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想做鲛人
第048章 想做鲛人
“你在想什麽?”
“在想… … ”
本能應答後, 琉璃回過神,話鋒一轉,細指扣在奏案上:“別偷懶, 繼續。”
“我沒偷懶… … ”
嬴政低聲嘟囔一句, 垂眸把面前簡策擺正, 一字一句朗誦其上內容。
一陣狂風掀起,外間雨勢驟大, 緊跟而至的是雨滴砸落地面的噼啪聲響。
冷風灌入殿內,琉璃裹緊身上狐裘,指間輕撚, 支撐牖扇的兩根竹竿滑落,扇板瞬時合上, 發出巨大聲響。
嬴政噤聲,舉目去看, 沒有過多懷疑,欲起身去撐開牖扇。
琉璃見狀佯裝不經意阻止:“雨天濕冷,合上也好。”
憶起每每冬日, 嬴政不由愧疚, 他差點忘記琉璃最怕冷了。
“明日我便讓宮人将這偏殿房中都架上燎爐,你且再忍耐一日。”
眼下只是初冬, 琉璃還是可以忍耐的,不過既然可以早些用上炭火, 她自是不會有意見。
長子難得主動提要求,子楚當即吩咐下去, 翌日午後, 偏殿之中便逐一安排上燎爐。
刻着繁雜暗紋,青銅制的碩大燎爐将案幾方寸之地炙烤的幹燥溫暖。
琉璃圍坐在燎爐旁, 心中不由對子楚有所改觀,看來那人還是很疼愛嬴政這個長子的,竟然有求必應。聽說宮中開支巨大,炭火這種東西都是到了深冬才會給各宮裏用上,他這次竟然破例應允,且辦事效率十分迅速,多少有點慈父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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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餘光瞥見她面頰被炭火炙烤成粉紅色,唇角不由彎起極淡弧度。
冬日第五場大雪持續三日才停歇。
月稀星疏,寅時将過。
各殿宮人們陸續早起,兩人一隊将路面積雪清掃至道路兩旁,不多時便都腦門冒汗,面泛紅暈。
武庚身姿輕盈立在滿是積雪的飛椽獸上,垂目注視着下方忙碌的宮人們。生前使喚宮人時他從未有過深想,而今成為沒有形體的魂魄後,他才突然看清,人的出身真的很重要。
生在富貴亦或帝王家,從降生那一刻便被呵護備至,享一生榮華。可若是生在窮苦人家,要麽入富貴人家為奴役,要麽入宮兢兢戰戰侍奉位高權重的帝王,這兩種稍有不甚,都會下場凄慘。聽說當下這個時代,男子入宮還要忍受去勢之苦,若是處理不當還會丢了性命。
關于宮裏寺人要去勢這一點,武庚不甚理解。大商時期去勢是懲罰罪犯的,如今宮裏的那些寺人顯然不是罪犯,想必諸國王宮也不敢留大量罪犯在宮裏侍奉。
時下這樣的亂世,讓武庚更加堅定不入輪回的決心。想起數百年前已然輪回的父親,他不由眺望殷墟方向,也不知父親出生在怎樣的人家,但願不是窮苦人家,也不要是帝王之家,他覺得生在富貴人家就挺好的,既不用成為奴役、寺人,也不必經歷王室争權奪利的殘酷。
睡不着的樊爾早早起來,活動着筋骨走出偏殿次房。上方隐隐陰冷氣息,不用猜測也知道有一魂魄杵在那裏。
趁着天色昏暗無人注意,他足尖輕點,輕輕松松掠上殿脊。
“你若待在人間實在無聊,不如去輪回轉世吧。”
“在這亂世中,轉世輪回是一場豪賭,我可不想下一世成為下方那些辛苦的宮人,更不想成為王室子孫被送去別國為質。”
武庚沒有看他,仍舊望着殷墟方向。
樊爾掃視下面佝偻着脊背忙碌的宮人們,難得語氣調侃:“你想的可真長遠,說不定你下一世有可能是一棵樹或者是一只野兔,你怎知還會成為人。”
武庚面色一僵,随即苦笑:“一棵樹一只野兔也挺好,至少比這亂世中艱難生存的普通人要強上一些。對了… … ”
他眼神浮現希冀:“要如何才能投胎到鲛人族?”
樊爾不明所以看向他。
“我的意思是,你們鲛人生活在深海,不受陸地亂世侵擾。而且,你們鲛人壽命很長,且容貌頗佳。”說完這些,武庚自己先不好意思笑了。
樊爾挑眉,“壽命很長,容貌頗佳才是最重要的吧?”
武庚一派端正的臉上露出窘态,抿緊蒼白嘴唇,不再言語。
樊爾并無逗他之意,真誠回答:“這種事情是要看運氣的,我并不知道如何才能投胎到鲛族。不過,聽說輪回境主有收集珍寶的癖好,你若是能奉上讓他滿意的珍寶,興許他可以放水讓你降生在鲛族。”
“珍寶… … ”武庚低聲重複,他生前有過不少珍寶,後來大商覆滅,那些東西早已不知去向,興許是被損毀,興許是落入他人之手。看來想要降生在鲛族的念頭,恐難以實現了。
天邊彎月逐漸淡化,直至消失不見。
太陽東升,光斑灑進樊爾漂亮眼眸中,讓那原本藏藍的眸子顯現出奇異的金光,猶如星辰大海。
這個時辰,清掃積雪的宮人早已散去,空曠殿宇前,琉璃呼出一口白霧,看向上方一鲛一魂魄。
樊爾看到她,腳尖輕點,飛掠而下。
武庚緊跟其後,悄無聲息降落地面,一如既往恭敬輯禮。
身後腳步聲由遠及近,主仆倆與魂魄同時回頭,卻見嬴政拿着那把金弓迎面而來。
由于學術與王室禮儀的加重,他每隔七日跟着樊爾練習半日弓箭,每隔兩日跟着琉璃練習半日劍術,剩餘其他時間,學術與王室禮儀各占一半。
而今時間被占滿的嬴政,讓琉璃不免想起兒時的自己,除去睡覺,其餘時辰不是在修習術法,就是在練習劍術,每半月還要跟着母親殿中的蓮霧學習禮儀儀态。
看來,無論是任何種族,想要成為一個合格的繼承者,都要付出異于常人的時間與精力。
偏殿北側院牆下設了六處靶子,是子楚得知嬴政在跟着樊爾練習射箭後,特意讓人設立的。
他盡可能的處處俱到也是為了彌補這些年的虧欠,嬴政深知這一點,故而有事直接提,從不藏着掖着。
這個時辰朝食還未送來,琉璃想曬曬太陽,索性攏衣在光線好的花臺上坐下,百無聊賴看嬴政練習射箭。
約莫半個時辰,三名宮人手裏托着盤飱來到偏殿,在這嚴寒冬日,那些食物早已涼透。
幾人前後進入殿內,将食物一一擺放在炭爐的鐵架上加熱。
樊爾松開嬴政手腕,“用過朝食再繼續。”
“好。”
嬴政收起弓,交給一旁候着的寺人。
鐵架上的粥很快咕嘟冒泡,散發着甜膩香氣。
三人分別在三張案幾前盤腿坐下,相處久了,嬴政也習慣盤腿而坐,不過平時要避着教習王室禮儀的老先生,老人家迂腐,不允許王室子孫坐姿不端。
朝食之後,嬴政一刻不敢懈怠。
午時一刻,就在他再次将弓拉滿時,餘光卻瞥見母親殿中一名宮人匆忙而來。他分神之下,手上一松,那只箭失了準頭,擦着靶子而過,紮向結冰地面,随即彈了兩下,尴尬橫躺在地。
“政公子… … ”
宮人尾音顫抖,一張圓臉拉垮着。
嬴政心頭不安,迎上前緊張問:“可是母親有事?”
宮人來不及喘氣,“夫人看了一封邯鄲來信,如失了心智般大哭不止。”
邯鄲?想到外祖父外祖母,嬴政來不及細想,快步跑出偏殿,向着母親寝殿而去。
主仆倆對望一眼,匆匆跟了上去。
武庚身形飄忽跟在最後。
未至殿中,嬴政便聽到母親帶着哭腔的呼喊:“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家了… … ”
“你別這樣,以後還有我,我們是夫妻,這裏也是你的家。”
父親的安慰在那聲聲哭訴中,顯得蒼白無力。
嬴政心裏一沉,升起不詳預感,他用力握緊手中的弓,邁步進入殿中。
琉璃與樊爾隐隐也猜到那種可能,但誰也沒有吭聲。
癱坐在地的簡兮看到兒子進來,嘴唇顫抖,眼淚更加洶湧。
嬴政步履沉重,緩緩走近,低聲問:“母親,發生了何事?”
這個問題讓簡兮啜泣聲更甚。
半跪在一旁擁着妻子的子楚仰頭看向長子,眼含歉意:“政兒,你的… … 外祖父外祖母,三月之前命喪趙王室之手。”
金質長弓‘哐啷’一聲掉落地面,嬴政下意識眨巴幾下眼睛,不敢置信問:“您說甚?”
“你外祖父外祖母去世了。”子楚雖不忍心,但還是又重複一遍。
滾燙淚水湧出眼眶,順着面頰滑落,滴在腳下暗色地板上。感覺到臉上癢意,嬴政擡手去摸,滿手濡濕。猶記得臨別前,他摟住外祖父佝偻的腰身,承諾日後接他與外祖母來秦國享福,可自己… … 自己還沒強大起來,他們卻已… …
若知那次是此生最後一面,他定要帶外祖父外祖母一起離開。在他目前為數不多的生命裏,兩位老人家是除父母、琉璃、樊爾與燕丹之外,對他最重要的人,也是對他很好的人。
趙人怎麽敢?怎麽敢… … 為何連年邁老人都不放過。
身側雙掌倏然蜷縮,用力握緊,嬴政眼前模糊不清,他壓抑着喉頭哽咽,問:“誰害死他們的?是趙屹?不對,三月前趙屹還未回到邯鄲,是趙堰?還是趙王下令?”
子楚将懷裏妻子抱的更加緊,“是趙堰,你們離開邯鄲那日,他因氣不過去你外祖父家裏胡鬧,你外祖父氣急之下頂撞兩句,正中他的計謀。你外祖父外祖母因而入了邯鄲牢獄,大概是兩位老人家年紀大了,受不得牢獄之苦,在入獄半月後便咽了氣… … ”
說到這裏,他亦是眼泛淚花。昔年在邯鄲,二老對他這個女婿頗為照顧,從未嫌棄過他是異國質子。
面對而今噩耗,他也是心痛難當,可作為堂堂男兒,他在人前只能強忍着。
簡兮掙紮着推開丈夫,一把抱住面前的兒子,将紅腫雙眼埋在那單薄肩頭。
“政兒,以後,母親便只有你了… … ”
有淚低落脖頸,滑入領口。嬴政将将忍下的淚水洶湧而出,他小心輕拍母親顫抖脊背,鄭重發誓:“日後,待我長大,定要掃平趙國,為外祖父外祖母報仇。”
一直旁觀的兩鲛一魂魄,聽着那響徹在殿中的誓言,同時心頭一滞。
簡兮手臂箍的更加緊,哭聲久久回蕩。
子楚展開雙臂,把母子倆攬入懷中。
看着抱作一團的一家三口,琉璃想起邯鄲城中,那兩位慈祥的老人,老人家得知她與樊爾教導嬴政劍術與學術,便時常譴人送來新奇的吃食,有時還有女兒家的首飾。