夫婦和孩子們的,一輛就是雲悔的,車上還有那個雲小六,她是被撿來的,很合雲悔眼緣,也是雲悔養大的,視若嫡親孫女。
馬車只是尋常馬車,不過用褥子包起來了,很暖和,車上還放着兩個藥罐子和幾卷卷軸,散着濃濃的藥味。
“祖父,您喝藥,”雲小六拿着藥罐倒出濃濃的藥汁恭敬地放到桌子上,又從身上的小布袋拿出蜜桃杏幹,“這藥太苦了,祖父等會可以吃這個。”
雲悔瘦骨嶙峋,臉色憔悴,眼珠子有些混濁,眉眼之間全是化不開的憂慮,“不過是杯水車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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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小六不贊同道:“您就是憂思過重,總是勞累,又不肯休息,這才身子不爽利的,喝了藥就好了。”
雲悔神情恍惚,仿佛即将西去,他摸了摸雲小六的頭,嘆了一聲,“好孩子,難為這麽照顧祖父,等祖父去了以後,你就回你幹爹幹娘那吧。”
“祖父……”聽出雲悔話裏的意思,雲小六禁不住,直接哭了出來,哽咽道:“您一定會好的,神醫說這藥能治您,會好的,您就喝藥吧。”
雲悔神情麻木,語氣又哀又嘆,“醫得了身,醫不了心啊。”
“也許是大限将至,這幾日,我總夢見師父,師兄他們,還有那個孩子,他若沒死,如今也該有十七了。”
他無力地垂下頭,眼底滿是痛苦,最後全化為一聲又一聲急促的咳嗽聲裏。
那碗藥,反反複複熱了許多遍,最後變得混濁不堪,倒入了雪地裏。
談華卿情緒不高,宋之妄就一直逗他開心,回府的途中還去迎仙居買了一些吃食,買了一些小玩意,逗談華卿一笑,一路走走停停,所以耽擱了不少時間。
一輛古樸大氣的馬車停在榮昌街處,看似平凡,可那馬用得是寶馬黑駒,可見也不是尋常人家。
分為內外兩個車廂,坐在外車廂的是那日來訓斥宋之妄的謝泉。
而裏面是一位神情蒼老,氣勢威嚴的老人,他是謝氏一族的掌權人,也是當今皇後的親生父親,是國丈,謝還錦。
大夏設立一朝兩相,謝還錦當官時卻打破了這個規定,那時他深受先皇器重,全朝只設立他一人為宰相,位高權重。
先皇崩逝以後,年幼的皇帝登基,他輔佐幼帝,讓女兒謝泠嬌成為皇後以後,便辭了官,但他在朝中留下的心腹耳目衆多,所以皇帝至今都受其掣肘。
馬車一進入榮昌街,宋之妄就看到了那些标着“謝”字的馬車,他心中警惕了些。
拿出面具帷帽給談華卿戴上,遮得嚴嚴實實,連個邊角都沒露出來。
“謝氏的人在那邊,你去我書房,莫要出來,還有雲家的人也會安排在西院。”
談華卿接過帷帽,點點頭,“好。”
“顧聽風,着人好好看着雲家人,”宋之妄皺眉吩咐,看着談華卿的背影,壓低聲音說,“命人去找兀鹫他們,讓他們好生護着華卿。”
“是,屬下明白。”
“去吧。”
謝泉看着跟在宋之妄馬車後的另一輛馬車,瞳孔微微一縮,忙進去禀告,“父親,雲家人也在公主府。”
謝還錦掀開眼皮,一臉淡漠,道:“怕什麽,公主又不知道那件事。”
“可……總歸有些奇怪,”謝泉悻悻道。
謝還錦看不上謝泉這種沒出息的模樣,可謝泉又是長子,曾經也細細教導過,但無論怎麽教,都是外強中幹,登不上臺面,改變不了,本質依舊是個蠢物。
“出去吧,”謝還錦冷道,“去公主府。”
“是……父親,”謝泉看得出父親對自己的鄙夷,臉上閃過一抹猙獰。
宋之妄也沒進去,他倒要看看,這次謝氏又來了什麽人。
謝氏的馬車大搖大擺停在公主府,宋之妄站在大門口,居高臨下看着從馬車上下來的兩人。
一個壯年男子是他中看不中用的蠢貨舅舅,謝泉。
蒼老卻十分威嚴的老人,穿着繡仙鶴灰袍,頭發已經白了一半,那雙眼睛卻如蛇般銳利陰狠,氣勢威嚴,不容小觑。
他就是宋枝忘的外祖父,謝還錦,操縱整個棋局人之一。
宋之妄毫不怯懦地直直地對上謝還錦帶着審視的冰冷目光,高高在上,俯瞰他們。
“老臣,拜見望月公主,”忽然,謝還錦朝他行了禮,背直接就彎了下去。
那日宋之妄和謝泉的事他全知道,更別說皇後每日一封一封的書信,都在告訴他,他最要緊的棋子,已經不握在他手中了。
謝泉還愣着,看見宋之妄嘲弄的目光,無名火氣,“父親!您怎麽能向他……!”
“跪下!”謝還錦厲聲道,神情震怒,被這孽子氣到。
謝泉心有不甘,卻不敢違背謝還錦,撲通一聲就跪下了。
這一幕如宋之妄在宋枝忘記憶裏看到的回憶重合在一起。
宋枝忘年少時,謝泉曾經是他的老師,對他動辄叱罵。
宋枝忘的幾個伴讀都是謝氏子女,宋枝忘雖是公主,卻經常被那些伴讀欺負,而他的親生母親,他的親外祖父,親舅舅,卻一直放任。
後來宋枝忘就被壓抑到擡不起頭了,怯怯弱弱的。
這麽一想,宋之妄就想起了那些謝氏子女,改明兒得找個時間,也要讓他們飽受一下宋枝忘的痛苦。
“殿下,那日謝泉出言不遜,冒犯了公主,還望公主息怒,莫再置氣,謝氏一族還需仰仗公主,”謝還錦為官多年,最懂拿捏人心這一套,他以為宋之妄只是性情扭曲了,所以順着他就好了。
他永遠,也絕不會想到,站在他面前的宋之妄并不是原來的宋枝忘。
宋之妄眼眸微暗,“起來吧,你們知道就好。”
謝還錦又表了下忠心,“謝氏會永遠站在公主身後。”
宋之妄在心底冷笑,站在身後放冷箭嗎?他心裏還記挂着談華卿,沒有多少耐心了。
“你們直說吧,什麽事。”
謝還錦道:“傳言,戚世子因公主受傷,半月後正是北金王五十壽辰,還請公主前去看一看。”
“知道了,”宋之妄轉身回了府中,特地告訴他要去參加北金王的壽辰,這裏頭是藏着鬼吧,真當他傻啊。
謝還錦擡頭,眼底一片陰鸷,語氣沙啞道:“告訴陵洲的眼線,把這個消息遞給蕭定晟。”
北疆如今一年相安無事,所以蕭定晟駐紮在陵洲,陵洲地處偏遠,只怕蕭定晟如今還不知道宋之妄要嫁人的事。
“另外,再去查查,未來的驸馬爺是誰,不管他是誰,不計一切代價,殺了他。”
“是,父親。”
在他們的計劃裏,宋之妄只能嫁給戚上烽,任何阻擋他們大計的人,都得死。
宋之妄一進西院,就看到談華卿擋在了門口,透過門縫,房內只有那個神情疲憊憔悴的老人,正瞪大眼睛,難以置信望着門口。
其他人都被堵住嘴關到其他地方去了,隐約能聽到嗚嗚咽咽的聲音。
雲悔腳步踉跄,嘴唇顫抖起來,直覺自己可能還做夢,“你是……你是……。”
可這雙灰眸他只在一人身上看到過。
那個牙牙學語的幼童,他師兄極盡寵愛,藏着掖着被保護極好的兒子。
雖然天生眼睛殘疾,卻聰慧過人,小小年紀就能出口成章,叫譚衍朔。
“你還活着……你還活着,”雲悔激動起來,又哭又笑,捶了捶自己的胸膛,“師父,師兄……,我…我……。”
他急得想看看談華卿,觸及他冰冷厭惡的目光,又怔了怔。
“小朔,”
“閉嘴,”談華卿臉色更為陰沉,“你沒資格喊這個名字。”
他上前一步,感覺有血從喉嚨裏湧了上來,眼眶泛起熱意,心口也劇烈疼,“這些年,你睡得好嗎?可曾夢到我祖父,我父親慘死的模樣?”
他的語氣還是那麽平靜,仿佛只是詢問家常便飯,什麽都沒有發生,完全聽不出來這裏頭死死壓抑的恨意。
當年,譚氏全族被通緝,過往的親朋好友都避之不及,雲悔卻突然願意收留他們。
可後來祖父還是不放心,便讓祖母和他們留下一起躲起來,他們等啊等,等了三天,幹糧都沒有了,扮成乞丐進城,後來就在鬧哄哄的集市上,看到了祖父和父親的頭顱。
祖母氣絕身亡,當場沒了命。
後來母親就帶着他逃亡,也沒了性命。
雲悔震驚到失語,緊接着劇烈咳嗽起來,眼裏全是悔恨,撩起衣袍跪下,語氣哽咽,“當年之事,我…我已是窮途末路,逼不得已啊,那謝賊要一個一個屠殺我雲家人,”
“但是,是我的錯,是我害你們,是我不配為人!是我豬狗不如!我一直在悔恨,一直在悔恨,你想報仇……就朝我來吧!我絕不反抗。”
談華卿坐到椅子上,寒聲開口,“悔恨,有用嗎?”
雲悔悲痛,愧疚到無地自容,他這一生都無法償還了。
“你放心,你依然會死在我手裏,你們雲家人,一個都跑不了。”
他的神情還是那麽冷淡,穿着一身白衣,像谪仙一樣,可他眼底泛紅,話裏帶殺氣,又不像了。
“我知道你是歷任科考的監考官,你兒子是掌卷,你若還有良心,就把順寧二十五年所有考生的卷子給我。”
談華卿起身,半張臉隐藏在黑暗之中,把一瓶毒藥放在桌子上,“這是九鶴毒,江湖中人用來控制人的玩意,中毒者此生無解,一旦毒發,猶如百蛇啃咬,只有緩解的藥。”
他淡淡一笑,“這毒,我已經一個一個給雲家人用了。”
雲悔猛然擡頭,神情有些驚恐,“小朔。”
“幫我做事,還能讓你家人多活幾年,不幫我,你自己掂量掂量。”
雲悔心中大驚,急促地咳嗽起來,握住了藥瓶,倒出裏面的藥丸吃下,語氣艱澀,“好,好,我幫你,你不要為難我家人。”
談華卿在心中連連冷笑,如父親所說的一樣,他這位師弟此生最重家人,他為了自己家人,甘願服毒,卻背信棄義,把他家人推了出去。
是啊,這就是好師弟,這就是人。
祖父,父親……我們一家人當真是看走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