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王的權利
第057章 王的權利
沒有大權在握的心安, 嬴政并不開心。當初他曾那般堅定日後勢必要住進章臺宮,可當他終于如願,卻只有悵然若失。
呂不韋獨攬大權, 不讓他觸碰絲毫有關國政之事, 這樣的秦王之位得來何用!
每日議政殿上, 他只能如一個物件般被擺放在王位上,靜默聆聽衆臣們分析時下局勢, 而他連發表意見的權利都沒有。不該是這樣的,他想要的王位不該只是虛設。
若是長此以往被困在這鹹陽王宮做一個無任何實權的君王,那兒時夢想何時才能實現!他要何時才有機會結束這吃人的亂世!
嬴政不明白為何未及弱冠便不能親政, 父親把王位給他,卻将權利給了呂不韋與母親。他自五歲跟着琉璃研讀諸子著作, 學了整整八年,他認為自己是懂帝王之術的, 也有能力處理國政,可在那些所謂的大人心中,他就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 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
他們稱他為王, 卻不給他任何王的權利。
奏案前端坐的少年君王臉色陰郁,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把呂不韋譴人送來的奏章悉數扔在大殿中央,臉上怒意與屈辱交織, 如畫容顏顯露扭曲。
琉璃邁入大殿之時,看到的便是滿地狼藉, 以及王位上抱頭苦惱的少年。她彎身一一撿起地上奏章, 卷起重新擺放在案幾上。
嗅到熟悉的清雅淡香,嬴政擡頭凝視對面将将坐下來的少女, 臉上陰郁還未消散,那雙愈發深邃的眉眼中滿溢痛苦。
琉璃如往常那般拿出一塊蔗糖放在少年君王面前,淺笑寬慰:“吃塊糖,興許心情會好些。”
少年君王垂眸看着那塊糖許久,終是苦澀嗤笑:“琉璃… … 如今的我,似乎很難再被一塊糖輕易治愈。”
人性就是如此,當你站上高位,卻沒有得到同等的權利,心裏的落差就會無限放大。少年嬴政亦不例外,身下形同虛設的王位讓他覺得一切如同一場春秋大夢,他仿佛還是邯鄲那個被處處欺辱的五歲男童。
瞧着少年臉上憂郁,琉璃沒計較他對自己直呼其名。
誰也不曾料想到才三十五歲的嬴子楚僅僅在位三年,竟就匆然薨逝。依照人族成長速度,他這個年齡正值壯年,應是很好的年紀,可卻因妻兒憂思成疾,最終早早離世。
正是少年心性的嬴政被衆人扶上王位,卻又以年幼為由不允許他接觸朝政,以他倔強的脾性,又哪裏肯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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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深夜,蟲鳴陣陣。
夜風穿過大開的牗扇,輕撫兩人面頰。
琉璃拿起那塊糖,傾身過去遞到嬴政面前,命令:“張嘴。”
嬴政置于膝頭的雙手倏然蜷縮,靜默望着那瑩白的指尖,半晌才不情不願張開嘴。下一刻舌尖暈開香甜,甜膩滑過喉間,溫暖他被氣到痙攣的胃部。
痙攣緩解,他的心情似乎也好了那麽一點點。
見他眉頭舒展稍許,琉璃坐直身子。
“你性格一向沉穩早熟,說說為何控制不住自己大發脾氣?”
“因為呂不韋!”
想到那個儒雅虛僞的中年男人,嬴政眉頭再次擰在一起,咔嚓一聲咬碎嘴裏糖塊。
沉吟片晌,他抓起一卷簡策展開推到對面少女面前,骨節分明的長指用力點在左下角的一排小字之上。
“那呂不韋欺人太甚,大殿上屢屢阻止我表達政見也就罷了,他今日竟遣人将自己批閱過的奏章送了過來,如此挑釁,哪裏有把我這個秦王放在眼裏!”
一口氣說完,他一拳砸在案幾上,略顯單薄的胸膛起伏不定。初為君王的少年還未習慣自稱‘寡人’。
關于人族君王繼承制,琉璃不甚了解,鲛族生命漫長,每代繼承者幾乎都是到了青年期才會即位鲛皇之位,故而不存在被架空權利,當做擺設的可能。十三歲的嬴政,在那群滿臉滄桑的老臣面前還是過于稚嫩了。
三年來,呂不韋憑借先王的信任大展才華,在秦國已頗有威望,聽聞他更是廣納賢才,門客衆多。先王臨終前将嬴政托付給他,而今他獨攬大權更加有了名正言順的理由。
轉眼間,來到陸地八年,琉璃是頭一回知道人族君王要在弱冠之後才能親政。秦國二十二歲行冠禮,嬴政心心念念想要平定的天下,看來還要等上幾年才能着手實施了。
對面少年君王臉色依舊凝重,琉璃輕聲嘆息,把一包蔗糖都給了他。
“你已是秦王,掌握實權只是早晚而已。你現在要做的是學着如何成為一個合格的君王,靜待親政那日。呂不韋不可能永遠握着權利不還給你,等及冠,不用你開口,那些忠于大秦的朝臣也會逼他放權的。”
少年君王緊握的拳頭逐漸松開,他擡起漆黑眼眸看着對面少女,但語氣還是不甘:“我曾承諾要報答你們,可我現在連本該屬于我的權利都拿不回來,要何時才能平定天下,做到昔日之承諾。”
“沒關系,我有的是時間可以等。”琉璃身姿筆直端坐,目光肅然直視那蹙眉少年,“眼下最重要的,是靜下心來學習如何成為一個君王。”
“越王鸠淺的故事你也讀過,人身處逆境時才更應該隐忍堅強,你比之他,不知要幸運多少倍,至少你這個秦國君主擁有諸多能臣,也不用低聲下氣去侍奉別國君主,而當下的秦國也遠比當初的越國強大很多。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學着逐一強大自己,冠禮之後拿回屬于君王的權利。”
“強大的君王,才有能力讓國家強盛,你可明白?”
少年君王眼中的頹然已然被鬥志而取代,他用力點頭,唇角浮動,露出自即位以來第一個笑容,他從布袋中拿出一塊糖遞過去。
琉璃沒有客氣,拿過他掌心糖塊塞進嘴巴裏,而後翻轉面前簡策推回去。
“興許呂不韋沒有惡意,他之所以命人送批閱過的奏章過來,應是想讓你跟着他學習如何批閱奏章。”
這番說辭令嬴政徹底靜下心來,他把青銅燈盞拉進,仔細去研究那份奏章。不得不說,呂不韋雖然很讨厭,但能力還是有的。其實,認真回想每日議政殿上細節,他在政治上的諸多見解都是超越衆人的,的确是個人才。
倚靠在大殿中柱上的魂魄武庚,這時輕挑眉梢:“還是你有辦法,先前勸說的老宮正均都被他轟了出去,你幾段說辭便把他安撫了。”
聞此話,琉璃側目睇了他一眼,不動聲色用靈力回答他:“幼時,我君父時常拿各種大道理哄我,長而久之,我亦學會不少。”
武庚瞅着認真默讀奏章的少年君王,淡笑不語。在他看來,嬴政并不是誰都能哄好的。
琉璃對那些人族奏章沒有興趣,既然嬴政已靜下心來,她也不想久待。囑咐幾句後,她起身:“為師乏了,你也別熬太晚,早些去歇息。”
聽到‘為師’二字,嬴政手指一頓,而後淡笑點頭,欲起身送她出去。
“不用!”
琉璃将他按坐回去,轉身離開。
走出章臺宮正殿,她立于臺基上,仰頭眺望夜空繁星,遙遠的北方正有一顆被孤立的星辰閃爍不定。
“那是那孩子的命星。”武庚不知何時端立在她身側。
“你還懂星象天命?”琉璃好奇。
“略懂一些,大商王室最信奉星象天命,他們認為國運與天象星象有着密不可分的關聯,天若有異象,便會影響國運。”
魂魄蒼白唇角勾起,露出嘲諷之意:“後來王朝覆滅,我才明白,影響國運的是君王對國家的治理,而他們卻将自己的錯歸咎于天。每個人都有命星沒錯,可人若愚蠢,命星也救不了。”
“你這話真矛盾,既覺星象無法影響命運,又信命星。”
琉璃說着走下石階,朝着南方寝殿而去。
武庚目送少女窈窕身影消失,複又擡頭看向那顆閃爍不定的星辰。
琉璃不喜讓唯唯諾諾的人族宮人侍候,是以她所居寝殿并無任何宮人。
幾年來,嬴政早已習慣主仆倆伴在左右,故而堅持讓琉璃與樊爾一起搬進章臺宮。
起初,衆臣并不同意,依照禮制,能與君王住在章臺宮的只能是未來王後。兩個教習劍術的異國劍客住進去着實不像話,可奈何他們的少年君王過于執拗,再加上太後簡兮的支持,衆臣最後只能無奈作罷。
從邯鄲到鹹陽,琉璃與樊爾對他們母子倆有多大的恩情,簡兮心裏最清楚,僅是兩次救命之恩,就難以還清了。此番兒子堅持讓他們一同搬進章臺宮,她心中雖有顧慮,但仍然堅定站到兒子那一邊。
但主仆倆對此并無任何想法,于他們而言,住在哪座宮殿都一樣。
偌大寝殿漆黑寂靜,鲛人少女揮袖,兩道術法閃過,南北兩側牖扇悉數撐開。
殿外閃過一抹月白身影,琉璃厲聲喝問:“誰?”
“是我。”
樊爾低沉嗓音響起,而後出現在牖楣前。
看到自己的親侍面色難看,琉璃幾步過去,俯身仔細直視那雙漂亮的柳葉眼。
“樊爾,你不開心?”
面對這樣的詢問,樊爾腦中閃過那些不堪畫面,手掌握緊的同時,他淺笑搖頭。
“嬴政而今已為秦王,我們是否要離開秦國?”
“為何離開秦國?”
琉璃直起身子,俯視外面的樊爾。
“他既是我們此番歷練的最終考題,在他還未真正掌權前,我們理應繼續待在他身邊。”
“可我不想繼續待在秦國!”
下意識脫口而出,樊爾立時抿緊雙唇,不再言語,轉身匆匆離開。
琉璃伸頭望着那俊逸背影走遠,她的親侍脊背似乎更加寬闊了。
對樊爾來說,每日待在深宮裏的确很煩悶,嬴政要學的東西越來越多,箭術已被調整為每十日一次。作為君王的箭術師父,宮裏又不好安排別的事情給他做。
這一刻,琉璃空前絕後想念星知,有她纏着樊爾,至少不會那麽無聊。
夏末清爽之風席卷大地,幾場大雨徹底熄滅炎熱。
巍峨聳立、戒備森嚴的上将軍府。
一名身着窄袖布衣,豐神俊逸,約莫十四五歲的少年在府門外翻身下馬,将馬缰遞給一名将士,手裏拖着一匹狼,大步走近府內。
“蒙毅,蒙毅,快看我把那頭惡狼獵回來了。”
少年還未成熟的沙啞嗓音響徹在上将軍府上空。
後院一位模樣周正的小少年,聞聲收住劍式,快步穿過長廊一雙炯而有神的眼睛鎖定在那只還在滴血的狼頭上。
“哥,你真把那匹狼殺了!”
少年蒙恬将那匹狼扔在地上,拍拍手上灰塵,眉梢飛揚。
“我說過的,要把這匹狼王獵回來給你做冬衣,自然要算數。”
“好小子,頗有幾分你祖父的膽識。”說話的是一名中年男子。
“父親。”
蒙恬忙雙手置于身前,颔首恭敬輯禮。
蒙武踢了踢狼王堅硬的腦袋,上前大力拍拍長子肩膀。
“你祖父讓你去議事廳。”
“是。”
少年再次輯禮,解下腰間匕首扔給弟弟,快步朝着議事廳而去。
莊嚴肅穆的議事廳內,已銀絲顯現的蒙骜端坐在主位,正氣面容頗具威嚴。
少年恭敬執禮,“祖父,您找我?”
上将軍蒙骜淡淡‘嗯’了一聲,擡手示意長孫在左側下首坐下。
少年提衣跪坐下去,揚首直視主位上的威嚴将軍,靜待老人家指示。
“孫兒,你想不想見見新秦王?”
面對這詢問,少年有些茫然,不明白祖父這是何意。
蒙骜也不兜圈子,直接說出真實用意:“君王尚還年幼,依禮制不能親政。可咱們那位新君王沒有實權,甚是不開心,你與他年齡相仿,祖父想讓你入宮陪着他。你武藝比你弟弟強上不少,伴在君王左右,也能護佑他安全。”
蒙恬倒是沒有異議,可… …
“孫兒聽聞,新秦王身邊一直有兩位劍客老師,是他從邯鄲帶回來的,他應是不需要孫兒陪伴左右… … ”
蒙骜揚手制止長孫。
“那兩位先生終歸和君王不是同齡,祖父與相邦已商議過,他也覺得內斂沉悶的新君王身邊需要有一位同齡人做伴,明日你便進宮。”
“是。”
雖然不明白祖父與相邦的真正用意,但蒙恬還是鄭重颔首應下,起身退出議政廳。
前院,蒙毅蹲在狼王屍體旁邊啃果子,心裏盤算什麽樣式的冬衣更好看。餘光瞥見兄長身影自長廊拐角處走來,他忙舉起手裏的果子。
“快來,我給你留了兩個。”
看到最愛的果子,蒙恬暫時放下心中疑慮,快步跑過去,接過那兩顆紅彤彤的果子,大口咬下一塊。
兄弟倆,十分有默契同時蹲下,瞅着那眼睛始終未閉上的狼王。
“哥,祖父找你何事?”
“祖父讓我入宮陪新君王。”
說着,蒙恬咽下嘴裏果肉。
“甚?”
蒙毅驚的站起身,反應過來自己過于一驚一乍了,他複又蹲下。
“不是,為何呀?君王政務繁忙,應是不無聊,祖父為何還讓你去陪他?”
“未及弱冠,新秦王還無法親政,祖父說他很不開心,讓我入宮陪他。”
蒙恬又咬了一口果肉,慢悠悠咀嚼着。換作是他,每天坐在王位上,看着衆臣讨論國政,卻無法表述自己的觀點,應該也會很不開心吧。
蒙毅把果核扔到牆根下,眼含羨慕瞅着身旁兄長。
“哥,我也想和你一起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